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做蛋糕的美国男孩们

文｜盛林

会做蛋糕，是美国男孩的一大骄傲。

我到了得州就发现，做蛋糕的事，老男孩，大男孩，小男孩，都会。给谁做蛋糕？给女人做。老男孩给妻子做，大男孩给女友做，小男孩给妈妈做。妈妈过生日会收到好几只蛋糕。妈妈心里很甜，比蛋糕还甜。所以，可以看到蛋糕的意义了，它很重要，是取悦女人的重要武器。

得州男孩从两岁起，就开始折腾面粉，干吗呢？是学做蛋糕，不管他的蛋糕多么惨不忍睹，依然称为蛋糕，插上蜡烛就能唱生日歌，然后被大家瓜分干净。小男孩的骄傲，就从这只蛋糕开始。小男孩长到五六岁时，蛋糕功夫已经炉火纯青，可以去参加蛋糕比赛了。

是的，蛋糕比赛，这场比赛，让男孩们骄傲得尾巴翘上天。如果他有尾巴。

我们沃顿镇每年都有蛋糕比赛，由童子军组织，所有男孩都可参加。比赛中进行三件大事，一件是蛋糕展览，一件是蛋糕评奖，一件是蛋糕拍卖。蛋糕展览的事，由小选手完成；评奖的事，由来宾投票完成。当然，大部分来宾是家庭拉拉队，拉拉队的票投给谁呢？不用说，投给自家小子，胳膊肘绝对不往外拐。至于拍卖的事，由镇上公证处完成。

我刚到沃顿的头几年，年年参加蛋糕拉拉队，因为我们家有三个小选手，菲里普妹妹的儿子维斯勒和山姆，我家大女儿伊丽莎白的儿子泰勒。我们这个的拉拉队，由我婆婆安妮为大将军，七大姑八大姨为左将、旁将，浩浩荡荡杀进赛场，会把别的家庭吓一跳。

当拉拉队员的事，我很情愿，因为有蛋糕看。我不喜欢吃蛋糕，但喜欢看蛋糕。男孩们做的蛋糕五花八门，五彩纷呈，什么乱七八糟的主题都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设计都有，比如说，有的像油画，有的像雕塑，有的像垃圾筒，还有像行尸走肉的，那想像力、创造力，让我敬慕得五体投地。除了看蛋糕，我还很喜欢看那些男孩子。他们的年纪从三岁到十二岁。大点的一律穿童子军服，衣服上别着大大小小的徽章，神采奕奕；小点的男孩还穿着纸尿裤，一会站，一会地上爬。别小看这些穿纸尿裤的，他们也会做蛋糕。

比赛开始时，小师傅们站在自己的蛋糕边，站得笔直，目不斜视，表情庄严。但如果你看一眼蛋糕，他们就忍不住了，裂开大嘴笑，告诉你这只蛋糕的意思。说实话，如果不听讲解，很多蛋糕的意思，你猜破脑袋也猜不出来。比如“火星人的DNA”，比如“吃汉堡的火烧云”，比如“苹果吃错药”。你得有点知识，有点科学头脑，有点想象力，心脏功能也要好。

比赛进入评奖程序时，亲友团每人一票，绕着蛋糕走一圈再走一圈，看得很认真，就像选奥斯卡皇后，也有点像选总统。男孩们表情紧张，满脸通红。美国男孩脸一红就像红红的苹果，非常漂亮。我家亲友团投票时，总是有点小麻烦 ，因为一人一票，但我们有三个选手，得分配公平，这事由安妮摆平，经过她协调，最后三个孩子的得票完全一样。这样，避免了内乱，孩子皆大欢喜。

投票结束后唱票，结果就出来了，结果更皆大欢喜——人人得奖！人人得奖，获什么呢？小铲子，小锅子，打蛋器，围裙，这样的奖品拿回家，还得学做饭，这叫什么奖呀，我宁可不要。

最令人激动的时刻，是蛋糕拍卖。

拍卖开始前，镇上来的记者站了一大堆，镜头都对好了。孩子们捧着蛋糕排好队，叫一个号子上一个。蛋糕开拍前，主持人先问孩子，这个蛋糕的名字是什么呀？为什么呀？孩子会很认真回答。记得有一年，有个孩子的蛋糕叫“火烧得大”，一堆巧克力“柴禾”，堆得山一样高，奶油做的“火光”熊熊，火光中是一块糖制的得州大学校徽。孩子说，他们全家是农工大学派，要和得州大学派抗争，把它烧掉，吃掉，干掉！

真巧，那天有个男孩是“得大帮”，他针锋相对，他的蛋糕叫“砍伐农工！得大万岁！”他上台时，还当场还做了一个牛头手，这是得大的标志性手势，结果引起轰动，“农工派”吹口哨，“得大帮”拍手。主持人却没表情，严肃地举起锤子，喊：“开拍！”这阵势和电视上一样，拍古董拍汽车拍房子，就是这把大锤。

每只蛋糕成本价不到五美元，但拍价从五十美元起，以十块为一拍，最差的蛋糕也能拍到一百块以上，高的能到五百块，甚至一千块。拍到的钱，一部分捐给慈善事业，一部分捐给童子军，当野营、烧烤等活动费用，他们的钱都是这样挣来的。

