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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诞辰一百二十周年纪念:从一则轶闻到一篇小说,追忆他为人和作品的真诚

2024-09-23 12:0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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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恰逢巴金先生诞辰一百二十周年,作家韦泱从一则巴金轶闻和一篇他不为人熟知的中篇小说《星》入手,追忆他真诚的为人和作品。

巴金先生

文/韦泱

刊于2024年9月19日文学报

一则巴金轶闻

闲翻旧刊,在上世纪40年代出版的《幸福世界》目录页上,有“补白”一栏,其中一篇叫《巴金逃席记》,读后甚感有趣。巴金的这件旧事,以后没有见诸过其他报刊书籍。这类史料,不易引起研究者的注意,却往往具有真实性和趣味性,可补正史之不足。

这本《幸福世界》,1947年11月30日出版,是该刊第二卷第一期,编辑者汪波,由环球出版社出版。补白文章区区几百字,文虽不长,却完整地叙述了巴金的一件小事,也透露出不少文学信息。

《幸福世界》刊《巴金逃席记》

短文开头写道:“巴金偕同《申报·自由谈》编辑黎烈文自沪抵苏,辟室于城外花园饭店,畅游姑苏名胜。”是在1934年春,从时间上推算,应该在三月间。因前一年九月,巴金到北平,协助靳以筹办《文学季刊》,一直到次年一月,他才回到上海。一二月,在上海还不能算春天,而三月巴金又到北平,和靳以一起住在《文学季刊》编辑部,一直到七月才回上海。所以,巴金受黎烈文所邀,到苏州作短期旅行,是在三月底去北平之前的日子,可说是忙里偷闲了。黎烈文是巴金结识不到一年的文坛朋友。去苏州前一年,黎烈文通过朋友向巴金约稿,两人遂成莫逆。在鲁迅先生的葬礼上,两人挨在一起抬棺的场景,成了他们惟一的合影。巴金为他编辑出版过译著《冰岛渔夫》等。黎烈文后在台湾大学外文系任教,1972年病逝,巴金在《随想录》中有一篇《怀念烈文》。

短文接着说道,有苏州私立振华女中毕业生、女作家彭雪珍,曾做过沈九兹主编的《妇女生活》杂志编务,她是黎烈文的旧友,由此巴金也认识了彭。一天,女中部分校友在彭家聚餐,彭无意中说到巴金在苏州,“于是大家都要一瞻大作家的风度”,彭“一口答应,便去和巴金接洽妥当”,算是由彭作主持人,开一个茶话会,地点就放在虎丘的冷香阁。这一天,十几位仰慕巴金的时代女青年到来,“不一会巴金也姗姗而来,就由彭小姐居中代她们一一介绍,大家随意坐定,这样,茶话会就算开始了。”一般来说,茶话会的气氛是随意而充满热情的。接下来巴金的举止,却让这些她们十分意外:“怎耐他沉默寡言,不大开口,全无青年人的锋芒,使在座的人,都感到失望。”

这样的僵局,总要有人来打破,于是出现下面的对话:

“巴金先生,我们都很爱读你的作品呢”,其中有一个人立起来这样说。

“那是少爷小姐们的无聊消遣。”巴金苦笑着,吐出来的话语,是那般的没精打采。

这样,谈话就无法继续,空气是沉闷极了。

“好吧,这里的风景很是不差,我们来替巴先生留一个影吧”,有人把手中的照相机扬了扬,跃跃欲试地说。

“赞成。”又有几人异口同声地附和着,想借此打破这窒息的环境。

“拍照吗?”巴金皱了皱眉,接着便不假思索地说:“好,我去去就来。”边说边即离座而起,向别人略一招呼,从容下去了。

接下来的场景,又是让大家不可思议。

“这时,大家相顾愕然,谁都不便动问,只好耐心等着。不料他这一去,竟鸿飞冥冥,杳如黄鹤,累得她们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从早上九时,直等到中午十二时,坐得一班热心女郎,饥肠辘辘,腰酸背痛,亏得后来彭小姐见机,料想他再也不会来了,便发施号令,宣布散会,在座者如逢大赦,便相将作鸟兽散。”

一场本该十分欢喜,十分精彩的聚会,就这样不欢而散。短文最后写道:

“在归途中,无人不怨声载道,认为巴金性情怪癖,不近人情,把先前未见面时的一团高兴,全部化为乌有。次日,巴金因摄影逃席,便哄传于吴门文化界了。”

