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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隐士真的是躺平了吗?
楔子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 1028 年,大宋天圣六年,大辽太平八年。
这一年,大宋朝是宋仁宗在位,刘太后垂帘听政,仍然是天下太平,安静无事。如果只看朝堂,那算得上是大事儿的只有一件,就是宰相张知白在工作岗位上突然去世了。
张知白是河北沧州人,真宗皇帝还在的时候,他就一直被赏识,一路提拔。大前年,也就是1025年,王钦若去世之后,他替代了王钦若,成了排名在王曾之后的第二位宰相。干了三年,今年的3月15号,张知白突然在办公室中风,抬回家之后,宋仁宗还上门看望,但是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很快就去世了。
那这位张知白的为人怎么样呢?根据史书上的记载,这个人突出的特点有两个,第一个是在公事上没有私心,第二个是在私生活上非常清廉。清廉到什么程度?皇帝去看望他的时候,一看这位张宰相的卧室,哎呀,也是太俭朴了,皇帝非常动容,所以就给了他一个谥号叫“文节”。
按说,“文节”已经是一个很好的谥号了,但还是有大臣觉得:不能因为张知白清廉这个特点很突出,就只从这个角度给谥号。他还有很多优点,比如做事坚守道义,公正无私,当官的作风也是不屈不挠。所以应该给他一个更好的谥号,比如“文正”。“文正”是古时候一个文臣能得到的最好、最顶级的谥号。但是很可惜,皇帝已经定好的谥号,最后决定还是不改了。但从这个细节你也能看出来,张知白在舆论中的形象是不错的。
但有意思的是,南宋的史学家李焘在《续资治通鉴长编》里写到这段的时候,后面还补充了一段故事,反转来了——
张知白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官员,按官员晋升的规矩,到了要重新安排职位的时候。张知白就跟宰相王曾说,咱能不能先给这位朋友办?王曾说,那哪儿行?什么事都有规矩、有次序、有先来后到,凭什么给他先办?这事就搁下了。不久之后,宰相王曾生病请假了。参知政事副宰相鲁宗道就迎合张知白:你看,朝堂里就剩咱俩当家了,咱们给你那位朋友先办!张知白说好,这才痛快嘛。
这就是个普通的官场上的互相关照吗?不是。张知白还是大意了。鲁宗道转脸就把这事儿跟皇帝说了,说张知白为自己的朋友开后门。张知白知道之后,吓得不轻,又气得要死。据说就抑郁了,几个月之后就中风死了。死之前,那肯定是恨死了鲁宗道,经常跟人说:鲁宗道是个什么玩意儿!在低级官员中随便找一个最没用的,在开封府的大牢里随便找一个最垃圾的, 也比鲁宗道要好。
李焘写到这儿,轻描淡写地跟了一句:张知白呢,向来号称是“贤相”,鲁宗道呢,也有正直敢言的好名声——《文明之旅》以前节目里讲过这位鲁宗道,确实有胆量,好几次敢跟刘太后叫板——李焘说,这俩人名声这么好,刚才说的这件事也未必是真的,“恐未必尔”。你看,李焘既然写,说明他也未必觉得这不是真的啊。
你听完这个故事是什么感觉?
反躬自问。如果我年轻的时候听到这段故事,心里肯定会想:原来这才是真相。什么张知白?假清高!表面上无私清廉,私下里还不是蝇营狗苟?什么鲁宗道?伪君子!表面上正直敢言,私下里还不如一肚子坏水?
