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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弹性真大啊,和人的忘性一样大|星期天文学·王占黑

2024-09-23 12:1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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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这里是「星期天文学」。也许有读者还记得这个名字,它初创于2016年,是凤凰网读书最早的文学专栏之一。这几年,我们与网络环境相伴共生,有感于其自由开放,也意识到文字载体的不易,和文学共同体的珍稀。

接下来的日子里,「星期天文学」将以一种“细水长流”的方式,为纯文学爱好者设宴。这里推荐的小说家,年轻而富有才华,是新文学的旗手,他们持续而毫不功利的写作,值得我们多花一点时间,也补缀、延展了我们的时间。

「星期天文学」第41辑,嘉宾是作家王占黑。《正常接触》是她最新出版的一部小说集,王占黑在她的文字里探索着人与人之间一个永恒的存在——“距离”,反思着在公共空间当中,人与人之间究竟要怎样交往,在社会性的大事件中,个体的人又要怎样生存。

今天我们分享的是《正常接触》中的一篇短篇小说——《没有寄的信》,通篇由一封一封写给一位邻居叔叔的信组成,信中的内容多为对琐碎日常的记录,比如堆满冷冻食物的冰箱、“史努比”的脚步等,但其中更多地是那被隐藏起来的静默却又震耳欲聋的情感急流......

王占黑,1991年生于浙江嘉兴。首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得主。已出版小说集《空响炮》《街道江湖》《小花旦》。

没有寄的信

叔叔:

地上好烫啊,烫得脚底板隔着鞋垫都要起泡了。小区里知了叫得还算齐,只是约好了一阵轻一阵响的,响起来不要命,轻又轻得非常虚弱,你知道吗,它们中有几个,叫着叫着就会从树上掉下来。我听到过这种毫无预兆的瞬间,啪嗒,好像嘴里松动了一颗牙,晃过神,它就落到你面前了。凑上去闻,一股隐约的焦臭,或许你会说那是焦香。仰着的,趴着的,侧翻的,翅膀和身体分了家的,凡是我见到了,会把它们踢到路边的草丛里,可是就这么轻轻一碰,知了碎了一地。这种感觉我不懂,你懂吗,或许你已经忘了。我不敢想起你。

好久没下雨了,入了夜,外面还是一丝风也没,谁能想到今年夏天是这副怪样子。起初是一记空梅,接着一连串四十度,翻开日历,头伏还没到呢,柏油马路和自来水管已经晒裂了。小区健身房那边,平时沿着长凳一字排开的老头老太基本回屋了,也有那么两三个不要命的还摇着扇子坐在露天。其中一个是我们楼的,就是那个老魏,他有多不情愿和自家老婆待在一块啊。不过也能理解,前些日子他们夫妇实在是处到厌极了,几乎每天早上我都从两人的热烈对骂中醒来。还有一个是你家楼上的,喜欢把太阳镜倒扣在后脑勺的男人,一身赤膊,从早坐到晚,中午饭都带出来吃,滑稽吗。悄悄说,我觉得他可能是在躲你。

天一热,样样电器都容易坏。楼上楼下的空调挂机成天轰隆隆地响,走在路上,整个小区听起来就像个生产线过于落后的破厂子,进了家门,连冰箱也跟着乱叫。有一天我惊讶地发现冷冻层的速食在变软,只好把制冷档调到最大。第二天醒来,冰箱尿了一地。你知道吗,最近干什么都要排队,群里有人等了半个月才修上空调,也有人至今还没等来。而我在疯狂地吃了三天快要坏掉的食物后,修理师傅竟然上门了。他钻到里面和背面看了看,又拍了拍身上的灰,告诉我两件事,冰箱太老了,东西放得太满了。就这样,我给了他一瓶水和一百块钱,他冲向下一家。我开始训练自己克服囤积食物的陋习。太好笑了,谁能想到几个月前,我还是那种因为一根黄瓜和两个番茄被摊主嫌弃的人。生活的弹性可真大啊,就跟我们的忘性一样大。你呢,你好吗,你家的冰箱好吗?

