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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29年:为什么不能做单维生存者?
楔子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29年,大宋天圣七年,大辽太平九年。
今年大宋出了一件大事:夏天的时候,一场大雷雨引发了火灾,把玉清昭应宫烧掉了。“玉清昭应宫”是什么?你可以去看我们《文明之旅》公元1009年那期节目。简单说,玉清昭应宫,就是一个道观,是当年宋真宗皇帝大耗民财建成的一个国家级的祭祀场所。规模宏大,有今天的故宫的一半大小。现在好了,一把火,3610间屋子统统烧没了,就剩一座大殿孤零零黑黢黢戳在那儿。
第二天,刘太后就对着宰辅大臣们哭啊,先帝花那么大力气造了这个宫,让我将来怎么跟先帝交代?
这话一出口,大家就紧张了:这是要干啥?莫不是还要重修玉清昭应宫?当年就是费尽民脂民膏修的,那国家财政受得了吗?大家就齐心合力地劝啊,什么这是天意啊,不能用人力来挽回啊,实在花费太大啊,老百姓受不了啊,等等,一直劝到太后不吱声为止。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吗?没有。当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是不是要重修玉清昭应宫上的时候,大家万没想到,刘太后的脑子里盘算的其实是另外一件事:她要借这个机会把当朝的首席宰相王曾撵走。
为啥?因为王曾让她不痛快啊。说起来也都是一些礼制上的小事,无非就是举办个仪式在哪个大殿啊,太后的亲戚能不能给点好处啊,就是这些事。王曾作为文官士大夫的领袖,处处防着刘太后越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刘太后当然就不太痛快。
但是这个王曾的根基实在太好。首先,他是科举状元出身,而且是连中三元,也就是说在一连串所有考试中都是第一名。那简直是科举时代的神话。而且,当年的真宗皇帝非常器重他。有一次,真宗晚上召见他,聊痛快了,王曾走了之后,又派身边的宦官去跟王曾说,皇帝就是太想见你了,所以聊天的时候没有穿朝服,这可不是慢待你啊。你看,真宗皇帝尊重这位状元到这种程度。还有,刘太后上台之后,王曾帮他扳倒了前任宰相丁谓。又算是有功劳。这样的宰相,刘太后想要罢他的官,也不是很容易。
现在好了,刚想睡觉就来枕头了:玉清昭应宫烧了,你宰相总得负责吧?那个时候的规矩就是这样:发生了灾异,按照天人感应的说法,宰相是得主动背这个锅的。通常呢,背锅也就是走个形式,宰相上个书,说这事赖我,我不称职,我走人。皇帝挽留一下,说你挺好的,不要客气,继续安心干活。这事也就过去了。但是万没想到,刘太后这次竟然顺水推舟,批准了王曾的请辞。你主动辞职的,不是我要你走的。于是王曾罢相,去山东青州当地方官去了。
但是,这一年重大的人事变动,可不止这一件。另一件更加耸人听闻。
当时宋朝的中枢机构,号称是有两府长官:一位是宰相,执掌政事,另一位是枢密使,执掌军事。枢密使的地位是非常高的,直接对皇帝负责,并不是宰相的手下。就在这一年,刘太后不仅撵走了宰相王曾,也撤换了枢密使曹利用。你看,朝廷里的两大首脑,都换人了。
曹利用是谁?这个人在以前的节目里曾经浓墨重彩地出过场。他就是当年签订澶渊之盟的时候大宋朝的谈判代表啊,就是那位谈下来30万岁币的大功臣啊。咱们很多年没有提到他了。但是他可是一刻没耽误地在升官,澶渊之盟14年后就当到了枢密使。说起来,王曾当到一把手的宰相,还是宋仁宗继位之后的1024年的事,才当了五年就丢官了。而曹利用干枢密使干了多少年?到现在,他干枢密院的一把手已经干了11年了。