拍卖蛋糕时，数字报得火箭一样快。举手竞价的有两批人，一批是家长，一批是沃顿镇上的商家和企业。最初举手的都是家长，但很快被财大气粗的商家抢过去。他们为什么要抢呢？因为今晚的电视、明天的报纸，会连篇累牍地报道今天的蛋糕，告诉大家谁拍走了蛋糕。所以，这是商家表现自己的机会，也是为自己做广告的机会，谁都来抢蛋糕，你不让他抢，他跟你急。

有一年，为了抢一只叫“苹果吃错药”的蛋糕，商家们展开了激战，蛋糕最后被苹果专卖店抢走，付了两千美元。后来，他们为蛋糕做了只透明冰柜，放在店里展出，不许吃，只许看。那么苹果吃错药，吃错什么药？为什么吃？做蛋糕的男孩说，别问我，你们好好想想！嗯，好好想想，想不出来，让苹果店去想吧，他们有没吃错过药。

不管商家抢蛋糕是什么动机，抢蛋糕的场面还是很感人的，男孩子因此很骄傲，他们的蛋糕挣了很多钱，这些钱帮助了慈善事业，还帮助了他们自己，他们有钱去野营了。

所以，每次的蛋糕拍卖，都以欢乐的胜利的节奏结束。

但有一次出了乱子，乱子出在我家的泰勒身上。那年他刚三岁，还穿着纸尿裤，他做了一只叫“鱼”的蛋糕，一群红红黄黄的“鱼”，在“鱼池”里做游戏，“鱼池”是用奶油糊出来的。这只蛋糕，是泰勒有生以来做的第一只蛋糕，在亲友团强有力的支持下，泰勒的蛋糕成功获奖，得到了一把烧菜的铲子。蛋糕拍卖时，他的“鱼”蛋糕从五十块很快拍到了一百块，镇上的沃尔玛一心一意想拍去这只蛋糕。但就在这时，听到了哇哇的大哭声，谁呀？把大家吓一跳，竟是我家的泰勒！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抱着菲里普说：“外公，请你把我的鱼买下来好吗？求求你了！”

菲里普大吃一惊，还没开口，泰勒的太外婆安妮出手了，她拍拍泰勒的小脸，很坚定地说：“好，我保证，我和你外公把鱼抢下来！”

菲外公说：“不，不能这样宠他！”

泰勒一听，躺到地上打滚，爆发出巨大的哭声，似乎要哭晕了，但说的话并不含糊，他说：“我不是想吃！我是想放在家里！闻闻它的气味！！”

这一下，菲外公心软了，连忙说好的好的，我们抢！他悄悄对安妮说：“我们俩说好，把价哄到两百块就不举了，让别人抢。”安妮听了频频点头。

于是，安妮举起了手，沃尔玛也举起了手，菲里普接着举，三方抢着竞价，就像打仗一样，抢占无名高地。果然，“鱼”蛋糕的价格升到了两百，按菲里普的计划，应该见好就收、鸣金收军了。但安妮完全忘了约定，她打仗打红眼了，杀性上来了，她还在举手，沃尔玛也不放手，继续抢。但抢到后来，沃尔玛放弃了，他们不敢抢这只蛋糕了，因为只要他们举手，泰勒就号哭、打滚，嘴里骂：“住手！坏蛋！这是我的蛋糕！枪打死你们！”吓得坏蛋沃尔玛住手了，谁都怕吃子弹呀。

三百！锤子敲了下来，泰勒的蛋糕由安妮抢到了，安妮和菲里普各付一百五。

钱是付掉了，菲里普心痛肉也痛，这一百五十块，能做多少蛋糕呀！他怪安妮不守约，安妮说不想让孩子失望。菲里普说拍卖是让孩子们感受社会的爱，我们这样做违背了宗旨。安妮说孩子的快乐比什么都重要。菲里普说如果让别人用更高价拍走，相信泰勒更快乐！

泰勒听了外公的话，大声反驳：“不！我不快乐！我不能让别人吃掉我的蛋糕！”说完，竟扑上去，一口咬住蛋糕，脸变成了蛋糕脸，也把生米做成了熟饭。

这次蛋糕拍卖，唯一拍给家人的，就是泰勒的蛋糕。

从此以后，我们的泰勒义无反顾地爱上了蛋糕事业。第二年开始，他妈妈的生日蛋糕、外婆的生日蛋糕全由他包了。外婆就是我了，我真有福气，不过他的蛋糕太甜，像是打翻了糖罐。

每次参加蛋糕比赛，泰勒总是得奖，他的手艺也越来越好了，他非常骄傲，骄傲得不得了，就像所有会做蛋糕的男孩一样。他妈妈也很骄傲，总是他儿子做的蛋糕放到网上。

当然，把蛋糕抢回家的事，泰勒再也没做过，因为他长大了，他懂了，把自己的蛋糕抢回来，这叫自负盈亏，得不偿失，这亏本生意笨蛋才做。

（摘选自《奇怪的美国人》，盛林 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4月出版。本文由“北美文学家园”微信公众号：AACW2016协助征集，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