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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能走的每一条路都是闭环,会引导她们回到起点

2024-09-20 19:0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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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莱克茜·斯塔德伦

印度东部一个偏远的乡野岛屿上,丛林密密层层,那里有一个穆斯林村庄,在不断变化的红树林和河流景观中,村庄的女人生活在冲突、贫穷和动荡里,生活在一个左邻右舍离得太近,甚至让人感到不适的空间里。

英国人类学家莱克茜·斯塔德伦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多的时间,追寻其中九个女人的人生道路,融入她们各自的家庭生活,倾听她们的心声,深入她们的内心世界。

从一个雨季到下一个雨季,她们有婚礼要庆祝,也有死亡要悲悼,有举步维艰的婚姻,也有难以忘怀的伤痛。我们会看到日复一日的劳苦,看到意想不到的动荡,也会看到对美好事物的憧憬。她们让我们相信,我们跟那些永远都没有机会遇见的人有多么相似。

*文章节选自《九条路:印度村庄一年》([英]莱克茜·斯塔德伦 著 三联书店2024-9)

电影《想象之光》剧照

道 路

“女人这辈子就是一条必须时时刻刻都努力走成直线的道路,这条路的两边都潜伏着罪恶。踏出去的每一步,都代表着风险。”

声音扫过将演讲人和听众隔开的竹帘,听众也因为这道竹帘而不可能看到演讲人凝视的目光。在清真寺旁边这栋低矮的建筑里,空气里简直可以说有一股恶臭,星期天,女人们就是把这里当成伊斯兰女子学校在用。雨季终于开始有点消停了,变成只是偶尔来一场倾盆大雨,就仿佛天空在连续哭泣了好几个月之后发出的最后几次抽抽搭搭的呜咽。雨少了,酷热却再次出现,这个沉默的旁观者一直就在那里,并没有走远。人们用手在脸前扇动,把方形披巾(dupatta)也扔得远远的,免得皮肤没法散热。

这个星期天,这九个女人几乎全都来女子学校上课了,她们在房间后面松散地坐成一群,房间里除了她们,还有五十来人。卡利玛和罗西尼紧挨着坐在一起,不过两人的脸有意朝着不同的方向,无形的张力在她俩之间颤动。努拉交叉着腿坐着,因为有太多恼火的事而眉头紧锁,旁边是她的女儿拉齐娅——才四岁,没法久坐不动,也因为太小,没法让她坐在后面,所以只能坐在她旁边。

阿莉娅背靠墙坐着,一脸严肃,表情淡漠,目光锐利的绿色眼睛这时紧闭着。她旁边是玛丽亚姆,一把老骨头坐在水泥地上的破旧稻草垫上,怎么也找不到舒服的姿势。萨拉也在那里,但她会在这儿享受这场虔诚的表演,并非出于任何宗教信仰,倒不如说是出于无聊。她漠不关心地盯着天花板,她的女儿纳迪娅在和拉尼窃窃私语,两颗脑袋贴在一起形成一个拱形,她俩一看就是好闺蜜,但萨拉对这一幕浑然不觉。贝希拉和塔比娜则不见踪影。

讲道开始得很晚,额外多等这么半个小时,让闷热的房间变得令人越来越不舒服。除了最年长的那些女人,所有人都蒙着头,头巾、纱丽的一端和方形披巾等松散织物在她们松松垮垮的肩膀上形成了一道道柔和的涟漪。有人穿着蜡染印花长裙(jama-kapor)——每个星期都有人跟她们说,跟纱丽不一样,这才是适合虔诚的人穿的服装。另一些人穿着全黑的波卡罩袍坐在那里,有几个甚至还戴上了厚厚的黑色手套,穿着黑色袜子,就连她们的朋友、邻居和姐妹都完全看不见她们的任何一寸肌肤。不过到集会结束以后,女人们会在午后的阳光下除去层层包裹,露出皮肤好好晒一晒太阳,就像毛毛虫经历蜕变终于化茧成蝶后急切地破茧而出一样,这对表示虔诚的服装的传统用法来说,是一种不寻常的反叛。