冷香阁,资料图

此短文的作者叫君沛,不知何方高人。我猜想是她们中的一位女郎。其文字精悍生动,使人如临其境,如闻其声,真是妙不可言,把巴金的神态、性格写得入木三分,逼真可信。

光阴不居,如今读到这则写巴金在上世纪30年代的轶闻,依然使人觉得所写绝无虚言。因为,文中写到的三方面内容,对巴金而言,是始终如一的。一是巴金确是一个“讷于言”的人,他没有口若悬河、夸夸其谈的演说家本领。熟悉他的人,还知道他有点口吃的毛病。巴金不喜欢参加会议、人员集聚等群体活动。所以大庭广众之下,他更是不善言辞,沉默寡言了。面对一众喜欢自己的“粉丝”,换了别人,可能会趋之若鹜,求之不得。可巴金赴会,多半是看在好友黎烈文的情面上,其实也是勉为其难了。二是对自己作品的评价,巴金从来没把它们看得多么高大上,从不王婆卖瓜,自吹自擂。他觉得,自己作品的主要读者对象,是年轻的知识分子,比如大中学生、白领青年等,所以他说“那是少爷小姐们的无聊消遣”,作品的功能首先是修身养性,是一种人生休闲。三是巴金不喜欢拍照,一拍照就是闹猛的场面,巴金喜欢独处,喜欢思考。所以遇到请他拍照,只得溜之大吉,逃之夭夭。后来他有了不少的头衔,直到晚年,仍然不喜欢上镜,不喜欢宣传个人。

《幸福世界》刊载的这则短文,虽排在“补白”的位置,却向读者提供了关于巴金的可读信息,一种心灵的愉悦。同期精彩文章不少,如刘以鬯、施济美、叶明、曾庆嘉、陈蝶衣、董鼎山等人的作品。但《巴金逃席记》作为一篇纪实散文,置于其间,毫不逊色。

最后说说这本《幸福世界》,我曾有专文写过这本刊物,编辑此刊的汪波就是沈寂先生。他创办《幸福》后,知道刘以鬯曾在之前办有同名刊物,并打算复刊,就把《幸福》改为《幸福世界》,以免有盗名之嫌。刘看了沈办的刊物,觉得比他办得好,就让人转告沈寂,请沈仍使用原刊名,他的刊物就不复刊了,这堪称“文人相亲”的文坛佳话。这样,沈寂又恢复了原《幸福》刊名。可见,刊物办得好,最重要的还是内容为王,读者爱读。

《幸福》/《幸福世界》部分封面

鲜为人知的《星》

巴金写过一部中篇小说《星》,其影响力却无法与他的其他中篇小说相比,如《灭亡》《新生》《砂丁》《电》等。因为,他的中篇小说大都由开明、良友等知名出版社出过单行本,且一版再版,发行量很大,读者的知晓度当然也大。但是,《星》却没有这个幸运,可说是鲜为人知。但也不全然如此。我读到的《星》,却是另一形式的印本。

《星》一书的封面上印着:“巴金原著,任玲逊英译,世界英语编译社刊,汉英对照”这些字样,这很清楚地说明,这是一种较为特殊的版本,用现今的话说,是“双语读物”。版权页前有一则《后记》,照录如下:

本社编印“汉英对照文艺小丛书”,目的想把国内文坛上有价值的作品介绍到海外去,同时还有一种副作用,就是要使爱好文艺的青年把它作为阅读、揣摩以及练习翻译的资料,因此已出版的各册中(如《手》《高老夫子》《伤逝》等)在编排方面都采取了汉英逐节对照的形式,因为那些文字全是直译的。

本书系中篇小说,全文共分为七章,自第一章至第四章也是直译的,第五章以后,译者为顾全外国读者阅读的便利起见,把原文中的对白缩短了,改成直接的叙述事实,而且删除了那些繁琐的部分,所以在编排方面,只能采取另一种接排的形式了。不过由于译笔的谨严,对于巴金先生原文的精华,是无损秋毫的。

巴金先生的作品洋溢着高度的热情,有人说他的作品正表现出现代青年口中所要说的话。因此能受千万读者的爱戴并不是偶然的,在绍介了鲁迅先生、萧红女士的作品后,我们就选定了他的作品。

最后,本社虔诚地希望海内外读者不吝赐教。

齿轮编译社识

廿九年岁暮

英译本《星》

这个“齿轮编译社”系香港的一家出版机构,这说明此书在1940年末或次年初出版过,或者说,其可能是世界英语编译社的一个分支机构。另悉桂林远方书店于1943年五月在“现代名家创作集丛”中出版过此书,可惜均未见诸。