曹利用那么大的功劳,那么老的资格,但是和王曾相比,他的下场可是太惨了。
他被贬官,先是贬到随州,然后贬到房州,就是今天湖北的十堰。送他的宦官杨怀敏一路就指着江水对他说,你看看,大人啊,这江水多好啊。那意思,水这么好,你怎么不跳进去啊。曹利用不理他。最后走到襄阳驿站的时候,这宦官还是想办法逼着曹利用上吊自杀了。《宋史·曹利用传》,写到他,最后八个字是什么?“死非其罪,天下冤之”。他罪不该死啊,天下人都替他觉得冤啊。
你看,我们一般人对于大宋朝的印象,都觉得这是一个特别仁厚的时代。整个宋朝,好像只有岳飞那件案子,大家觉得是大冤案。没想到吧?在北宋,号称仁厚的仁宗时代,居然还发生了这么一桩冤案。
那问题就来了:
第一,曹利用到底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第二,再大的事,只要不是造反,资格那么老,地位那么高的曹利用,按说也不至于把他逼死啊。
那今年,公元1029年,我们就借着曹利用的这个案子,来看看大宋朝的一个底层的秘密。
曹利用的臭脾气
我们先花一点时间,介绍一下曹利用这个人。
他是河北宁晋人。宁晋是个县,今天属于邢台。这个地方还挺出名人的。光是宋朝,就出了大将曹彬。曹彬的孙女后来是宋仁宗的皇后,后来熬成了曹太后。曹皇后的弟弟,就是曹国舅,传说中的八仙过海的八仙之一。不过这个曹家和曹利用的曹家应该不是一家人。现代人,我知道的宁晋人就有陈强、陈佩斯父子。
曹利用能出头,多亏了20多年前的那一场宋辽大战。当时,战场的形势非常凶险,但双方高层心里都明白,谁也吃不掉谁,那就要谈判,曹利用就在这个时候,非常偶然地成了大宋的谈判代表,立下了不世之功。这之后又过了14年,他平步青云,成了主管军事的最高长官枢密使。
你可能会说,这也不算他的本事吧?不就是两头传传话吗?而且我们都知道那个著名的故事。他之所以死死咬住只能给辽朝每年30万的岁币,是因为宰相寇准有言在先,只要你答应对方超过30万,回来我就要你的脑袋。他不咬死也不行啊。
话不能这样说。在当时一般的宋朝人看来,辽朝人,那是番邦夷狄,和禽兽差不多。什么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套规矩,人家是不是遵守,不一定的啊,万一去了,直接就被咔嚓了呢?所以,只要敢去,曹利用的这份胆量就是难得的。另外,30万岁币这个数虽然是寇准说的,但是你想,领导划定谈判底线是一回事,真的在谈判桌上把协议签下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办成这么一件大事,没点本事是不可能的。而且,立功归立功,后来花了14年时间,曹利用一路升官到了枢密使,成为大宋的最高军政首长,是经过了各种各样的考验的。
那这么厉害的人,当了11年的枢密使,这在整个宋朝都是非常罕见的。因为什么被罢官,然后又被逼死了呢?
大概是这么一回事。曹利用有一个侄子,有一天喝了酒,穿了一身黄衣服,让几个老百姓管他叫“万岁”。你听听,这不是疯了吗?要造反啊?就这么个事牵连到了曹利用。你说曹利用冤不冤?
其实啊,就连这件事也未必就是真的。史料里面有一个记载是这样的:曹利用这个侄子有一个小妾和大太太争宠。那个时代,没办法,只能把这个小妾打发出去嫁人。但是这个侄子呢,旧情难忘,经常还去这个小妾家厮混。那这户人家的丈夫就不干了,设了这么个圈套,趁他又来家里,趴在地上就山呼万岁。
你可能会说,就这,也能害人?