电影《油炸绿番茄》

离我们最近的北门一直没开,通往菜场的那条路就成了死胡同。有部卡车隔三岔五地经过,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每次卸下一身废铁皮就走,愚公移山,如今铁皮已经铺满整条马路了。路口的菜场也没开,这并不妨碍附近的人默契十足地涌向它,像涌向一团早就熄灭的篝火,跳不进去,只好松松垮垮地围着它取暖。买的、卖的,总还是那些熟面孔,熟面孔们推的车、牵的狗,也还是熟面孔。实在热得不行了,临时摊头就自动分成早晚两拨,我起不来,只能赶晚场。要是不巧走在了城管后头,就白赶一场。我和菜场的关系就是这样,兜一大圈,回到最初的位置上放眼一瞧,马路两边有时热闹得挤不下脚,有时又空空荡荡,我不知道哪一种来自我的幻觉。

记得菜场尽头那家本地点心店吗,“青团上市”几个大毛笔字还贴在卷帘门上。买五送一,我很后悔当时只要了两个,没办法,我是真的拎不动了。那天我在猪肉铺排了很久的队,眼看就要轮到,胖哥忽然把刀放下了。我急着走,后面的人急着等我走,他倒还有工夫喘气。胖哥甩了甩手说,切不动了,真切不动了。那你少切一点,我说,我也拎不动了。后面的人笑起来。那阵子真是不可思议,大家好比着了魔,看见街上任何一个摊头都想捎点走,碰到任何一个摊主都想加他的群。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空手而归。最后一天上午,我起了个大早,被菜场门口量体温的大叔告知,郊区的卡车过不来了。所有人就这样傻乎乎地挤在出入口望着,像一群伤心的饿狼。保洁拿着黑色垃圾袋收拾地上为数不多的隔夜烂菜,有个老太就在不远处盯着,她说,菜帮子蛮清爽的,扯下来冲一冲水也蛮好的。似乎在期待我的回应,她面朝我说,蒸软了还有点甜的,对吗。我没接话,转身走了。十多天后,我饿着肚子躺在床上想起这件事,心里多出一丝害怕。如果此时老太碗里真的就缺那几片没上前去摘的烂菜叶,这其中有我的错吗。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我猜你和老太一样,都是见不得浪费的。

拐出菜场,我看见附近的洗车店在卖鸡蛋和土豆,队伍排了好几十米。临时改行,老板连秤都按不利索,人们只顾拼命往尼龙袋里塞东西。队尾有人发话了,心不要太黑,搞个三五天差不多了,真当打仗啊。哄笑像尘土一样泛起。我知道你这话并不属于真心实意,你只是怕轮到你的时候菜刚好卖完了而已。可我还是觉得有理,偷偷放下了几个土豆。我记得你当时穿一件红棕色的皮夹克,配一顶看起来不太正宗的耐克帽子。我穿的什么我早忘了,反正再次路过洗车店时,我已经连短袖短裤都嫌厚了。那些日子就像被抽水马桶抽走了似的,毫无印记,然后一天比一天热,热得只能继续在家里待着。不过新闻里说,整个北半球都这样,日本啊,美国啊,欧洲啊,人家连空调都买不到呢,我这么说,你心里会不会好受一点。

电影《菊次郎的夏天》

好消息是,月亮总还在的,天冷,天热,月牙会来,超级满月也会来。有时我觉得这世界上唯一不会骗我们的就是月亮了,但仔细一想,月亮根本不是我们这世界上的啊。那就对了,这个世界它配不上月亮,但月亮又绝不会因为我们配不上而嫌弃我们。这才是它厉害的地方。我老家那边有很多支离破碎的小岛,你知道吗,海边的月亮比城里大得多,而且是天上一个,水里一个。望着它们的时候,我什么都来不及想,也不愿想,只觉得心里很空,又好像很满。而在小区里,你看到的月亮和我看到的只差一栋楼的距离,近大远小理论可以忽略不计。今晚又是好天气,我拉开窗帘,很快想起了你,从阳台走到厨房,你家窗口亮着一盏橘灯,应该是小孙子在写作业吧,这么晚了,他大概写着写着就睡着了。那扇坏掉的纱窗,还有楼下被撞歪的晾衣架,到现在也没人来修,是不打算修了吗。

对了,房东要赶人了,我正在找房子,暂时还没找到比这里更好的能看月亮的阳台。我考虑过搬到你那栋去,反正你家隔壁和楼下的租户都走了,他们也在躲你吗。问了中介,两套都没挂出来租,可能是房东打算卖了。

叔叔:

这几天我没有哭,我的生活好像有了点起色。等太阳落山,我会出门两个钟头,穿过一连串红绿灯,走到江边吹风,再走回来。路上时不时有陌生人停下来跟我打招呼,围着我,还问一些我并不太懂的问题,那么我只好回以善意的谎话。这一切来得有点突然对不对,世界是守恒的,一个人毫无征兆地被幸福砸中,起因往往是另一个人毫无征兆地触了霉头。为此,我必须感谢我的邻居。