后来年纪渐长,如果再看到这段故事,可能就会觉得:哎,都是人,都很复杂,做事只要在底线之上,偶然不符合道德原则,也没有必要去苛求。
但是现在看到这段故事,我又是一番新的感受:每个人其实都是在各自的私心和欲念中挣扎煎熬,但是好在——有人类文明的照耀、有精神生活的指引、有圣贤事迹的感召,我们还是能够不断向上,成为自己期待中的更好的人。偶尔露点马脚,没关系,人性的下限其实都差不多。人一生的成就,是由他能摸到的人性的上限来决定的。张知白和鲁宗道的那点闹矛盾的故事,并不说明这两个人很不堪——真的把所有的桌子都掀了,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很不堪——就算这事是真的,它恰恰在说明,人向上提升自己的空间,真的非常非常大。
更进一步地说:人这辈子活出来的,其实不是什么是非对错的组合,让后人来评价的。人最终活出来的,不过是一种方向感:这是大家都差不多的底线,那就按照自己期待的方向往前进啊,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啊。张知白和鲁宗道,都有过自己在人性上的高光时刻,都有彪炳史册的事迹,那是非常不容易才达到的成就。
说到人生方向感的问题,我就要提到另外一个人了。这个人也是在今年——公元1028年、大宋天圣六年去世的。不过,他不是张知白这样的朝廷重臣,而是一个平头老百姓,可能也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平头老百姓。他的名字叫林逋。
提到林逋,你可能会马上联想到一个词——“梅妻鹤子”,把梅花当成妻子,把养的仙鹤当成儿子,这是他留下来的一段佳话。你也可能还会想到两句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句诗号称是古今吟咏梅花的诗中的第一名。
林逋既是诗人,也是大宋朝最著名的隐士,提到他,总是各种各样的溢美之词,官员羡慕他,文人佩服他,今年他去世,连皇帝宋仁宗也表彰他,给了林逋一个谥号,叫“和靖先生”。在古代,皇帝通常只会给官员谥号,还得是有一个平头老百姓,居然也有这样的殊荣,太罕见了。
说到这儿,不知道你是不是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林逋是什么人?隐士啊。什么是隐士?简单说,就是有才能但是不出来当官,这是一副和皇权不合作的姿态啊。皇帝对这样的人,即使不去迫害,最多也就是宽容,而像宋仁宗对林逋,不仅接受他的存在,而且隐隐然还有一种表彰的态度。你不理我,我偏要理你,不仅理你,还要拼命地夸你。你不觉得,这事有点奇怪吗?
好,那就带着这个问题,我们一起穿越回公元1028年,去了解一下这位林逋林和靖,以及他背后的隐士文化到底是怎么回事。
隐士林逋
这位林逋,和靖先生,是浙江宁波人,隐居在杭州。他做隐士做得很彻底,不仅不当官,也不娶妻生子,于是留下了一个“梅妻鹤子”的传说。你别小看了“梅妻鹤子”这四个字,其他的隐士既然隐居了,就没有故事讲了嘛,生活方式就很抽象,而林逋的梅妻鹤子,很具体,很有画面感,留给后人的印象可就深了。
拿梅花当妻子,不仅是因为梅花好看,还因为梅花能为林逋解决日常的生计问题。传说他在院子里种了360多棵梅树。梅树的果子是可以卖钱的。你看,360多棵梅树,一年365天嘛,他就用一棵树的梅子卖的钱,养活自己一天。听着特别浪漫吧?
把鹤当儿子,也有一个典故:话说林逋平时坐着船,在西湖上玩耍,如果有客人来了,他家的仆人就会表演一个魔术一般的场景:先让客人坐,然后把笼子打开,把两只鹤放到天上。林逋一看,就知道来客人了,就会坐船回来。你看,这像不像两个儿子喊老爸回家?