对啊,在皇权时代,这是最方便的害人方式。中招的人,那是有口难辨。20多年前,寇准就遇到过一回。有一次,他在大街上骑马走路,突然有个疯子跑过来,在马前喊他“万岁”。这事严重到什么程度?直接导致寇准被贬出京城。
顺便说一句,在唐朝之前,“万岁”这个词没有什么忌讳,有很多人名字就叫“万岁”,普通人之间互相祝贺,说一句万岁,就和说什么“万福”“万安”是差不多的意思。万岁成为皇帝的专称,那是唐代后期的事情。
好,说回来:曹利用的侄子,被人告发有人称他万岁,很快被处死。然后朝廷派去调查的官员说,这事就是曹利用指使的。
唉,这就有点荒唐了。一个人耍酒疯干出这事儿也就算了,怎么可能是别人指使的呢?曹利用当到枢密使了,想造反,就用这么个方式造反啊?这不疯了吗?这事,朝廷居然也信?
但是,你看史料中记录的蛛丝马迹,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刚开始,刘太后身边有一个宦官,经常贪得无厌地要赏赐。太后就找曹利用,说你去找这个宦官严肃谈谈,这么着可不行。曹利用那脾气,把宦官叫来,让他把头巾和腰带都扒了,光着头站在厅堂当中,羞辱了半天。那你想,这宦官回头能不恨曹利用吗?
过不了多久,有人就告发曹利用的侄子犯法,朝廷就派人去查,你猜派的是谁?当中就有这个被曹利用刚刚羞辱过的宦官。那你想,能有好吗?什么他侄子被人山呼万岁这事,就是这么查出来的。这里面有多少罗织罪名的成分,你自己去想吧。
说到这里,你是不是隐隐然已经猜到后面的那只手了?对,应该就是刘太后布的局。让曹利用羞辱这个宦官,再派这个宦官去查和曹利用有关的案子,多妙?刘太后什么都不用做,就一定能拿到一份捏造的曹利用罪名的报告。
当然这么荒唐的事情,朝堂上的人也不大信。大家都说,这事就是他那个不像样的侄子自己干出来的。曹利用是国家的大臣,应该不知道这个事。太后说话了:你们平时都说曹利用专横,今天怎么又替他说话?大家说,曹利用平时确实很骄横。但是现在说他的这个罪名是造反啊,这个罪名太大了。这我们可不敢说他有。
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即使不追究曹利用谋反,仅仅吃他侄子的瓜落,他这个枢密使也肯定是当不成了。所以,曹利用被贬出京城。
那你说,刘太后为什么要这么治他呢?应该是有两个原因。
第一,王曾也好,曹利用也好,还有以前我们说过的丁谓,这些人都是宋真宗留下来的朝臣。他们因为资格老、底子硬,对现在垂帘听政的刘太后,多少都有一点不买账。或者这么说吧:刘太后心里多少对先帝留下来的人,是有一点忌惮的。就比如对这位曹利用,刘太后一直是称呼他的官名“侍中”,侍中长侍中短,这都是尊称,从来不会叫他的名字。
那你想,只要刘太后想大权独揽,当然是要想办法把这些老资格的人逐渐想办法请走的。这不,1029年这一年,她就把王曾和曹利用都撵走了吗?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曹利用自己的问题了。
曹利用的性格是有一点问题的。他当年敢单枪匹马去辽朝人那里去谈判,当然有一腔血气之勇,但这份勇气要是驾驭不好的话,就很容易和人闹矛盾。我在史料里面数了数,曹利用几乎和所有的重要同僚,比如寇准、王曾、鲁宗道,都闹过矛盾,大家都说他比较骄横。
也难怪,曹利用功劳又大,皇帝又信任,担任枢密使的时间又长,难免在小节上就不太检点。
举个例子。宋朝有一个传统,就是皇帝经常和大臣们一起钓鱼玩,算是那个时代的“团建”吧。虽然说是君臣同乐,礼仪上没有那么讲究,但是基本的规矩还是有的。比如,皇帝没钓上来鱼的时候,大臣即使有鱼咬钩,那也不能举竿子。再比如,鱼咬钩了,还得用抄网把鱼捞上来。大臣用的是白网,皇上用的是红网。这是宫里面的规矩。
可是有一次,真宗君臣一起钓鱼的时候,皇上先钓到鱼了,过了一会儿,有个官员也钓上鱼了,刚想要举竿,旁边的随从赶紧过来说,曹大人还没钓上鱼呢,你可不能举竿。过了一会,曹利用钓上了鱼,随从居然也用皇上专用的红网来捞鱼。虽然这事不是曹利用主动做的,但是,他身边的随从,当着皇帝的面,都敢搞这种小动作。这看在有心人的眼里,会怎么想?传出去,皇帝会怎么想?