当时我正在为收拾行李发愁,隐约听到外面有敲敲打打的声响,探头一看,楼下又来了保安。你那栋的人纷纷从阳台张望过来,我这栋的则大喊怎么啦,怎么啦,一时无人应答。二楼的女人接小孩放学回来,在保安对面站了一会,怨天怨地地打了个电话,又离开了。他们母子似乎决定去老人家里过夜。随后垃圾车来了,大喇叭来了,背消毒水桶的人也来了,那些差点就要忘掉的记忆全都回来了。

直到隔壁邻居主动在群里道歉,大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生气,和过去的经验相比,两天算什么呢,大家反过来安慰他,祝他接下来七天一切平安。我也自觉加入了祝福的队伍,甚至还怀着一丝感激,真的。这件事暂时挡住了我的去路,可它又确实以简单粗暴的方式斩断了我的犹豫不决。和朋友约好去旅游后,我的兴奋就急转直下,掉进了焦虑的烂泥塘里。你知道的,人一旦很久没踏出某一步,就很难再踏出那一步了。日历上的红圈像一枚钉在我脑门的有毒暗器,离得越近,越叫我难以动弹。现在这些都消失了,我打电话给朋友,她对此表示出巨大的遗憾,而我迅速退了票,把已经放进行李箱的东西一一收回柜子,躺在地板上听歌,发呆,比画手指和窗框的大小,从周围的事物中获得一丝由确定性所引发的平静。唯一的意外是,隔壁突然联系我,说他家的备用钥匙就藏在鞋柜最底下那双紫色篮球鞋的左脚里。麻烦你了—没事。这是我们成为邻居以来的首次对话。我收下了他预付的一百块伙食费,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与自己一墙之隔的房间里除了这个独居男人,还有一只橘猫和一条大型犬—后面这位大得同三十平米的屋子毫不相称,又安静得同它惊人的个头毫不相称。

电影《为什么猫都叫不来》

我看过一部电影,讲一个不负责任的日本妈妈把四个小孩扔在家里自生自灭,小孩只好喝脏水,吃过期罐头什么的。你知道吗,推开隔壁的大门就是这种感觉。当时狗正在卫生间舔着浮满烟头的马桶水,猫就守在狗的脚边,蹭它嘴里漏下来的二手马桶水。它们只略带防备地转身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喝水了。屋里的气味叫人想吐,满地都是被撕碎又相互粘连的纸片、毛发和粪便。这几个月他是怎么过的,它们又是怎么过的,我发现自己从未在意过墙壁另一侧的死活。但当我就站在这一侧,某种奇怪的责任心又驱使我自作主张地给陌生人当起了全屋保洁。你相信吗,单单桌上的外卖盒子就装了三个垃圾袋。喂完饭,修完纱窗和空调遥控板,我倒头躺下,发现才过去了一个钟头而已,这绝对是几个月来最充实的一个钟头了。临走,猫狗追着我到门口,看着它们的眼睛和尾巴,我决定把两扇防盗门对开,让它们在双倍的空间里自由来去。第二天早上,狗趴在床边把我舔醒,猫就睡在过道的鞋架里。我高兴得想哭,很快又想起了你。明明是受困的日子,我却因为每分每秒都有陪伴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如果你也有猫狗,你会不会变得快乐起来?当然,你有你的小孙子,我只是觉得,多个小动物或许会更热闹些。

两天后,保安撤离,我带狗出门散步。狗很亲人,路上的人也会凑过来问,几岁啦,叫什么。由于邻居没有告诉过我关于它的任何信息,我的回答只能取决于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有时我会说它叫大黄,有时叫牛牛,两岁,或一岁半。其实我也擅自给它取过名字,在只有我们俩的场合。当时我在路上收到了退票入账的短信,临时决定去宠物店给狗洗个澡。名片卡上,我写了“史努比”三个字。在我有限的知识储备里,史努比是世界上最好的狗。

白天大部分时候,史努比就贴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我也是。我们躺在靠近窗户的位置,饿了起来吃几口,困了睡一会,眨巴眨巴眼睛,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我们浪费掉白天,像是为了专心等待夜晚降临后的远足。你知道吗,我现在出门多久都不会犯头痛了,史努比带我迈出了总以为迈不出去的那一步,久违的光线、空气和水,我全部适应了。外面不能说没有变化,但也总有人在努力用自己的影子覆盖这些变化,甚至让它看起来更好。我们走过很多地方,菜场沿着自己的轮廓长了一圈生意,街边的饭店支起桌椅,人们在树下和路灯下吃烧烤,吃小龙虾,在地铁站旁边的空地上跳舞,地下的冷气透过卷帘门嗖嗖地冒上来。我看到的这些,不就是你一直想看的吗。真希望你都看到了。