村庄地图

演讲听起来很无聊。几乎可以肯定,演讲人是本村的,不是个外来人,因为外来陌生人的讲道,通常都会有因为熟练和新鲜感而产生的活力和微妙之处,更能吸引人。不出所料,讲道的重点是深闺制度(purdah)和端庄的仪态,尽管演讲人深知这些女人对纱丽有多热爱,他的讲道却没有坚定地支持她们。中央调查局的警察在村子里的出现很令人不安,演讲人也再次提及此事,让一些听众面面相觑,并开始担心地低声私语起来。演讲人关于孩子也说了很多:孩子是妈妈的责任;妈妈必须保证孩子们会成长为合格的穆斯林,成为穆斯林社群(Ummah)即泛全球化的穆斯林兄弟会的一分子;还有就是,孩子们的失败,从伊斯兰教的角度来看,这份重担也要由他们的母亲娇弱的肩膀来一力承担。“纳迪”(nadi)和“纳比”(Nabi)——大江和先知穆罕默德,愿真主保佑他平安——这两个词,在轻快的歌声中绕梁不绝。

卡利玛很无聊。她的一只粗糙的手在垫子上跳来跳去,去挠拉齐娅伸出来的脚,拉齐娅开心地尖叫起来,把腿缩回去,拼命躲到妈妈身后,尽管妈妈的表情很是嫌弃。于是卡利玛又去跟拉尼说起悄悄话,跟她讲谁谁睡着了,谁谁张大了嘴巴,谁谁的脸像鱼一样无精打采,想要把拉尼逗笑。漂亮的海军蓝纱丽和翠绿色的短衬衫裹住了卡利玛衰老的身体,让她在昏暗中闪闪发光,也让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她的眼睛那么黑,简直会让人有些紧张。可以看出来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美,尽管如今她乌黑的牙齿和嘴里散发出的酸臭气息让拉尼有些畏缩。

滚烫的四肢轻轻接触在一起,提醒着女人们她们之间的亲密有多没有界限,尽管未必所有人都愿意这么亲密无间。肩膀靠着肩膀,那些睡着了的人也被人轻轻戳醒了,开始用有力而急切的手指揉搓起睡得一阵阵发麻的肢体。有些时候,表示肯定的低语在人群中荡漾,就像在水面下打着旋儿的离岸流,把一个个身躯拉向同一个方向。人群发出一阵叹息,人们的思绪飞往盖着藤条的窗户外面,飞向各自家里,飞向成堆的碗碟(上面还有午饭留下的污迹,都已经干成硬壳了),飞向需要从田野里的板球比赛中抓回来的孩子们,他们只有早上去上学前被强摁着,才会在作业本前面魂不守舍地坐上一阵。

很难知道罗西尼在想什么。她的脸就像一面镜子,上面没有什么表情,任何跟她交谈的人都会在她脸上看到反射出的自己的感受。她穿着紫色的及膝长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跟衣裙配套的头巾紧紧围着她的鹅蛋脸,从她那双洋娃娃一样的大眼睛里看不出来她是正在全神贯注地听人家讲道,还是跟很多人一样,思绪正在漫无边际地飘荡。

尽管脸没有朝着卡利玛,罗西尼还是能感受到婆婆的气息,这让她心里不知不觉地滋生出一种厌恶和羞愧的感觉来。她在座位上动了动,把一条腿完完整整地盘在另一条腿上——身体但凡没有她这么柔韧,都很难把这个姿势做得这么优雅。她总是穿一身及膝长袍——对二十二岁的她来说,也是对她的性情来说,这么穿着都很正常,倒并不一定要遵循伊斯兰传道会的指示。她七岁的女儿沙哈拉就坐在她旁边,穿着与她如出一辙,不过沙哈拉穿的是儿童款。对小女孩来说,模仿妈妈脊背挺直的静坐姿势很吃力,于是她转而专心去擦除就在几天前笨手笨脚地花了好几个小时涂上的指甲油来。

罗西尼对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感觉并不陌生。要是有人搭话问她什么时候最快乐,她多半会回答说,就是她一个人的时候——在她和家人合住的只有一个房间的狭小棚屋里尽可能地独处的时候。她喜欢独处,因为那时没有任何人要求她去做点什么。卡利玛会大声命令她把桶装满或是刮些土豆,丈夫里亚齐会在月光下醉醺醺地回家,嘴里含糊不清地抱怨着他们居然会因为爱情这么变化无常的东西而结婚;而没有这些糟心事的时候,便是她的岁月静好。