曹利用这种大大咧咧的状态,不仅真宗在的时候这样,到了刘太后当家的时候,也是这样。
刘太后在宫里,经常会答应给身边的宦官啊、请托来的人啊一些好处。但是,宫里批出来的条子,还得外面的大臣给办才行。遇到这种事,曹利用仗着自己资格老,功劳大,往往就拦着不给。那你想,宦官们能高兴吗?这些太后身边的人,就想方设法地要害他。
比如,曹利用在太后面前说话,经常有点小动作,比如手指敲敲腰带什么的。宦官们就说了,瞧他那副样子哦,当年先帝在的时候,他敢这样吗?这不是在说曹利用不讲规矩,这是在说曹利用看不起太后你。你琢磨琢磨,这话说得有多阴毒?
更阴毒的招儿还有。前面不是说了吗?太后要恩赏身边人一些什么东西,曹利用总是拦着。但是有时候拦不住,也会同意几样。这就给宦官们得着机会了。他们就骗刘太后说,“我们得了您的赏赐,枢密院的曹利用老是不给。但是如果是曹利用家里的人私下承诺的,那就可以。不信你试试啊。您瞅瞅,这回就是他家里人私下许给我们的,你看是不是,他就同意了吧?验证了吧?他哪儿是什么为国家着想?他就是有私心!”
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刘太后身边有这么一群人天天给曹利用上眼药,你说他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曹利用最后被一桩莫其名妙的侄子的冤案牵连,丢了枢密使的官,在贬谪的路上,被随行的宦官活活逼得上吊自杀。
你可能会说,哎,这事有蹊跷啊。曹利用虽然是被贬官了,但大小也是一个朝廷命官,你一个宦官骂我两句,让我死我就死?曹利用怎么这么想不开呢?其实这个不难理解。曹利用突然被贬,心里肯定是凄凄惶惶,如果我是那个存心想逼死他的宦官,嘴里可能就夹枪带棒,不干不净。但要命的是,宦官没准儿会跟他碎碎念,太后平时怎么怎么厌恶你,太后怎么怎么希望你去死。死吧死吧,不死还连累家里其他人,最后还是个死。那你想,这就难免会让人失去最后的希望,走上绝路。
这里面有没有刘太后的授意,那就说不清了。
说到这儿,我估计你心里应该有两个疑问:
第一,这曹利用简直就是一个愣头青啊。这样的人,这样的性格,在官场上一般都活不过第二集,他怎么可能还能攀爬到大宋官场的最上层呢?
第二,这么高地位的官员,如果只是为了政治斗争,剥夺他的权力也就行了,刘太后何必非要把他逼死呢?
这两个问题,就不能从政治斗争或者曹利用的性格的角度来回答了。我们还要往深看一层,才能知道答案。
尴尬的“武选官”
这里要说一个制度史上的概念了。你知道曹利用这种官在宋代叫什么吗?叫“武选官”。大概率你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这是一个宋朝历史上的独特概念。
一般我们理解,朝廷里的官,无非就是分成文官和武官这两大类。最多还加上两类人,皇帝身边的,是宦官;官员下面的,是胥吏。最多也就这四类。奇怪,为啥宋朝又搞出来了一个“武选官”的新类别呢?
