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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节,我想和你聊聊宁波这139位大体老师的故事

2024-09-10 14:4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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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龚晶晶

所以,什么样的老师才算得上伟大呢?

我在他们的故事里,找到了答案。

2024年8月,宁波下了好大一场雨。

凌晨时分,漆黑的校园,安静极了,显得雨滴砸在玻璃上的声响格外清晰。偌大的教学楼空无一人,只有黄老师所在的值班室,还亮着唯一的灯。

电话里,丈夫忍不住抱怨:你们学校是藏了什么宝贝吗?为什么365天都要老师24小时值班?

而事实上,他们学校确实藏了宝贝——在那个多数人不敢迈入的教室里,有这样139位特殊的老师。他们来自这座城市不同的角落,不会说话,其中多数一生都无法离开这个校园。

除了中层24小时值班制,宁波卫生职业技术学院还专门组织了一支特殊的值班小组,准备专车,随时待命,只为等待下一位老师的到来……

图为宁波卫生职业技术学院

01 与大体老师的初见

对于宁波卫生职业技术学院的新生而言,C1楼的二楼,是一个神秘的禁区。学姐学长们都说,那是他们成为医学生需要迈过的第一道坎。不仅学生望而却步,有的老师在学校任职多年,也始终不敢进去。

不久前,为了寻找一对特殊的夫妻,我推开了这道门。

这是一个几乎从未对外开放过的人体标本陈列馆,里面的所有标本都来自真实的遗体。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的名字——大体老师。

出于对大体老师的尊重,部分画面已做特殊处理。

大体老师,是医学界对遗体捐献者的尊称。在死后的日子里,有人选择土壤,有人选择海洋,却只有极少数人愿意浸身福尔马林,经受稚嫩生疏的刀法与众多求知目光的打量。

人们常说,任何进步都是建立在不断试错的基础之上,但医生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可以说,是这些大体老师,给了尚在学习中的医学生试错和进步的机会。

图为人体标本陈列馆内景

目前我国可用于解剖研究的遗体全部来自于居民的自愿捐赠。与国外相比,中国遗体捐献事业起步较晚,20世纪90年代后,北京、上海、南京等一线城市才开始接收遗体捐献。

很多人并不知道,其实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宁波就有市民自愿成为大体老师,成为学生们学习人体结构、了解病症,最重要,也是最珍贵的教具。

2003年,宁波在全省率先颁布《宁波市遗体捐献条例》。

2004年10月,宁波卫生职业技术学院成了当时全市唯一的遗体捐献接收站。

截止目前,宁波已有4个遗体捐献接收站,分别是宁波卫生职业技术学院、宁波大学、浙江大学医学院、杭州师范大学医学院。

2006年7月,24岁的宁波小伙任典寰成了这里的老师,2个月后,他和另一名年轻老师加入遗体捐献接收小组,从老教授手上接过了24小时的值班电话,正式成为大体老师的摆渡人。

20年的时间里,这里共计接收遗体139位。其中由任老师参与接收的,就有几十位。他们有的成了解剖课上的教具,有的被做成标本,永远留在了这里。

他们是谁,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人生选择? 

陈列馆里,最让我震撼的,是一个小小的颅骨,他是这里最小的大体老师,出生才十几天,我问馆里的老师,他的父母为什么会选择把他送到这里。老师答:可能是觉得他来人间一趟,总要给这世界留下些价值。

和人们的想象不同,139位遗体捐献者大多平平无奇,有的学历不高,有的身居陋室,他们的身份各异,有教师、法官、医生、退伍老兵、城市的清洁工……

捐献理由,也各不相同,有孤寡老人,选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挤在集体宿舍的年轻父母,无力承担也无法面对年幼孩子的葬礼;还有身患重病的他乡客,因为在走投无路时得到许多陌生人的帮助,所以想着把遗体作为礼物,回馈给这个曾短暂温暖过他的城市……