她渴盼夜晚的时光,那时候里亚齐和孩子们都睡着了,她可以躺在黑暗中,开开心心地把脑子放空,盯着天花板,描摹着裂缝形成的图案。现在她也正享受着类似的宁静,把脑海里那些不请自来的念头轻轻推到一边。她并非没有信仰,更非对女人面对的挑战视而不见。她非常清楚自己要走的道路有多狭窄,有时候她步履维艰,两脚迈成直线都很困难。

努拉也在努力赶走那些让人不耐烦的念头,不过她那些思绪跟她的过去有关。讲道的重点是女人要走的道路变化无常,让她想起她父亲讲过的她叔祖父的一个故事。叔祖父是个心肠歹毒、心胸狭小的人,那时候有些男人会因为妻子做礼拜做得太频繁了而怀恨在心,尤其是家里还有那么多家务活要干的时候。而叔祖父的妻子是个特别虔诚的女人,尽管嫁了那样的丈夫,她还是会暗中挤出足够时间做礼拜,确保自己可以尽可能多地在真主面前祈祷。

有一天晚上,叔祖父从地里回到家,发现家里没人,妻子不在。他觉得有些反常,绕着房子找了一圈,找到后院才发现妻子跪在地上,正安安静静地祈祷着,前额贴在泥地上。他勃然大怒,因为妻子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违抗自己。他一怒之下踢了妻子一脚,她摔倒在地,摔断了脖子,登时就毙命了。三天后,叔祖父也突然在夜里一命呜呼。父亲告诉努拉,他们两人都下葬了以后,叔祖父妻子的坟墓得到了精心照料,经常有人去看她,不只是她家里的人,还有很多因为她的虔敬而深受感动的人。而叔祖父的坟前却无人问津,他的名字也被他们在礼拜中有意省略掉了。

努拉的父亲跟她讲这件事,是为了告诫她。这件事提醒人们注意,有些人会有多么残忍,这样的人会被自己根深蒂固的无知和无法控制的怒火蒙住双眼,结果便做出了这么不管不顾、无情无义的行为。这件事也很好地说明了为什么女人要始终遵从丈夫的意志。然而,努拉从这件事里看到的是别的含义。在她看来,这件事无可辩驳地证明,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重要——真主安拉早已洞悉一切。

讲道终于结束了,努拉被周围人的声音和动作唤回来,大家的脸都朝向西方,也就是圣城麦加的方向,祈祷起来。她把前额贴在垫子上,想感受到垫子下面水泥地板的寒意,享受着学校外面的生活再次主导她之前的最后一刻。

在恒河中沐浴祈福的信徒(《行走三境》熊昱彤 著 三联书店出版)

“道路”是这九个女人经常想到的,就连那些不怎么参加宗教学校集会的人也知道“道路”有多重要。这一概念来自伊斯兰传道会,这个组织的影响力已经在这些年里不知不觉地逐渐展现出来,如今像蜘蛛网一样包住了这些女人。她们大都一直到自己被紧紧缠住,才意识到蛛丝的存在。至于说自从改革派来了以后生活是变好了还是变糟了,那就见仁见智了——人们的意见产生分歧,倒也在意料之中。

有的人很喜欢宗教学校的集会,但也有一些人觉得这些集会很烦人,一个星期里他们只有这一天能稍微有点喘息的机会,现在却又多了一项义务。对于他们的村子现在出于某些原因被认为值得让有宗教信仰的外来人前来参观,所有人都有一种孩童般的自豪感,尽管也有一些人因为这些外人带来的新的理解和阐释而感到不安。这些令人烦恼的新的宗教信仰在女子学校集会几天后的一场活动中表现得最为突出,那就是伊斯兰传道会几年前带到村子里来的一年一度的宗教书市。

伊斯兰教书市(boi mela)会在九月初开市,现在每年都是如此,也就是人们希望雨季最糟糕的那几场雨已经下完了的时候。这一天,从周边地区以及更远的地方来的成百上千名伊斯兰传道会的信徒(jammati)会涌进村子,进行为期两天的祈祷和讲道。伊斯兰传道会之所以这么出名,就是因为有这种与民同乐的活动——重新定位穆斯林,以一种更古老、更简单的方式来呈现他们的信仰,其中,通过讨论和活生生的例子让穆斯林受到教育是重中之重。