这篇《后记》文字,表情达意都十分清晰。译者是把《星》作为中篇小说来翻译的。原文约有四五万字,译者认为过于长了些,就作了压缩,便于外国读者的阅读,这当然可行。

此书译者任玲逊,曾赴美留学,学的是新闻专业,回国后任《北平英文时事日报》编辑。中央通讯社社长萧同兹专门请他担任该社首任英文部主任,时年他才二十六岁。二战期间,他任该社伦敦分社主任,是与萧乾等赴欧的七个中国记者之一。他翻译巴金的《星》,先于1937年八月刊在温源宁主编的《天下月刊》(主要向海外介绍中国文化的英文刊物)第五卷第一期,后列入“汉英对照文艺小丛书”出版。在这套丛书中,他还翻译出版了萧红的《手》。

《发的故事》

那么,作为中国读者,我要读巴金这部《星》的中篇小说全文,却始终未能找到。一次,在翻阅《发的故事》中,偶然见到《星》,巴金是把它作为短篇小说收入这部书中的,并在《前记》中写道:

“这虽是百忙中仓卒写成的四个短篇,但我自己很爱它们(这一次我下笔时已经绕了许多圈子,然而它们依旧是热情的产物。有人责备我不能控制感情,我承认这句话。我始终没有停止过我的挣扎)。这是一些回忆,我的,他的,他们的,别的许多人的。我们的记忆是不会消灭的。在记忆中常常有星光闪耀。我常常听见一个声音:‘我要给你们以晨星’。我相信我终有一天会看见晨星的。所以我也想过拿这‘晨星’来做这短篇集的名字。”

巴金虽然最终没有以“晨星”作为这部小说集的书名,但《前记》的最后那句话“我要给你们以晨星”,却是引自小说《星》中的。四篇小说的前三篇《发的故事》《雨》《窗下》,文字数相加在一起,在集子中也只占了不到一半的篇幅,这三篇小说平均一万字一篇,第四篇《星》约四万多字。所以,有人把这篇看作是巴金的中篇小说,也在情理之中。小说的长篇、中篇和短篇之划分,虽以字数为尺度,但却没有严格的规定。如宽泛一点来算,三万字以下可称短篇,三万至六万字可称中篇,六万字以上,则可称小长篇或长篇了。当今小说编辑,有把三四万字左右的小说当短篇的,也有当中篇的。巴金的小说《星》,当然可看作短篇,也可划到中篇范围内。可惜的是,《星》一直“埋没”在一大堆短篇小说中,无法“金鸡独立”,就引不起读者与评论家的关注。它长期默默无闻,名不见经传。

其实,《星》是巴金创作的一部非常优秀的中篇小说。在看似平淡的故事情节中,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小说的背景应该是上世纪30年代初的福建泉州附近,文中多处写到榕树、龙眼树。情节是当地土匪头目汪国刚欲攻打县城,县工会和妇女协会及学校都行动起来,准备与县保卫团一起抗击土匪进犯。在此时,小说家志良与早年的同学家桢和秋星相见,志良曾一直暗恋着女同学秋星,可多年不见,在妇女协会工作的秋星,与在工会工作的家桢,因共同的工作与理想,相恋并同居了。志良在感到失落之际,仍不忘把秋星带回舒适的上海,却被秋星坚决回绝了。在紧要关头,秋星委托家桢,一路细心地护送志良离开这个危险区域。在车站等车的最后时刻,志良听到车站站长说家桢“真正是一个好人”,又想到过去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说的一句话:“我要给你们以晨星”,志良“这时候简直想不到一个走字”。小说至此结束,既干脆又留有余韵。写作这篇小说,巴金用了意识流手法,即在志良以写日记来记述故事进展中,插入回忆情节,画面时空切换,颇有蒙太奇效果。

巴金在写作,陆正伟/摄

巴金在上世纪30年代初,曾多次到泉州旅行,他住过那里的黎明学校和平民中学,访问过盛产龙眼的延陵乡、青濛乡,结识了不少文友,如王鲁彦、丽尼等。这些生活积累让他有了《星》的创作源泉和灵感。这篇小说首刊开明书店出版的《十年》,这是该店创办十周年的纪念文集,后由巴金编入短篇小说集《发的故事》。以后这小说就悄无声息,难得受人注意了。更鲜有知道,当年还单独出版了《星》的“汉英对照”读物。这个版本,有的可能更多的是海外读者,因为出版这套小丛书,“目的想把国内文坛上有价值的作品介绍到海外去”,这可谓“墙里开花墙外香”吧。

新媒体编辑:何晶

配图:作者提供

原标题:《巴金诞辰一百二十周年纪念:从一则轶闻到一篇小说,追忆他为人和作品的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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