自古以来,入土为安,是绝大多数中国人在和茫茫尘世作别时,最后的执念。人们愿意相信,一副完整的肉身,会护佑故去之人顺遂安乐的进入下一程山水。

很难想象,他们是迈过了多少座山,才走到这里。

在这面写满遗体捐献者姓名的墙上,我终于看到了那个寻找已久的名字——王德尚。

02 也算是一种团圆

他叫王德尚,生前在这所学校里教了一辈子书。深知随着近年来医学院的不断扩招,用于教学的遗体数量远远不足,不仅影响教学质量,更影响未来医生的水平。

所以,他选择,死后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做自己学生的老师。

更特别的是,早在他之前,他的妻子——同为医生的施福华也将遗体捐献到了这里。

任典寰和王老师并不相熟,入职时王老师早已退休,只知道他是位受人尊敬的老师,从医从教50年,是宁波病理学当之无愧的专家,不仅从事病理教学,还进行尸体解剖,解决医疗纠纷及法医问题,难得的是,王老师退休后又自发去了宁波十几家基层医院,坚持为病理科医生匮乏的地区送医。

没想到再遇见,居然会是在医院的太平间里。

2016年初春,王老师的夫人施福华因肾衰离世,印象里,施老师与王老师同年,曾是效实中学的医生,看上去温柔娴静,实则勇敢坚毅。早在2004年11月,常年患有肾病的施老师就作出了将遗体捐献给医学研究的决定。她说“宁愿医学生在我身上划千刀万刀,也不要在病人身上划错一刀”,并提出丧事简办,最后送行时,也按照她的遗愿,没有哀乐,没有人群,只有王老师和他们的女儿,一家三口,安静等候来接遗体的车。

前一天晚上,眼科医院已经取走了施老师的角膜。王老师平静地签完字,然后郑重地把夫人交到同事们手里。没有人知道,他是从何时下定决心:等走完这人间该走的路,就去和他深爱的妻子团聚。

后来,任典寰又见过王老师一回。

那是一个清明节,他照旧带着学生前往位于镇海的九龙湖大同公墓祭扫。那里有块遗体捐献纪念碑,刻着宁波所有大体老师的姓名。他看见王老师站在纪念碑前,久久地望着妻子的名字,照片里施老师依旧年轻,笑容如春风和煦。

看到任老师带着学生过来,王老师拿出一张纸,托他拿回学校。

他在纸上写到:“我是一位病理科医生,我热爱病理事业,现在82岁了还在一家医院上班。一方面是由于病理科医生匮乏,他们医院至今招不到接替我的医生,同时也因为夫人去世后我在家实在太孤单,还不如上班。生命就是奋斗,只有奋斗中才能获得精神上的享受。我也贪生,但不怕死。当死亡不可避免地降临到我的面前,我将学习夫人的生死观,勇敢冷静地面对……我在此郑重承诺:我崇尚自然优逝,当我年迈寿终正寝时,请医生停止治疗,更不要搞什么‘抢救’,让我平静安详自然优逝,将我的遗体捐献给医学科学事业……”

一字一句,情真意切。

在分别四年后,夫妻俩终于再次重逢,在他们热爱的讲台上,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03 愿望的重量

这样感人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

有位姓梁的老师,生前极为节俭,却一直默默资助家境困难的孩子求学,其中就有两位宁波卫生职业技术学院的学生。最后留下遗言:不仅要把遗体捐献给学校,还要把自己丧葬费的结余作为贫困孩子的助学金。

2015年,梁老师病逝,享年84岁,女儿按照她的遗愿,不仅送来遗体,还送来了10万元的丧葬费结余。

笔者注意到,在学校对外公开的档案里,许多大体老师都像梁老师一样,没有留下完整的姓名。而是尊重家属意愿,仅留下某医生、某老师、某英雄的字样。

死者,愿望达成,生者,却仍需面对遗体捐献后来自舆论的诸多压力。

资料显示,虽然遗体捐献已在中国推行20多年,但在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面前,依旧举步维艰。截止2011年,遗体捐献登记人数仅占我国人口的0.01%左右,而实际捐献的遗体也仅占登记人数的4%~20%。根据我国31个省市区红十字会和官网相关报道,2023年我国各省份累计遗体捐献平均数量仅为1485位。

这数字背后,是遗体捐献面临的一道道难题。

在我国的人体捐赠实践中,不仅需要捐赠者本人向当地红十字会进行相关申请,更要在其逝世后,得到成年的全部直系亲属的同意。子女、父母、配偶,但凡有一人表达出相左的意见,捐赠的行为就要终止。