这个武选官,是武官吗?是。能带兵打仗吗?能。是职业军官吗?不是。是地方官吗?不是。我知道这么说,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北京大学历史系的赵冬梅老师有一本书,叫《文武之间》,说的就是宋朝的武选官。其实,武选官的实质,就是这本书的标题,它是在“文官”和“武将”之间的一种官员。
我们这一期节目,说不清楚这么复杂的制度问题,只能简单给大家勾勒一个轮廓。
话还要从唐朝说起。话说安史之乱之后,唐朝的皇帝瞅着皇宫外面的这些文武大臣,谁都靠不住,再往身边一看,恩,还是宦官靠谱,能力不一定行,但是最起码是自己人。所以,从禁卫军,到宫廷的日常生活相关的事,就渐渐地开始让宦官来管。这也不是什么正式职务啊,就算是一个临时的差遣吧,所以,往往都叫什么什么“使”。
刚开始,这些“使”也就是管管宫廷内的事儿,什么衣食住行、宫廷保安、园林、医院什么的。但是渐渐地,这些人的职权就开始往宫外扩展,比如管马的,管兵器制造的,管各种为皇帝挣钱的买卖的,管接待外国使者的,大大小小好几百种这个使、那个使。有的发展到最后,权倾朝野。比如我们前面讲到的枢密使,其实最早就是唐代宦官担任的一个皇帝的通讯员的角色。但是因为这个职位在皇帝身边、受皇帝信任,权力越来越大,甚至凌驾在外朝的宰相之上。再经过五代乱世,到了北宋,枢密使干脆就演化成了管理军事的最高机关。
到了唐朝末年,发生了一次宦官大灭绝事件。中国历史上这样的事儿发生过两次,一次是袁绍杀尽了汉朝的宦官,一次是后梁太祖朱温杀尽了唐朝的宦官。那宦官没了,他们留下来的这个使、那个使的活儿谁干呢?当然还是皇帝信任的人来干。五代时代的皇帝,通常是地方上的藩镇、军阀出身,他们最信任的人,就是身边的那些弟兄啊、随从啊、幕僚啊。
你可以设身处地地想想,在五代那个乱世里面,一个军阀突然当了皇帝,外朝的那些文臣,管点儿日常行政事务、公文旅行什么的,也就是让朝廷有个朝廷的样子,换不换人的都无所谓。所以才有冯道那种人,谁来当皇帝他都是宰相。那个时代,真正重要的事儿,比如军队的指挥权、还有想各种办法搞钱的事,皇帝都死死地抓在自己手里,只信得过自己身边的人。这些人就是宋代“武选官”的前身。
这些人的身份就有意思了。他们虽然干的是唐朝宦官留下来的活儿,但是他们在生理上并不是宦官;你说他们是正常官员吧,但他们又不像朝廷里的那些文臣士大夫,是凭本事,后来是凭科举的成绩,一步步干上来的。他们唯一凭借的,就是皇帝的私人信任。所以他们干的事可就杂了,打探信息,执行密令,外交出使,联系藩镇,甚至带兵打仗。可以说,就是皇帝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说到这儿,你就明白了,为什么宋代的武选官,虽然名字里有一个“武”字,但是干的活往往和军事没啥关系。比如管盐、茶、酒、商税,管各种库、各种作坊、各种专卖生意。对啊,为皇帝搞钱的嘛,不是自己人能行吗?