宗教书籍和小册子会在书市上分发、出售,这样的书很受珍视,也得到了极大尊重;既有伊斯兰教的,也有从外面——岛外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的。已经被买下的书就不会再展示出来了,他们会用袋子或布料把书包好,跟另一些最珍贵的物品一起小心存放在金属柜子或上了锁的橱柜里。

尽管女人们很热情,她们很大程度上还是被要求藏起来别让人看见。贝希拉对这样的要求置若罔闻,她在那整整两天时间里都会亲自照看茶铺,并为生意兴隆而兴高采烈。卡利玛志愿在家里接待了一些访客,收留他们在有顶棚的长廊里过夜,围着他们一阵忙乎。她年纪够大,而且有儿子们在场,所以能享受这样的自由,可以四处走来走去,跟这些远方来客聊天。

其他女人则是远远地、贪婪地享受着这种兴奋,并小心避开村子里那些她们认识的男人的审视。每当这个时候,熟悉的男人会变得陌生起来,他们从路边经过时不再跟熟识的女人打招呼,也不再对她们报以微笑。他们对女人视而不见,如果女人离书市活动太近,或在这些新的行为规范下有其他不得体的举止,他们还会不满地瞪着女人们。兄弟、儿子、父亲和丈夫,都在女人们眼前变了样,变成粗鲁生硬、毫无感情的形象,跟外面来的人一样穿着浅蓝色和白色的衣物,不再是她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集市上的印度妇女(《行走三境》熊昱彤 著 三联书店出版)

不过萨拉不用感受丈夫身上的这种转变。村子里办书市的时候,汗甚至都没在村子里出现过,他对这个活动不感兴趣,也一点儿都不想参与。他要是刚好在家,还会偶尔参加一下乃玛孜,但除此之外,他对清真寺里发生的事情几乎不闻不问。他出身的家庭更看重政治而非宗教上的虔诚,他也很少穿伊斯兰教的服装,紧身裤和短袖衬衫会让他觉得舒服得多,这样一身打扮跟他的警服很像,自有一种不偏不倚的权威感在里面,让人觉得很舒适。

萨拉猜测,自己要是把在女子学校集会上听来的关于中央调查局暗探的风言风语说给汗听,汗多半会轻笑起来。她敢肯定,汗会告诉她别信这样的无稽之谈,就好像调查局除了监视这个一点儿都不重要的穷乡僻壤的居民之外没什么事好干了一样。不过那次集会后他们聊天的时候,萨拉忘了提这事儿。而在那之后的一周时间里,又有了绝对更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情让村民警觉起来。

萨拉没有看到这一事件的文字报道,但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在她看来,这属于更广泛的觉醒。那天,儿媳帕文正在准备晚饭,上完一天课的萨拉想要放松一下,便一边百无聊赖地浏览着电视频道,一边把一把把炒米花塞进嘴里,结果就在无意中看到了印度其他地方因反对吃牛肉的风俗而爆发的抗议活动。

“儿媳妇,快来看!”她喊了一声,催促帕文过来看看。帕文赶紧跑进来,看到电视屏幕上的景象时,她脸色一沉。

萨拉十来岁的时候在拉贾斯坦邦住过一小段时间,在如今这位引起纷争的印度总理上台前很久,那里就已经禁止屠宰牛了。但西孟加拉邦有所不同,至少大家都是这么以为的。然而最近,附近集市上的屠夫一大早高高兴兴地出摊做生意时,却发现铺子前面的地上涂了一行黄字:“不要吃牛肉!”

