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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北:童年的味道

2024-09-23 12:0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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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一个巷子回家,

总是在一片废弃的围墙边

见到一丛一丛扁豆,

紫色的扁豆花像一只只紫蝴蝶,

如今,它们飞到哪儿了?

童年的味道

文/苏北

刊于2024年9月19日《文学报》

童年的吃食是用来回忆的。

母亲在乡村算得上是大厨,我六七岁的时候,在一个叫做余庄的生产队生活,随着母亲到邻里蹭吃,是我的主要任务,乡下话叫“扛火叉”,因我母亲经常到村里人家“上锅”(做菜)。那时我家是一个独院子。庄后是一个大的竹园,竹园外有一道沟渠,沟渠连着右手边的一口大塘,塘里植满了紫红的菱角。母亲平日就在这口大塘里洗、涮,在屋横头的厨房里烧、煮。正洗涮时,有人来请:“胡大姐在家吗?想请你上个锅……”于是定下某天某日,家里有甚喜事。我在屋里听到,立即“噢噢”地叫起来,又可以跟着母亲“扛火叉”去了。

有一年徐有余结婚。徐有余是村里的一个大龄青年,二十八九岁了,还没有娶到媳妇。主要原因是穷。有一年,终于有个放鸭的女子来到我们庄,经别人撮合,竟成了,只是那个女的年龄更大些。母亲义务去帮忙,这样的大喜事,理应出力的。那天吃酒的人真多,都随了份子。有十几桌,流水席,一轮四桌,放在徐有余家的院子里。院子里张着气灯,噗噗地响。人们划拳行令,小孩子乱跑,狗也乱跑。大人们一边喝斥着狗,一边喝斥着小孩。我玩到半途,突然饿了起来,便偷偷地溜到了锅后面,拽着母亲的衣角。妈妈特别小心,用小碗盛了半碗饭,却在碗底偷偷藏了两块大肉。我坐在锅塘后的草窝里,狼吞虎咽,一会儿便把半碗饭和那两块流油的大肉给吃了。那是刚刚杀的猪,肉香得很。其实那样的红烧肉,并不全是母亲的手艺多么高超,而是本来就是那样,怎么烧都是好吃的啊。

除了跟着母亲外面找吃,我的第二个去处,就是在父母的房间找。那时父母睡西头房,房里很简单,就一张床,靠南边窗边,还有一张桌子,再就是几只箱子。令我感兴趣的,是靠床边的一个床头柜。母亲整天把它锁着,好像有什么秘密。有时母亲不在家,我就去研究那个柜子。先是到处找钥匙,竟不能得。于是又蹲下来研究锁,用手反复去摇,终于有一天,铰链给我摇松了,我轻轻一拽,铰链便被拽开。拉开了一看,里面是几包桂圆和蜜枣,还有就是父母的结婚证、户口本什么的。结婚证、户口本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就是吃,于是我便从桂圆的塑料袋上找缺口,看到一处快裂的地方,就用手轻轻去撕。将口子撕大,再挤出一个。这样挤来挤去,口子越挤越大。就这样我偷偷摸摸,偷吃了不少的桂圆和蜜枣。

有一年,父亲到皖南出了一趟差,回来带回一个蒲包。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父亲便把它塞到床底下去了。父母上班去,我就把它拖出来,从蒲包缝里抠出一个。见是一种圆圆的丑东西,硬得很,表面疙里疙瘩。我们高邮湖边水乡的孩子,从来没见过这种滚圆的硬疙瘩。我揣了两个,带到了学校。上课时偷偷掏给同学看,同学摇摇头,也不认识。有一个同学,自作聪明,竟说是毛栗子。我忍不住好奇,先用牙去咬,可是太硬了,根本咬不动,于是用砖头砸。砸开了,见里面曲里拐弯有些果仁,掰开一块,尝了一点点。呵!还挺好吃。从此便经常砸开了吃。直至吃到有一天,一个南方转来的同学,才告诉我:这个东西叫核桃。由此,我便每天上学带两个,有时中午上学,正是父亲午睡的时候,我要轻轻趴下来,慢慢爬,爬到床肚里,去抠。真是紧张极了!直到吃到有一年暑假,父亲想起来这袋核桃,大概是准备送人。等他从床肚里拖出来,蒲包倒是鼓鼓的,可轻飘飘的。他一下就跳了起来,一看,里面竟只剩几个了。他看了我一眼,立即拿个棍子要打,我跑得好远。父亲气得很,母亲则摇摇头,又好气又好笑。