在宋代,武选官还被开发出了一些别的用处。
比如,武选官有自己独立的系统,独立的晋升通道。官员、功臣的子弟,如果考不取科举,那就可以先当武选官,作为一条出路。所以,武选官的数量越来越多,到北宋末年,居然膨胀到2万多人。
再比如,在文官和武将之间,武选官可以作为一道隔绝他们的缓冲地带。宋朝是重文轻武的。在军队里成长起来的军官,在士兵当中有号召力,皇帝怎么都不会放心。所以宋朝的军官甚至都不算官,只是平时管管训练,打仗的时候带队伍冲锋。战场的指挥权,往往在武选官手里。武选官毕竟是官僚,平时不在军营里和军人厮混,不容易变成威胁朝廷的军阀。这就形成了高高在上的文官,地位低下的军官,和作为夹心层的武选官这样的格局。
赵冬梅老师在《文武之间》这本书里,对武选官有一个简洁的定位,四个字:“陛下家臣”。他们的特点,也是四个字,叫做“亲而不尊”:跟皇帝的关系确实很亲近,但就是皇帝家里的奴才,地位并不尊贵。
我举一个五代时候的例子,你感受一下。
五代的第一个朝代是后梁,后梁太祖朱温有一个最信任的人,叫敬翔。这个人也算是名门之后,祖上有人当过唐朝宰相的。但是在五代乱世里,传统士大夫的上升之路没有了,敬翔还算运气好的,跟朱温混熟了。据说,前后三十多年,朱温对他是言听计从,敬翔对朱温也是尽心尽力地辅佐,后来当到了枢密使这么大的官儿。但是有一次,敬翔对朱温的儿子表忠心的时候,说了这么一句话,说我虽然名为宰相,实际上就是你们老朱家的一个老奴啊。我对待你,明面上你是皇帝,实际上在我心里,你就是少东家,我哪敢对你说假话。你听听,这才是武选官这类人的真实身份,皇家的家奴或者家臣而已。
那什么叫亲而不尊呢?还是拿这个敬翔来说。他虽然贵为宰相,但是他的老婆,居然是皇帝朱温从自己后宫里选出来赏给他的。这个女人也是命苦,在各种军阀的手里转来转去,甚至还当过烟花女子,后来被朱温收了。朱温在这个方面是没有什么底线的,一看敬翔的妻子死了,就说,我这儿有个女人不错,给你当老婆吧。但是你猜怎么着?这个女人当了敬翔的夫人之后,还经常出入朱温的卧室。你就想吧这个关系有多尴尬吧。在朱温看来,我拿你当兄弟,女人都可以和你共享,够意思吧?在敬翔看来,这个女人可以到朱温那里吹枕边风,也是惹不起。你体会一下,这就是所谓的“亲而不尊”的关系。
到了宋朝的时候,虽然不再这么乱了,但是武选官和皇帝关系的实质没什么变化,仍然是亲而不尊的皇帝的家臣。
说这么多武选官的事,还是为了回到我们今天的主线——为什么曹利用,职务这么高——枢密使,国家最高军事主管机关的首脑啊,居然被几个太监就逼死了?现在好理解了,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因为他是武选官。
曹利用的父亲就是武选官,他也是因为这层关系,才走上了武选官的序列。早年间的职务是“走马承受”,说白了,就是公开的特务,替皇帝盯着各种情况,能打小报告的人。后来因为在澶渊之盟中的表现才被皇帝看中,从此平步青云。但是,不管他官位多高,底色仍然没变,还是皇帝的家臣,他的权力与地位,只有一个基础,就是皇帝的信任。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是。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在公元1029年的襄阳的一个驿站里,当几个宦官凶神恶煞地围着曹利用,说太后不信任他了,甚至厌恶他,劝他死了算了。作为一个武选官,那确实就是天塌了。上吊的绳子已经准备好了,把头套进去,就一了百了,这个决定确实就没有那么难做了啊。
曹利用的忠诚红利
说到这儿,你可能还是会觉得,曹利用的悲剧,即使跟他的武选官出身有关,但更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他的性格。那我们就要进一步追问了:曹利用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性格?