她在电话里把地上写字的事情告诉了丈夫。汗没有说话,电话里能听到他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萨拉想象着,潮湿的空气被吸进他的鼻孔,让他的小胡子轻微颤动起来;他那一嘴浓密的小胡子,让他看起来更像宝莱坞的武打明星,而不是他真正的身份:穆斯林警察。他长出一口气,嗓音里带着笑,不屑地说这只不过是无聊透顶的年轻人干的蠢事一桩,因为他们除了惹麻烦,实在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

汗告诉萨拉,自己几天前才吃过牛肉。他在加尔各答对岸的豪拉(Howrah)轮班完,就跟同事们走过大桥,穿过水面宽阔、水流缓慢的胡格利河(Hooghly)去了市中心,想找个地方吃一顿让人馋涎欲滴的加尔各答牛肉卷饼(kathi),比如哈迪姆家、尼扎姆家或阿萨兰的店。这种卷饼的名字相当气派,回响着波斯语的词根,也辉映着帝王般的历史。她能想到,丈夫如何身处公园街的车水马龙中,尽管对这个地方,她只闻其名未见其面。大街上,大学生、偶尔前来的一些游客、一个个急切的家庭从她丈夫身边走过,他们沐浴在黄色的街灯下,充分利用阵雨的间隙跑到大街上。

这些想法让萨拉莫名地难过。稍微了解她的人都非常清楚,她设想着自己会走上一条很不一样的道路,希望自己能离开村子,去外面生活。从这方面来讲,她跟诸多女人并没有多大不同;努拉也经常讲起自己想搬到桥边的镇上去,远离丈夫的家人,因为她跟他们之间的宿怨一直没完没了;拉尼孩子气地梦想着自己能生活在别的什么地方——任何地方都行,只要不跟想要决定她走上什么人生道路的家人在一块儿就行。然而萨拉实际上已经体验过很多人都未曾体验过的生活:岛屿之外的生活,这个地区以外的生活,甚至是这个邦以外的生活。她曾经逃离这个地方,前往拉贾斯坦邦的一所神学院学习,在那里英语学得相当不错。她见识过跟自己生长于其间的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只是在那以后,她的轨迹就终止了。

洗衣服的印度农妇。印度还是个传统国家,在1947 年独立前,女人死了丈夫不能再嫁,许多失去生活来源的寡妇不得不自杀殉夫。独立后,童婚、寡妇不能再嫁和殉夫这些陈腐的习俗有所改变。(《行走三境》熊昱彤 著 三联书店出版)

村子里改宗的人不多,萨拉是其中之一。她真的转变成穆斯林了吗?她相信只有一个真神,也相信天堂对所有人都敞开大门,但她小时候的基督教信仰里也有这些内容。她并没有经历正式的改宗程序,没有测试过经文记诵,也没有让人精疲力竭的冗长仪式,一次次要求她证明自己皈依了新信仰。对她提出过的要求只不过是让她证明她有多爱一个穆斯林男人,甘愿接受这个男人的信仰,并确认这么做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压力。这些条款被一板一眼地逐条列在结婚当天她签署的一份文件上。

她轻轻松松就融入了新生活,确实非常了不起,而伊斯兰教和汗的家人也以这么开放的心态容纳了她,这同样令人赞叹。不过她对他们来说倒也不是那么陌生,毕竟她的娘家离这个村子才一刻钟的路,就在柏油路的另一条岔路上。甚至在嫁到这个村子里以前,她就认识村里的一些人——因为上学,因为去集市上买东西,也因为在这么小的地方,他们的生活自然会有很多交集。

成为穆斯林的其他条件只有一个,就是改名字,但在她这里实际上从来没有真正执行。她始终觉得自己的改宗只是敷衍了事地走了个过场,尽管在一个姓名事关重大的地方,这事儿并不奇怪。在这个村子里,人们都非常熟悉一个人的名字会透露什么秘密:毫无疑问能告诉别人这个人的宗教信仰,但除此之外也会透露这个人的身份、种姓和阶级,他的经济状况,以及他是来自东南西北哪个地方。单单是她的新姓氏就足以表明她是穆斯林,但是这还不够。在她嫁为人妇的那天,她也正式成为萨莉哈·贝居姆(Saleha Begum),这是一个中规中矩的穆斯林名字,尽管所有人都还是继续叫她萨拉。大家仿佛无法接受这样的转变,很多人仍然把她当成基督徒,时时记着她不是他们中的一员,记着她跟他们不一样,尽管在最重要的那些方面,她跟他们并没有任何不同。她生下来就叫萨拉,而现在看起来,萨拉这个名字也还会一直叫下去。