成为大体老师,是一个人对世界播散的善意。但这个决定背后,却是一整个家庭的挣扎与成全。

因为爱而痛苦,因为爱而辗转,也因为爱,所以妥协…… 

而他们所爱的人,除了用于医学事业,也将成为生命教育最重要的教具。

在这个特别的人体生命科学馆里,除了二楼只对医学生开放的人体标本陈列馆外,还有一个对公共开放的科普馆。部分大体老师也被陈列在这里。目前已接待市民2万有余。

此时,正巧来了一群学生,喧闹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孩子啊,我多想告诉你,眼前的他们,也曾生活在这座城市,是别人的父母,儿女,兄弟姐妹,也是别人视若珍宝的存在。

2023年,学校曾组织大体老师家属为他们写信,很多人久久都无法落笔,纸短情长,思念也好像和他们一样,定格成永恒的模样。

我的妈妈是一位中学语文老师,一手小楷写得特别漂亮。她善良、豁达,在偏瘫的17 年中,勇敢地与病魔抗争。如果不是因为登记表需要家属签字,我根本不会知道,爸爸妈妈做出了遗体捐献的决定。我没有想到我的父母是这么的伟大。我以他们为荣,我也很想她。

——贾玉珍之女:王红珠

我们一家来自绍兴,父母一直在宁波做着保洁工作。小时候,父亲像极了电视里的大侠,他总是见义勇为,后来,父亲被检查出鼻咽癌,他说:“我这辈子也没做什么事,如果我的遗体能帮助到别人的话,就捐给社会吧。”

——钟友苗之子:钟勇

父亲在弥留之际,曾感叹道“虽然现在的医疗水平有限,他的病不能被治愈,但是身体的其他部分依然有着旺盛的工作力,希望‘它们’能够继续发挥力量,给需要的人和事业带来帮助。”

——邱中华之女

我想,没有一个子女面对刚刚离世的亲人被摘去眼球、不能马上入土为安而不动容。我们作为子女虽然心痛,但还是尊重他的决定,让他这个平凡的父亲完成他最后不平凡的选择。

——陈柏林之女: 陈炼佳

世上没有什么比“求而得之”更为欣喜。作为家属,我们希望实现长者的愿望,支持他为国家医学科学事业出一份力。同时,我们也希望你们能像我们一样尊敬他、爱护他,帮助他实现他的遗愿。

——王德溥家属

几天前,一位大体老师的姐姐带着儿子来到这里,她不知道弟弟的身体,成为了这里的哪些标本,可即便找不到你,我却知道这里处处是你。

“最初的诞生和最后的死亡一样,都是人生的必然;最初的晨曦和最后的晚霞一样,都会光照人间。”

到访这天,正巧赶上一堂解剖课。

课程开始前,任老师带领着所有学生安静肃立,向这堂课最重要的老师鞠躬致意。

而这些参与解剖的同学,正快要毕业,将正式从医学生成为真正的医生。

同学们,你们即将从事的是关乎人类幸福生活的事业,每一位“大体老师”在立下遗愿时,都渴盼着你们能够学有所用,学有所成,以仁心仁术让更多的生命重获希望!

在这个静谧的阳光午后,有人用长眠的身体作为礼物,给你们,也给这世界。

谨以此文,致敬所有为人类医学事业做出贡献的大体老师。

人间观察计划第五期:大体老师(06:30)

本文部分资料来源:《生命的绝唱——基于遗体捐献的新时代生命教育研究》(阮美飞、侯曦煜、黄文军著,2023年出版)

特别鸣谢宁波卫生职业技术学院对本文采写提供支持。

版权声明:本文所有内容著作权归属于明州世相,未经授权,不得转载、摘编或以其他形式使用。 

作者:龚晶晶,非虚构作家,独立调查人,浙江省青联委员,曾任南都周刊、凤凰网首席记者,主攻深度调查。辞职后,创办公众号“明州世相”,长期致力于非虚构写作,深度挖掘鲜为人知的历史事件及社会边缘群体。出版有长篇纪实文学《向海而生:宁波1200年开放史》《宁波往事》《追鱼》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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