曹利用的性格,是有点莽撞。但是,如果没有这点莽撞,他也未必会受到皇帝那么大的信任,以至于能上升到那么高的位置。
你看,1004年,真宗皇帝要找一个能出使大辽的人,枢密院推荐了曹利用。皇帝接见的时候,就问,你家是哪里的啊?曹利用说了一句答非所问的话,说,我身为臣子,能为皇帝去死,是一件很荣幸的事。管什么家不家的!你看,他是这么一个慷慨激昂,不管不顾,急着表忠心的性格。在皇帝看来,这就是胆气,这就是忠诚啊。在当时的情境下,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吗?所以就决定用他。
澶渊之盟之后,曹利用虽然有功劳,但是有功劳赏功劳就行了,皇帝不会因为这个,就提拔他当枢密使。说到底,还是因为在这之后的十来年间,曹利用不断巩固了皇帝对他的信任。凭什么?就凭他一根筋,认死理儿,敢于表忠心的莽撞性格啊。
有一次,曹利用拿自己和另一位宰相李迪做比较,他说,如果要在纸上写几个字,就被皇上赏识,那我确实不如李迪。如果说,要赤手空拳,连命都不要,到敌人那里去谈判,李迪那可不如我。你听听,曹利用心里是明白的,我没有别的优势,我的优势就是听皇帝的话,敢不顾一切地为皇帝效忠。
还有一次,当时寇准还在,曹利用只是他的副手。寇准逼他喝酒,曹利用就是不喝。寇准就急眼了,你不过就是一介武夫,我劝酒你怎么敢不喝?曹利用也急眼了:说皇上把我提拔进枢密院,你却说我是一介武夫,那明天咱去问问皇上,我到底是不是一介武夫。你听听,曹利用还明白一点,自己是武选官出身,和进士出身的文官没法比,但是自己有皇帝罩着,这是他当官的唯一的底气。所以,曹利用才敢和寇准、王曾、鲁宗道,所有这些同僚翻过脸。
这个地方,我要插一句嘴。在性格上显得莽撞一点,在行动上做得“过分”一点,本来就是表达忠诚的一种技巧。
有一次,我亲眼见到一个场景。一家挺大的公司开会,老板在上面讲话,下面坐着大概100个人。老板刚拿起茶杯喝了两口,只见,会议室的后排站起来一位五十多岁的干部。请注意,是后排啊。然后一路小跑,在会议室里所有人的众目睽睽下,拿起热水瓶,跑到台上给老板满上了水杯。哎呀,当时我就觉得,你拍老板马屁,这也太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了吧。当时旁边一个人就点醒我,说,忠诚这个东西本来就包括三个部分,第一,是忠诚本身;第二,敢于公开地过分地表达忠诚;第三,让上位者知道:我敢于得罪所有人。除了对你的忠诚,我一无所有。这三样东西缺一不可。
你应该也注意到,如果一个人在一个环境里,是以忠诚而著称的,那他在性格上多少就有点不管不顾。他越莽撞,越把周围的人都得罪光,主人就越知道,他离不开我,所以,他不会背叛我,就对他越放心,他也就越能享受忠诚带来的红利。
说到这儿,你就明白了,曹利用固然性格不好,有点骄狂,但这是他有意无意表现忠诚的一种方式。换句话说,如果他不是这样的性格,恐怕也当不上枢密使。
所以你看,这不是什么性格悲剧,这是生存方式的悲剧。
我们把曹利用,或者扩大到武选官这个群体,他们是所谓的“单维生存者”,他们社会存在的根基,只是因为皇帝的信任。这是他们和这个世界之间的唯一的纽带,细若游丝,说断就断。
在传统社会,在皇权时代,一个人的生存是依附在另一个人身上,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生存方式。
但是,同样是在这个时代,从进化的角度讲,通过科举来当官的士大夫,就是一种更优势的生存方式,他们和社会之间的纽带更丰富、更多元,是一种“多维生存者”。
一个科举进士,有同学,有老师,有同年,有座主,他不仅是皇帝的臣子,他还是孔夫子的学生,还是家族的希望、家乡的骄傲,还是老百姓眼里的文曲星,天地靠他立心,生民靠他立命,往圣靠他继绝学,万世靠他开太平。支撑他的生命的,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价值网络。皇帝对他宠不宠爱,不太影响他对自己的评价。甚至皇帝对他的态度,是被他的价值网络反制的。就像我们今天讲的这两个人,枢密使曹利用一旦失宠,马上就从云霄跌落尘埃,被几个小人逼死。而宰相王曾,是连中三元的状元,是科举史上的奇迹,是公认的儒臣领袖,即使得罪了刘太后,丢了官,那又怎样?刘太后有所顾忌,不会追加迫害。而王曾靠自己的士林声望,也随时可以东山再起。这样的人,才是“多维生存者”。