电影《想象之光》剧照

跟萨拉不一样,阿莉娅在沉重的生活中并没有幻想着有朝一日能逃离这个村子。她知道,自己能走的每一条路都是个闭环,会引导她回到起点。她现在的生活只剩下工作:在缝纫架上度过无数个小时,在别人地里收割庄稼,或是跪在自己的作物中间,两手深深插入肥沃的泥土。在辛勤劳作的过程中,阿莉娅也会渴望两方面的变化,一个是村子得到发展、自己的生活得到改善,一个是女儿阿迈勒能得到她自己从未奢望过的发展机会。

书市过后那几天又下起雨来。天空是铅灰色的,乌云遮住了太阳,只在早上才散去了一会儿。尽管已经是午饭时间了,阿莉娅还是坐在煤气灯下干着活儿。她跟往常一样,坐在竹制缝纫架旁边,一块柑橘色的布料绷在缝纫架上,而她正往上面绣上一圈精致的金珠。繁忙的工作开始了,现在雨季终于要结束了,接下来是更凉爽的秋季月份,节日和婚礼也会纷至沓来。一天干上十六七个小时的活,她能挣一百卢比,要是阿迈勒或儿媳妇也搭把手,还能挣得更多。

阿莉娅一向很重视教育。她的六个孩子有四个还在上学的年纪,他们都很聪明,但也都学得很吃力。用英文授课的学校想都不用想,那学费他们根本出不起。而在公立学校要想名列前茅,就必须额外交学费报补习班。如今这也越来越成为他们无法承受的负担,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的成绩一路下滑。孩子们的成绩原本在班上数一数二,现在已经退步了很多,有时候甚至会成为倒数。她最小的儿子已经开始在学校生事,宁愿骑着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在大路两边房子后面的田地里瞎转悠,也不去上课。阿莉娅并不知道,孩子们因为只能用旧书,因为没有钱在午饭的时候买点零食而抬不起头。她同样不知道,阿迈勒把妈妈给她的钱全都存了起来,每周偷偷取出几卢比,这样弟弟们就可以暂时忘了家里的穷困。

大家都知道阿莉娅这个人非常务实,但是对于那些明明有机会提升自己却不求上进的人,她私底下是颇为诟病的。每次听到卡利玛抱怨自己的儿子里亚齐和阿萨德的工作没啥前途(他俩一个干临时工,一个胸有大志但也只开了辆厢式货车),她心里都有一股隐隐的怒火。要知道,卡利玛的丈夫以前在铁路上工作,完全有能力送孩子们去上英文授课的学校,但卡利玛没有那么做。尽管阿莉娅一直都很喜欢罗西尼,在看到罗西尼让沙哈拉和苏玛雅一次次逃课不去上学,跟另一群衣冠不整的逃学的人在旷野里跑来跑去时,她也同样会感到焦虑不安。罗西尼就没有从自己亲身犯下的错误里学到,上学是她们逆天改命的唯一机会吗?

如果有人给予阿莉娅能让她的人生大为改善的建议,她肯定会迫不及待地接受。但是,在她听说那些很难得到的、由政府出钱的工作机会时,比如清洁厕所、给学校做饭、在烈日暴晒下铺设路面等,这些人又在哪里呢?

现在她努力想把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金线上,这些焦虑的想法却一再让她分心。任何时候她都会紧张焦虑。在家道中落以前,他们家是大户,有大房子,有地,有牲口,还有菜园。到她的公公婆婆发现他们完全有能力给儿子卡比尔娶一房妻子的时候,那些菜园就成了阿莉娅的地盘。卡比尔不仅脾气好,还很擅长侍弄庄稼。阿莉娅来自大陆,那里人人都有这样一身本领,知道怎么让南瓜藤上打着卷儿的触须服服帖帖,怎么让绿叶菜(shaak)在严冬长出深绿色和紫红色的叶子,怎么安顿植株才能让上面结的西红柿整个上午都能好好晒太阳,下午热起来的时候又能享受到果树带来的阴凉。

