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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渝石刻接住了黑神话的漫天仙佛

2024-09-14 13:2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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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20日,<黑神话.悟空>发布了第一段宣传片,黄眉在小西天浑厚的回响,掀起了四方咸海“黑神话”的审美潮。

我于21年回国后,便草拟了一份不断生长的“黑系”仙佛朝拜清单——重庆大足石刻、安岳石刻、大邑药师岩、绵阳圣水寺&平武报恩寺、剑阁觉苑寺、蓬溪宝梵寺、蓝田水陆庵、西五台云居寺、北京白瀑寺&智化寺、山西悬空寺&千佛庵&玉皇庙等...

它们大多被风和水卸下了华容,在朽腐和霉藓中沾上了精怪的面相,寥寥拜谒,捎不去明烛和净几,在神佛的庄严里硬生出几分“黑”和“诡秘”的独特魅力。

4年后<黑神话.悟空>在盛夏的发布,把山西古刹带火了,而川渝的“黑神话”,我得来说道说道。

三界之外

安岳石刻

有人说,北方开大窟、造大像,而川渝是以一山、一壑、一巨石,形成星罗棋布的精细造像。

比作申奥宣传片的话,前者似张艺谋那大开大合的阵列式恢宏史诗,后者更像法国从一街、一球、一人出发的生动描摹和婉婉道来。

位于川东安岳县的摩崖石刻是一部极其悠长的书卷,从南朝叙到了宋朝,雕刻匠人们各占一座山头,从鸟兽描摹到偶像造像,将一座座精美的菩萨请到了这片山野林间,随后便启程去了大足。

菩萨们和光同尘,肌肤与色彩渐渐隐入尘土与绿荫,开始了几百年的清修。也许是80年代的某天清晨,孔雀明王被村民家厨房的柴火熏得从三昧中醒来,这漫山的神佛才一一被发掘出来。

乘着五一的最后两日,我重走了匠人们跨越500年的行程:成都-圆觉洞-塔坡-毗卢洞-华严洞-茗山寺,再去往大足。

云居山的圆觉洞,双车道、停车场与平整的石阶步道已标志着这是安岳石刻最好的配套,佛教极致的对称美却是镜头最好的配套——7米高分龛而建的“西方三圣”、左右飞天、圆觉洞的三身佛与左右12圆觉,左提净瓶、右便执柳枝,左飞天“曹衣出水”、右飞天便“吴带当风”。游人们嚼着立牌文字时,我却被释迦牟尼与迦叶的会心一笑和十二圆觉黝黑的面堂施了定身术。

云鹫山的塔坡,因塔得名,如今已见不着塔影,只有被文保员和狼狗守护的一处朴素的文庙。木门锁着,一位同道已踩着条凳借着窗框缝隙“偷感十足”地拍摄起来。

我站上另一侧条凳,与他形成左右护法的阵型。华严三圣在拥挤的窗缝里怡然自得,仿佛这方小庙广如三界,而嘞着窗框的我俩才是关在牢笼里的饿鬼。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低头一看,文保员正挂弄着门栓,说:“要看进去吧,半小时”。

光线跟着我俩淌进了庙内,佛座、坐佛、三圣的面庞与衣衫突然明朗了,像抵达了极乐世界。

毗卢舍那佛与文殊可见北宋造像的巅峰技艺,开脸和雕纹细腻精准,头冠精细繁复、面颊丰腴圆润、弯眉细目间透出无限慈悲...

而文殊却因坍塌毁了容貌和身段,经现代工匠修复,略带上21世纪的喜感,如今却成了安岳的标志网红之一 : )

塔坡之美,尽在日暮,当金辉透过窗棂,从佛座缓慢扫过手印、璎珞、垂目与天冠,在石与光、静与动中,无声地为你讲述了不悲不喜、不够不尽与不生不灭...

龙归山的毗卢洞,观音在此化了月,让生动的柳本尊“十炼修行图”和住着317尊千姿百态的憨俗小坐佛的千佛洞 也失去了光辉。

她就这么潇洒恣意地搭膝坐于水岩上,左脚踏着莲花,清风从背后的紫竹林中绕来,璎珞和裙摆像蝉翼般微颤了几下,月在水面翻了个身。

她是观音三十三相中最世俗化的表意,在没有边界的观音堂里,与世人面对面地亲近,人们称其“紫竹观音”、“翘脚观音”和“风流观音”,最美的,自然是那“水月观音”的名号——人们仰望她,像那水中月,可近观却触碰不得;人们不知的是,观音垂目里倒映的那轮水月,可就是他们呀...