英国法学家梅因,在《古代法》中有一个著名的判断,他说,“所有进步社会的运动,都是一个‘从身份到契约’的运动”。什么是身份?身份就是人不可改变的依附关系,我是谁的儿子、谁的臣子、谁的附庸,就这么定了,我改不了,这是我和世界的固定纽带。什么是契约?就是社会允许我通过自由意志,和他人结成关系,来创设自己的社会地位和人生价值。
从这个角度上说,科举制度下的进士、文官、士大夫,其实是带有一些现代色彩的。他们生活在一种可以主动创设的命运中。
这个话题,其实一点也不玄虚。今天入职一家公司的年轻人,这还是摆在面前的两条路:你的职场上升之路,是建立在老板、领导赏识和信任的基础上,还是要建立在更独立的能力、更优质的社会关系、更鲜明的专业特长、更良好的客户关系上。前者,是公司的忠臣,后者是业务的销冠。你要当哪种人?这并不是一道人人都会做的选择题。
最后说说曹利用故事的结尾吧。
他倒台了,被宦官逼死了。跟他关系好的朋友,包括他举荐的人,很多都被牵连,丢官的丢官,贬斥的贬斥。
这是公元1029年的事。然后就是一个漫长的给他翻案的过程。
六年后,1035年,这时候刘太后去世,宋仁宗亲政了,朝廷开始翻这桩案子。这一年,先是把曹利用的几个被牵连的儿子放了,愿意回京城住,就回来吧。皇帝还下圣旨,没收曹利用的四块地,还给他们儿子其中一块,好让他们住。
又过了5年,1040年,宋仁宗不知怎么又想起曹利用的案子,给了他一个谥号,叫“襄悼”。襄,有建立功绩的含义,这是朝廷承认了曹利用的功劳,悼,是哀悼的意思,这是对曹利用的结局有点抱歉。
又过了9年,1049年,又把曹利用被没收的一处房子还给了他的子孙。
又过了12年,1061年,这个时候宋仁宗都快去世了,不知怎么又想起来曹利用的案子,皇帝又下诏,把曹利用的所有没收的田宅都还给他们家。
看史料看到这里的时候,我都惊了。30多年的陈年旧案,居然还没有结束。
没想到,又过了17年,公元1078年,这已经是宋神宗在位的时候了,这个案子居然还有一个尾巴。朝廷下旨,赐给曹利用家20顷田,说,就这样了,这就是最后一笔了,你们家以后不要再找朝廷要归还的财产了。将近五十年过去了,曹利用的事才算结了案。
一个家臣和他的主人的故事就是这样。一句话说对了,马上就可以给你荣华富贵,一件事做得不合心意,又可以把你打翻在地。至于钱财和家产,这是主子和奴才之间的无尽拉扯,想还你多少、该还你多少,看心情,可以拖到天荒地老。谁让你是皇帝的家臣呢?
好,这就是公元1029年我为你讲的故事。11世纪新的十年,马上就要到来了。我们下一年,1030年再见。
参考文献
原始史料:
(宋)李焘撰:《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2004 年。
(元)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85 年。
(汉)班固撰:《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
(宋)王明清撰:《挥麈录》,中华书局,1961年。
(宋)江少虞撰:《宋朝事实类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宋)司马光撰:《涑水记闻》,中华书局,1989年。
(宋)司马光撰:《资治通鉴》,中华书局,2011年。
朱易安撰:《全宋笔记》,大象出版社,2006年。
专著论文:
赵冬梅:《文武之间:北宋武选官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
何冠环:《北宋武将研究》,中华书局,2003年。
王赓武:《五代时期北方中国的权力结构》,中西书局,2014年。
[英] 梅因:《古代法》,商务印书馆,1959年。
[英] 崔瑞德:《剑桥中国宋代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 年。
赵冬梅:《从方镇牧伯到武臣阶秩——唐宋职位符号品位化的个案研究》,《文史哲》2010年第5期。
赵冬梅:《试论宋代的閤门官员》,《中国史研究》2004年第4期。
平田茂树:《宋代政治史研究的新视野——以科举社会的“人际网络”为线索》,《史学月刊》2014年3月。
Ying Bai, Ruixue Jia, Jiaojiao Yang, Web of Power: How Elite Networks Shaped War and Politics in China, 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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