到了公元1028年年底,正是梅花开放的时节,林逋自知不久于人世,就摸着他的鹤,说我要走了,从此往后,南山之南,北山之北,你想飞哪儿就飞哪儿吧!又望着满院的梅花,说这二十年来,我享尽了你给的供奉,自此之后,是荣是枯,你可随自己的心意了。这就是他的临终遗言,享年62岁。你感受一下这个结局,对于一个隐士来说,可真是太诗意太完美了。
当然了,这都是传说。有学者就考证说,林逋根本就没有种那么多梅花,而且“梅妻鹤子”的说法在宋朝的文献里根本就找不到,其实是明朝人想象附会出来的。你看,这就很扫兴。而且就算不是真的,又怎么样?这就像我们在《文明之旅》1018年那一期讲“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几句歪诗不是宋真宗写的,其实一点用也不会有。大家相信了那么多年而且也愿意相信的事,是很难轻易改变的。
但是,林逋这个人真正的疑点不在这里,而是他当隐士的方式。
首先,他隐居的地方就很有意思,叫孤山,是西湖里面唯一的一个岛,听起来确实像是隐士住的地方,孤独的小岛嘛。但是,我第一次去孤山的时候,不看地图,我都没意识到那是一个岛。一座西泠桥,一条白堤,把孤山和西湖边的陆地连得紧紧的,不用坐船的,溜达着就到孤山了。孤山面积只有300亩,其实不大,但是上面的古迹,比杭州任何其他地方都要密集。像清代皇帝的行宫、藏四库全书的文澜阁、浙江省博物馆、号称天下第一名社的西泠印社等等。民国时代,著名的秋瑾和苏曼殊的墓也在这里。
你看,孤山在地理上虽然是个岛,但是和陆地紧紧相连,四通八达;名字里虽然有个“孤”,但实际上热热闹闹,挤挤挨挨。你可能会说,这是今天的情况,北宋时候的杭州孤山应该没有这么热闹吧?
连接孤山和陆地的白堤至少唐朝时候就有了。因为这个“白堤”的白字,就是纪念唐朝诗人白居易的嘛。白居易写孤山,写这道堤,有一首著名的诗,就是“孤山寺北贾亭西”那首,最著名的是最后几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说明孤山在唐朝的时候就有名气了。
那个时候的孤山僻静吗?还是白居易的诗,有这么几句:“三年闲闷在余杭,曾为梅花醉几场。伍相庙边繁似雪,孤山园里丽如妆。”说我在杭州待的这三年,又闲又闷,所以就经常跑到梅花下面去喝酒。主要是两个地方,一个是伍子胥的庙旁边,一个就是孤山。孤山的梅花啊,真的是好看啊,像精心打扮的美人。你看,在唐朝的时候,孤山就是杭州赏梅花的胜地了,哪还能僻静?很热闹嘛。
这时候我们再去看《宋史》里面对林逋的夸奖,好像也没那么了不起。宋史说他自从在孤山隐居,二十年脚都没有踏进过城市,这是说他自甘寂寞。问题是,他确实不进城市,但是,他住在一个很热闹的风景区里啊。而且很显然客人还挺多的,要不怎么经常需要他的仙鹤儿子去西湖上叫他回家呢?这是不是和咱们理解的隐士的作风不太一样?
还有一点,林逋有儿子吗?理论上是没有,要不怎么认了仙鹤当儿子呢?但问题是,宋仁宗在给他谥号的时候,还顺便给了他家五十担米,五十匹绸缎。哎,奇怪,按说他一辈子不曾婚娶,也没有儿子,后继无人,皇帝的粮食和绸缎又是给谁的呢?《宋史》里面有交代,林逋是没有儿子,但是他哥哥有个儿子林宥,被林逋带在身边,教育得很好,后来还考中了进士。朝廷最后给林逋的粮食和绸缎,应该就是给了这个孩子。
但是,慢着!脑子有点乱:一个隐士,自己不出去当官,但是,精心培养出了一个可以考中进士的侄子。要知道,备考进士,和一般人出于兴趣的读书,那可是两回事啊。考科举,那是专门的能力。需要长时间的专门训练。一个隐士按说不应该有这个本事啊。那你说,这个家庭日常传递给孩子的价值观到底什么样的呢?是云淡风轻、不慕名利的隐士风格呢?还是鼓励孩子吃寒窗苦、做人上人的进士风格呢?这二者之间有没有冲突呢?