尽管祖上曾经阔过,他们家现在的状况已经远远低于贫困线。现在他们人微言轻,也永远不可能重新富裕起来了。政府举行过公众会议,宣布了旨在帮助那些陷入贫困的人的新计划:修建厕所,为正在建造的砖房拨款,以及制定关于市政基建的方案,比如建造水泵以提供干净的饮用水、铺设砖路以取代一下雨就没法走的土路等。然而接下来什么都没发生。除非有人有钱行贿,否则就连被考虑纳入这种计划都是痴心妄想。名额是留给那些跟当权者最亲近的人,或是有足够的钱为自己铺路的人的。阿莉娅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些事情,她以前也算得上是这两种人。

而就算有人上了名单,也还需要支付更多费用,填写无数表格,复印、提交无数文件。这一切全都要花钱:不得不塞进中间人手心里的钞票,花在复印机上面的硬币,以及被浪费的本来可以用来在别的地方挣大钱的时间。区政府办公室的官员在收到相关资金后会要求扣留一部分,用来推进案例,用来做跑腿的工作,好确保某人能进名单。她确信,努拉的丈夫肯定付了一大笔钱,才得以在他们的房子旁边新修了个水泥厕所,又用了他在修车铺挣的好多钱来补足这笔款项。失望压垮了阿莉娅的双肩,让她弯腰驼背;但至少,她为自己拥有的东西努力奋斗过。

起始于阿莉娅现在坐着的这道满是泥巴的门廊,曲曲折折地穿过菜地,又经过努拉家后面一直通到大路上的这条小路,是又一个例子。下大雨的那几个月,这条路简直没法走,路中间成了一条河,河里淌着灰色泥浆,路两边也成了烂泥滩,踩上去扑哧作响。为了避开烂泥,人们只能往路边草地上走,把路越走越宽。负责村内事务的村委会(panchayat)主任答应过在上个雨季结束的时候给这条路铺砖,那时候情况还没有这么糟糕,但是同样什么事都没发生。阿莉娅知道,要是她有钱行贿,这事儿明天就能办了。

最近这些年,她门口这条路成了政治谈判的筹码。在选举期间,她负责收集选票。这一选择是她在好几年前做出的,那时候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她被招进了一个新成立的政党,领导是一个面容严肃但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人。这项工作很简单:去说服所有那些需要走这条小路上大路的人。阿莉娅知道自己可以很有说服力,而且实际上这个新党派确实能提供很多东西,尤其是对她们女人来说。她同样也知道,政治上的忠诚不过是冥顽不灵的老古董,就像树上长的疙瘩,往往没有任何意义,却也不会被轻易抛弃。

党内的人告诉她,邻居们如果不同意,她可以威胁他们,不许他们走这条路,反正勿谓言之不预。阿莉娅说服了大家,但她从中没有获取任何形式的经济利益,只是得到了政治保护而已。她当然需要这样的保护。

悦耳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阴沉沉的思绪。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她的肚子一下子抽搐起来。

“喂?你好。对……对。我没忘,但出了些事儿。是我儿子。他被绑架了……我知道,我正在努力……明白。钱到手了我就给你。”

那边挂断了电话。阿莉娅把电话放回地板上。她嘴里这么轻易就能溜出这么多谎话来,她自己也感到很惊讶。她儿子没被绑架,只是她没钱给那些放债的人。她自己算了一下,现在她欠了至少一万卢比。她眺望了一下菜园。早上那场雨的气息很是凝重,在空气里挥之不去,一切都在黯淡的光线下闪着光。她又拿起针,开始飞针走线。

九条路:印度村庄一年

[英]莱克茜·斯塔德伦 著 舍其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4-9

印度东部一个偏远的乡野岛屿上,丛林密密层层,那里有一个穆斯林村庄,在不断变化的红树林和河流景观中,村庄的女人生活在冲突、贫穷和动荡里,生活在一个左邻右舍离得太近,甚至让人感到不适的空间里。

英国人类学家莱克茜·斯塔德伦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多的时间,追寻其中九个女人的人生道路,融入她们各自的家庭生活,倾听她们的心声,深入她们的内心世界。

从一个雨季到下一个雨季,她们有婚礼要庆祝,也有死亡要悲悼,有举步维艰的婚姻,也有难以忘怀的伤痛。我们会看到日复一日的劳苦,看到意想不到的动荡,也会看到对美好事物的憧憬。她们让我们相信,我们跟那些永远都没有机会遇见的人有多么相似。

原标题:《她们能走的每一条路都是闭环,会引导她们回到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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