电影《我在雨中等你》

晚上我在小区健身房那里听到大家聊你了。严格来说,他们先聊起了居委的阿桂,当时史努比赖在一只小狗旁边不肯走,我就坐下听了一会。阿桂还有两年才退休,却忽然甩手不干了,跑去给女儿带小孩。他们说这都怪你。阿桂是第一个到的,她离你最近,陪了你半个多钟头,当天回家就做噩梦了。梦里有什么他们没说,只说阿桂碰过你的手开始发痒溃烂,还掉了很多头发。后来老魏提到你家人准备卖房了,老魏从不叫你名字,只说503怎样怎样。等到房子易了主,换了装潢,503变成别人的代号,大家就会把你忘了吧,最好阿桂也是。至于你家楼上那人,他总是模仿你反复说过的那些话,还把它们编成了一套固定的台词。双新路,开门了,双新路,来开开门。真是奇怪,小区里怎么永远有不知道这件事的人,他只好一遍一遍表演给大家看。起初我以为他是被逼无奈,现在越来越相信他乐在其中了。也许只有把自己当作你,他心里才能少一点后怕。

双新路的锁店开了,这次是真的,老板和从前一样,坐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小五金里,只是没再带小孩过来。我猜健身房的口水还没喷灌到他那里,他也没必要知道这些,对不对。还有两天,隔壁邻居就要回来了。说真的,为了史努比,我希望他晚点回来。可我已经在群里送上最虔诚的祝福了,他恐怕不会有事的。

叔叔:

我回了趟老家,妈妈打电话来,外婆的墓修好了。沈家湾的船还没通,我只能先乘火车到邻市,再转长途汽车,这条路线就像从我们小区到菜市场一样,非要人亲手画出个疲惫的圆。外婆也是春天里走的,当时我无法离开,多快啊,夏天已经过去一半。但我仔细想了想,可怕的不是时间,而是接受一个不在身边的人永远不能在你身边,远比想象中来得不容易。连妈妈都说,太久去不成养老院,听到消息时她手里还没停下给人杀鱼的活呢。外婆就这样一个人在狭小的床位上躺了几个月,就像后来一个人躺在狭小的木制盒子里,在此之前,她可曾盼过我们去看她,还是说,苦等不来,她以为自己早就在另一个世界了?日子过得断断续续,告别也成了不必要的事情。你知道吗,甚至连做七都挤在一天里做完了。大家急着把死人留下的东西烧走,又急着把新人从母体里拽出来,没有谁像你一样,白天夜晚只执着于一个问题。

电影《油炸绿番茄》

出发前我特意经过隔壁,可惜窗户关得很紧,什么也看不到。邻居回来后,我们没有面对面说过一句话,除了拿外卖,他几乎从不下楼。那天起,我没再见过史努比,如果没算错,史努比也没再见过外面新认识的那些小狗。隔着一堵墙,我想象我们躺在各自的地板上,看着同一片天被窗框划分出的不同截图。有时我尽量让耳朵贴着地面,为了捕捉它那懒散起身的脚步。史努比不会叫,它只用脚步的即兴节奏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听起来有点压抑。他们三个每天吃什么,做什么,我丝毫觉察不到。或许对邻居来说,去隔离酒店反倒比在家舒服,那么史努比跟着我也会过得更好。但话不能说死,通常动物很快就会把给它喂饭的大傻瓜忘了,就像我如果不回家,又怎么会想起小时候外婆帮我背书包,陪我上下学的事。你的小孙子呢,他还有多久就要记不住你的脸了,透过沉默的阳台和灯光,我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离开史努比,我的生活好像又往后退了几步,然而迟到的家祭并没有把我推向更深的黑处,这一点,我心里对不起外婆。安详的死亡无法给我任何切身的感受了。你知道什么是切身的感受吗,吃饭的时候,桌上端来一盆鸭血豆腐。亲戚们聊起鸭血的做法,舅妈说,鸭血一定要新鲜现杀,装进脸盆,等它自然凝固成一大块,再冲洗净,切成丁。我扭头就去洗手间吐了。阿桂蹲在草丛里对电话那头的人大喊,冷了冷了,血都变硬了。她的喉咙太尖太响了,前后两栋楼谁能装作没听见呢,好在我们的视线被绿化带里疯长的树木拦腰截断,不至于太过害怕。坦白说,我当时更多的是吃惊,阿桂怎么可以形容得这样具体,又或者,电话那头的人为什么非要问得这样具体呢。直到我望着洗手池中央的黑洞,好像忽然间复明了,拨开草丛,你和阿桂就在那里,她用手枕着你的头,你们的背后从一片鲜绿渐渐褪成深褐。我把饭菜全部呕出来了,呕得满脸都是痛苦到变形的眼泪。回座后,我尽量不去看旋转餐盘上那碗颇受好评的鸭血豆腐。舅妈走过来拍拍我说,没事的,吐出来就好了,你舍不得外婆,外婆都晓得的。她给我夹了几筷绿叶菜,我点点头,一口也吃不下去。