箱盖山的华严洞,华严三圣动了起来——趺坐于白象与青狮游走三界,十尊菩萨静随两旁,浮云上亭台楼阁与宝塔宫阙袅袅舒卷。

古匠师们像在制作一部“仙佛纪实纪录片”,令其璎珞粒粒可数、天衣褶褶可见,穹顶一枚巨大鲜红的“唵”(ǎn) ,令六字真言在这窟内回响了千年。

虎头山的茗山寺,北宋吹来的风,在此间有了形状。一条泥泞的羊肠小道,串起了木屋里沉睡的文殊&普贤、风餐露宿的观音&大势至菩萨和毗卢佛&东岳大帝,他们两两结伴而行,从北宋走到了今天。

时光很慢,慢到青苔爬上化佛冠;时光又很快,快到风痕留下众佛龛。

尘世间的琐碎和喧杂,像无数道纤细的指甲刮过面颊,哪怕菩萨们也无法保持初来时的俊美,尘世赢了么?不,匠师和时光联手雕琢出了最独特最唯美的风蚀造像。

(消失的十二护法神龛)

茗山寺的寺是存在的,只是寺内的近代佛像技艺逊于石刻,倒是一块红布、破败的门柱与积尘的造像们染上了“黑神话”的范儿,一阵风来,似那灵虚子爬上了屋檐。

待茗山寺出来,竟遭遇了自己的“黑神话”——人生首次陷车,右后轮被黑泥纠缠半晌不得脱身...成都大学一位热心善良的年轻老师施出援手,那支起车身的千斤顶分明是金箍棒、那垫着车轮吃上道路的砖头分明是天梯呀,回头一想,是茗山寺化作的哪位菩萨吧...

安岳石刻 4洞2寺院1坡1寨1观,仙佛共幽,白龙鱼服,匿于三界之外,塔坡不在塔、毗卢不在佛、茗山不在寺,妙哉妙哉。

而那些守护着仙佛石体的老文保员们,恐怕便是隐匿在山头的土地公吧...

位列仙班

大足石刻

安岳向东驱车40公里便到了大足,已是暮色四合。

(宝顶小住)

跟着时代的车辙走,先北山后宝顶,而大足正好为北山石刻开设了夜场,咱马不停蹄钻入了这浓郁“黑神话”的片场。

北山石刻从唐便兴起,以小巧玲珑、纹饰繁丽的集中造像为主,你进入静谧空荡的馆内,像闯入了“小西天”,在每一处精美的小窟前扫码听着佛教故事时,总觉得某一尊佛像会突然醒来,吼你一嗓子:既见未来,为何不拜!

夜场比白天多了层光影的表情——多方向交织的射灯将窟内的空间进行了重塑,你能发现水月观音与四大金刚对视场的压迫感;投影又复原了造像原貌原色,于是孔雀明王变得流光溢彩、观无量寿佛经变开始云蒸霞蔚、满壁风动、佛光荧荧。

出了馆,重归昏暗,除了萦绕的佛音和草丛中的窸窸窣窣,你便只能听见自己了。

“嗨,兄弟~”吓得我差点跳出三界,树后一人影飘出,才发现这是一处贩卖着石刻礼品的小摊儿。

“多宝塔在那边儿,去看看吧,看完来我这儿买点礼品再走”顺着小贩的指向,才发现远处幽幽的上方变幻着色彩的塔。

这么黑,鬼才去哪儿!

“来都来了!”正转身,小贩又祭出了这句旅行界PUA金句...

佛教圣地,又有什么坏心思呢?做好心理建设,我像一位英雄,带着风坚毅地踏上暗道,头戴凤翅紫金冠、身披锁子黄金甲、脚踩藕丝步云履...

学着李娟“走夜路请放声歌唱”,我吓退了一只野猫和一对情侣后,来到了塔前崖下幽暗的两尊5米高大佛前,孱弱的路灯透过树影婆娑,好似佛的眼神飘到了我身上,一个激灵。

小跑着上到多宝塔,12层密檐八角砖塔,以为有着彩灯的闪耀便轻松些,围着塔底转上一圈,铁链+深龛+无头佛像的组合,又瞬间丢了三魂七魄...

魂魄少了,人便轻巧了些许。第二日清晨,轻盈地从清幽的<宝顶小住>溜达到一巷之隔的石刻博物馆。

从阿旃陀到大足,跨越1500年的技艺沉淀,精妙的“石雕力学”承起了千斤衣袖千年,却撑不住一颗佛陀的头颅!

头颅丢了,菩萨却沉重得像块陨石。黑神话此刻奏响了三弦,一曲苍凉激越的陕北秦腔飘来:

“黄风岭,八百里,曾是关外富饶地。一朝鼠患凭空起,乌烟瘴气渺人迹...”