更进一步地看,林逋和皇帝、和官场的关系,其实非常深。宋真宗和宋仁宗这父子两代皇帝,知道了林逋的事迹,应该也是喜欢他的文采,就经常派人去看望林逋,送粮食、送绸缎。
这还不算。更重要的是,林逋对于当时的政治,其实没有那么疏远。《宋史》林逋传,一共也不到400字,但是里面至少记载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林逋曾经遇见过一个进士,马上就说,这个人将来是个当宰相的料啊。后来果然。你看,这份眼光,应该是对官场很了解的人才会有的。至少,他说出这个判断的口气,是当成好事来说的。这也和隐士的形象相去甚远。
第二件事,是林逋临死的时候写的一句诗,“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这里面用了一个汉代的典故。话说大文豪司马相如晚年住在茂陵,汉武帝说,哟,他身体可不大好,赶紧派人去他家把他所有的书都拿来,现在不拿,以后遗失了就太可惜了。结果派人上门一看,司马相如已经死了。临死的时候,司马相如写了一卷书,而且留下话来,如果皇帝派人来取,就把这一卷书给他。这就是著名的《封禅书》,里面的内容主要是劝皇帝封禅泰山。所以,林逋这首诗的意思就是,我死之后,如果皇帝要派人来搜集我的遗作,我可没有这种讨好皇帝,劝皇帝封禅的文字。
这句话的精神内核,当然是很骄傲的,但也是很政治化的。你细琢磨一下:一个隐士,临终时刻想的,居然是皇帝要派人来收集他的文字的事儿。你说,这是一个隐士该有的样子吗?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大体描述一下林逋的生活了:不当官,不成家,平时做的都是种梅花、写诗文这样风雅的事,社交圈子里有很多官员朋友,经济上偶尔靠皇帝的资助,自己不参加科举但是能辅导孩子参加科举,自己不当官但是对于朝廷里的事既熟悉也关注。这就是大宋朝,甚至是整个中国古代最著名的隐士林逋林和靖先生的生活。
请注意,我这里没有一丁点要贬低林逋的意思。他选择这样的生活,他自己舒服,别人也羡慕,无可指责。但是你发现没有?隐士这个传统到了宋代的时候,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它和我们一般理解的隐士不太一样。
从对抗到逃逸
中华文化中原本的隐士应该什么样?
那是一种非常对抗性的政治态度啊。比如,传说中的尧舜时代的隐士许由,尧征召他去做官,他觉得,哎,这个话听起来怎么这么不舒服呢?脏了我的耳朵,所以就跑到河边去洗耳朵。正好他的一个朋友牵着一头小牛在河里面喝水,就说:你要是躲到深山老林里当隐士,人家能找得着你吗?还是你太招摇过市,太在乎名声了。得了,你这一洗耳朵,把我这小牛喝的水也弄脏了。呸!赶紧把小牛牵到上游去。
你听听,这种政治态度是非常激烈的。
还有一个例子是伯夷叔齐。这两个人都反对周武王造纣王的反,反对无效之后,就跑到首阳山去隐居,说天下不都服从周朝了吗?我们俩不服。不服的方式,就是我们俩不吃你们周朝土地上长出来的粮食,饿死也不吃。后来果然就饿死了。那个时代的隐士就这么刚。
隐士摆出来的这种姿势,在先秦时代还好,到了后来的皇权时代,皇帝当然是不高兴的。这种矛盾也确实激化过。比如,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中的嵇康,司马昭反复劝他出来当官,他就是不干。那怎么办呢?站在司马昭的角度来说,你社会声望那么高,你对我又摆出那么坚决的不合作的姿态,我司马家还正好想篡位当皇帝,你让我怎么收服天下人心?那对不起,我只好把你杀了啊。
当然了,隐士和皇权之间的紧张关系,不见得非要搞到要杀人的地步。但在魏晋时期,一个人如果非要当隐士,代价还是挺大的。比如陶渊明,你不是“不为五斗米折腰”吗?不是“田园将芜胡不归”吗?那你就受穷吧。陶渊明那是真的穷到要饭的程度的。
像我们刚才讲的林逋的故事,因为你是隐士,所以全社会就高看你一眼,朝廷就不断地要主动照顾你,给钱给粮食,反正陶渊明那个时代,没有这种好事。
那为什么到了宋朝的时候,朝廷对隐士突然态度好起来了呢?大概有这么几个方面的原因。
首先,隐士对朝廷的态度,没有那么激烈了。什么跑到河边洗耳朵,什么坚决不吃你地上长的粮食,这种高度对抗性的事,后来就不怎么有了。隐士不当官,不再是一种政治姿态,而是一个价值追求,我不愿意跟你们那样追名逐利而已,不意味着我不认同政权和皇帝。甚至不过就是不愿意遭那份罪而已。嵇康说自己不愿意当官,一连写了9条,你看那些理由,都是什么我早上起不来床啊,我经常要挠痒痒不能正襟危坐啊,等等。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皇权也渐渐发展出来了一套解释系统,可以兼容隐士的存在。简单说就是:孔老夫子不是说了吗?“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那好了,作为皇帝,我要证明天下有道,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所有的隐士都出来工作嘛,所谓“野无遗贤”嘛。所以,只要我一遍遍地礼贤下士,一次次地敦请你们这些隐士出山,那天下就是在走向良性发展的路上。咱们就极限拉扯呗:
你出山啊!