参加完骨灰落葬式,我在午睡中见到了你。你说奇不奇怪,离你最近的日子里,我从未梦到过你,尽管偶尔也会想,自己是否以及何时将梦到你。现在我回了家,这个念头却不合时宜地成真了。到底是我一直在等你,还是你一直在等我通过一顿呕吐来清洁自己?梦里的你仍然站在自家阳台上,翻来覆去说着那几句。我在窗口做饭,不巧抬头看了你一眼,你就对我说,小姑娘,过来开个门。我摇摇手,你又对楼下的保安说,同志,上来开个门。他摇摇手,你只好冲着马路所在的方向喊,双新路,来开门,来开开门。一切重演了一遍,只不过比原来更模糊,又更紧凑一些。大家在你的呼喊声里淘完中午的米,又淘晚上的米,你的声音就像不断被过滤掉的淘米水,越来越稀薄,直到大家都厌倦了,你也厌倦了。

电影《河边的错误》

醒来后,我问妈妈,如果梦到外婆,那意味着什么。妈妈说,一定是外婆刚到对面,人生地不熟,吃得不好,钱也不够花,叫我们多烧点过去。你梦到了?她问。我不知道如何否认。于是妈妈去附近的商店街买了黄纸和锡箔。这天下午,我们折得手都酸了,直到妈妈在头一只纸元宝的底部写上外婆的名字,我才发现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阿桂似乎在那通电话里提起过,3号503的李什么宝,还是倪什么宝,我想不起了,叔叔,你到底叫什么,我真的想不起了。但我还是悄悄带上了你,火盆烧得旺极,被投掷进去的元宝飞快失去了形状,一只默念外婆,一只默念你,对你的默念只能改为努力在脑中浮现你的样子。在洗车店排队买菜的样子,在自家窗口说话的样子,还有楼下那片疯长的草丛的样子,这样应该足够具体了。

散步途中,我跟妈妈提起了你。因为妈妈问我,前段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我在回忆我所了解的各种事情时,尽可能以一种差点忘了的口气,顺手带出了你。妈妈说,真的啊。我点点头。妈妈说,太脆弱了,人不能那么脆弱。我只好继续点头。然后妈妈问我,你怎么打算的,人总要做个选择。我们的对话就被风吹走了。我懂她的意思,二月份考研成绩出来后,妈妈就这样说过,重新找份工作,或索性回老家,她希望我尽快行动起来。可我不是开关,做不到切换自如,我需要停下来缓冲自己对外部结果的反应,用睡觉、发呆、玩手机、笑或者哭的方式,唯独不能开口。如果我向妈妈透露出一丝后悔,她会把事情拉回到我的上一个失败的选择里去。不脆弱的人就是这样,看到别人在一百米处傻傻站着,他们只会反过来告诉你,出门十米就走错了,可这有什么用呢。眨眼已是七月,妈妈说,你讲要休息,也该休息够了。可我明明又止步于一个新的路口,四周灰蒙蒙的,所有不脆弱的人正迈着大步子飞快经过,留下更厚的扬尘。叔叔,我只能回头望望你。

电影《菊次郎的夏天》

坦白说,海边的月亮好像也没那么令人感动。天上那个像被人踩了一脚,留下鞋底的脏印子,水里那个,风一吹就散成了豆腐碎屑。叔叔,我有点想回去,“回”这个说法或许不太恰当,那间小屋很快将不属于我了。但是,如果一只鸟飞在它并不知道有多大的湖面上,任意一次折返都可以称之为“回”,不是吗。所有的鸟都在湖面上反复调整着方向,除了你,冲出窗口的时候,你主动收起了翅膀。

本文选自

《正常接触》

作者:王占黑

出版社: 云南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 理想国

出版年: 2024-9

编辑 | 飞起来的各种东西

主编 | 魏冰心

原标题:《生活的弹性真大啊,和人的忘性一样大|星期天文学·王占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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