出博物馆向下走到通道尽头,便是宝顶山石刻区。

南宋的赵智凤在这里构建了“佛国仙境”的总框架,安岳的匠师们逐一赴会,一件件精粹的摩岩石刻“位列仙班”。

清晨一个人漫步于青翠鸟语里的造像群,未请讲解,就坐在凉凉的石碣上听着耳机里的述说,玄妙就这么一字一音地解开:

华严三圣的巨大造像考虑透视效果,匠师将头部比例加大一码,你驻足仰望时,三圣就这么向你倾斜注目。

护法天团阵容史无前例地由释迦牟尼化身+天龙八部组成,远超四大天王+韦陀的常规操作,堪称佛国总部。

独具匠心的六道轮回图,形象设计了佛教轮回的基本架构和动态demo:无常鬼咬住轮盘,命运的齿轮开始旋转,从里到外 首圈为“六道”轮回——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第2圈为“十二因缘”——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及老死,是轮回的条件与联系;第3圈则对“十二因缘”的漫画式演示。

观无量寿佛经变相,上层刻西方三圣和极乐盛况、下层刻三品九生,像是倒映在整面悬崖的西方极乐世界入口,在<黑神话>中打开过,在信徒们的梦里也打开过。

毗卢洞如来说法的声带式“佛音”表现手法,也许便是漫画对话框与拟声词的先祖吧。

卧佛右肩隐于地、足藏于山,以“留白”的艺术手法暗示其体魄的巨大。

圆觉洞则是色、声、光的完美设计:中间的跪拜形象采用虚拟手法描摹拜学的十二圆觉,外部光线从小窗射入、像追光灯般800年来反复述说着求学故事;排水系统则更为艺术,渗水从菩萨头顶的卧龙身躯顺流而下、龙头将水抖落到老僧的钵盂中排走,滴答滴答的声响为洞塑造了静美祥和的氛围。

而千手观音和未完工的不动明王,则是赵智凤最后一桩心愿,“佛国仙境”未能等来完全体,却被蒙古铁骑踩灭了酥油灯和香火,匠师们全部逃散,没有一位名字在历史长河里留下一丝涟漪...

如今在球幕电影里,你能像一只苍鹰尽览整片大足摩崖的佛国仙境,又能像一条游蛇细嗅每一具造像的衣纹和指缝。

在铭刻着故事的艺术瑰宝和雄浑沧桑的叙述中,不知不觉视线便糊了,上方似乎站满了如山大的佛影,肃穆,安详...

因缘际会

其他造像

在盛产中草药或长寿的村落,东方净琉璃的药师佛的信仰总是兴盛的,“消灾延寿”的大愿,在现世里被升华为“长生不老”。

大邑药师岩便是如此,飞凤山蜿蜒绵长的石阶与岩缝峭壁,也阻挡不了晚唐兴起的、留在摩崖间的崇拜。

在青衣江上游、古桫椤树群中的洪雅槽渔滩,则隐匿着一座千塔佛国。

清代开凿的108座红砂石佛塔,拱卫着山崖间释迦牟尼卧佛,如今仍有香火,却已是遗世孑立。

朝雾晚钟,斗转星移,两岸佛塔留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唐时因“圣水落千庄”、“饮后去病灾”而得名的绵阳圣水寺,历经倾圮、复建和升级,如今已是川北的精典古刹。

观音殿通往大悲殿,历来朴实,2005年至2015年佛国降下了“吉祥门”,500尊罗汉陆续携神兽下凡,百态横生、龙腾凤舞、飞天轻纱曼妙,仙气袅袅。

在没有战火的时代,匠师的名字留了下来——李能胜教授一刀一矬以世俗化审美与写实手法完成了这精美的雕刻艺术,丰富的微表情、天衣的“艺术力学”与“湿衣出水”的细腻,将石刻艺术推进到一个新纪元。

无论是药师、香火、圣水,还是悟空,似乎总是在那四个字上兜兜转转:

“长生不老?三界六道,不就毁在这四个字上吗?”

……………………

我在很多奇怪的梦里,见过你们,

你们因缘际会走进了各类神魔剧作中。

你们持着最酷炫的法术神器,却住在最破败的道场庙宇;

你们执着最深晦的禅思道法,却践行长生不灭的至简大道

好一出黑神话,好一出尘世间的大白话。

灵吉菩萨风尘中踱来,拾起了鼠妖手中的头颅,施无畏印道:

“人也,兽也,佛也,妖也。

众生自有根器,持优劣为次第,可乱来不得。

天命人,你说,对吗?”

(佛身蜕下的金箔)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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