我的记忆中另一种吃食是包子。到县城之后,包子要到专门的地方去蒸,母亲还要洗涮蒸煮,于是端着馅子去排队的任务便落在我头上。这可不是一个轻松的事,要用极大的耐性在那里等。因为蒸一家花费的时间并不短,春节前的那几天,饭店是通宵蒸的。运气好的上半夜能出来;运气差的,下半夜一两点是正常的。我从下午开始,便在那热腾腾的雾气中等待,人们忙碌着,那一笼笼暄软的热包子,倒在一个过度的、平铺着红草的帘子上晾着。我一会便要看看自己家装馅子的脸盆,蒸完了一家便将自己的脸盆往前挪一下,以免别人插了队。

快到晚上九十点,终于到我家了。第一笼出来,倒在帘子上,那一刻我便感到自己十分富有。吃是可以随便吃了,要捡那皮子透明的,渗出了油的吃。因为母亲很会做菜,因此包子的馅也是十分好的:有肉馅和豆沙馅两种,味道也调得比别人家的好。我吃了两个热热的肉馅的,便停下不动;等好几笼之后,豆沙的出来,静下心来享受那流了满嘴的香喷喷滋味。赤红色的豆泥,糯极了,香极了,甜极了,我的喜悦,便是真想围着街道一颠一颠跑两圈,之后猛摇自己想象中的尾巴。我想对于一个童年,没有什么能比吃给一个孩子留下更美好的记忆了。

这一顿自由的吃之后,拎回家的包子吃起来便没有那么自由了。包子回了家便藏在了母亲卧室床的蚊帐后边,一顿吃多少,都得由母亲做主,因为这一百多个包子是要吃到正月十五的,还要待客,点了红点的甜馅的相对要少一些,因此更要抠着吃。

厨房里飘出烀咸货的气味,咸鸡,咸鸭,猪头,猪尾巴,排骨豆子。热气飘出厨房,迷漫在院子里。院子里的腊梅花开了;在另一角,还种了许多乌菜,它们青油油的。热气混合了腊梅的气味,压向院子铺着方砖的地面。我个子还矮,便在这热气中奔跑,仿佛在贴着地面飞翔。那是典型的节日气味,一年才真正有一次。咸货烀好了,母亲放在一个垫了乌菜的大篾篮子里,我开始围着篾篮转,趁她不留神,拈排骨豆子里的排骨吃,撕咸鸡的脯肉,咬一截猪尾巴。打是少不了挨打的,因为自己也有不留神的时候。因为吃挨打,对孩子来讲,再正常不过了。打,也是一种气氛,这也是过年的一部分。训斥孩子的时候,大人最像大人了。

长大以后,我到外面工作,离父母越来越远,每年节假日回老家看望父母,成了不变的主题。每次回到县里,停好车,都要穿过一个巷子回家,特别是端午前后,总是在一片废弃的围墙边见到一丛一丛扁豆。它们爬满围墙,开了许多花——我曾经写过,紫色的扁豆花像一只只紫蝴蝶,它们会从那一堆繁绿浓密的叶子上飞走么?回到家里,叫一声父母:爸,妈。中午吃饭时,往往便会吃到母亲的烧扁豆,因为正是吃扁豆的时候啊。

今年端午回去,那一丛扁豆不知怎么给铲了,那一片墙头再也见不到那紫色蝴蝶般的花了。我回到家,叫了一声“妈”,我的父亲,在上一个秋天走了。

新媒体编辑:何晶

配图:摄图网

原标题:《苏北:童年的味道 | 夜读·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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