——不出!
你出山啊!
——不出!
你看,咱俩这么一客气,既证明你是隐居的高人,又证明我是有道的明君,大家各得其所,多好?
大宋朝不仅对林逋是这个态度,此前有一个种放,后面还有一个邵雍,都是一样,都是反复邀请他们出来做官,他们也都是反复推辞,最后都是成就一段佳话。
当然,我觉得最重要的原因不是这个。隐士文化之所以没落,皇权和隐士的矛盾之所以缓和,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贵族社会的终结和科举制度的崛起。
你想啊,为什么你是隐士?如果一个老农民没有当官,是隐士吗?当然不是啊,那就是个老农民啊。隐士得有一个前提,你是应该当官,但是没有当,所以你是隐士。比如嵇康,是曹操的曾孙女婿,陶渊明,是东晋名将陶侃的后人。都是有来头的人,他们出来做官是常态,不做官才是奇怪。所以才叫隐士嘛。
到了唐宋时代,豪族社会终结了,科举制普及了,大家都是平头老百姓。要做官,你就得通过科举考试。你不做官?哦,那应该是水平差,考不取吧?那你不做就不做吧。你一个考场上失败的人,你凭啥说自己是隐士呢?
唐朝就有一个传说。孟浩然,就是写“春眠不觉晓”的那个诗人。年轻的时候当过隐士,40多岁才想着到长安来找找当官的机会。有一天,他正在王维家里玩,忽然唐玄宗来了。孟浩然一紧张,钻到了床底下,唐玄宗把他叫了出来,问他最近写了什么诗,其实就相当于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孟浩然可能是隐居太久了,脑子一抽抽,就念了一首,其中有一句“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我这人没什么本事,所以皇帝不要我。唐玄宗一听就不高兴了:“是你自己跑到山里去当隐士,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你?你这不是诬蔑人么?”于是拍拍衣服站起来就走了。对啊,这个时候已经有科举了,你想当官你就来考啊。你不来考,或者考不取,这又不赖皇帝,你凭啥说皇帝不要你呢?
你看,咱们文明节目这么多期讲到宋代科举制的发展,你大概想不到,它竟然还给隐士的存在来了个釜底抽薪。
到了宋朝,尤其是宋真宗和林逋在的这个阶段,科举制进一步成熟。出不出来做官,从一种人生选择,彻底变成了一种能力测试。就算你是真不想,在旁人看来,你也只是在掩盖自己的不能和不会。你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就这么一次偷梁换柱,就把中国几千年隐逸传统中的骄傲感摧毁殆尽了。
这个时候再去当什么隐士,其实是很尴尬的。就像我们前面讲的林逋,你那么大的社会声望,你还接受皇帝的经济补贴,你还在风景区里住着,天天热热闹闹地见客人,你还跟朝廷里的官员关系那么好,哦,你就这么当的隐士啊?
那个比林逋岁数还大一点隐士,叫种放,就更尴尬。他是一会儿出来做官,一会又要归隐,反复横跳几次之后,弄得自己声名狼藉。有人公开讽刺他,最后还是宋真宗站出来维护种放,说种放这人不错啊,他私下里给我了提了很多有用的建议,只是我没有告诉你们罢了。
你看,这个时候的隐士,在无所不在的皇权的笼罩下,在科举制的釜底抽薪下,既没有独立的政治姿态,也没有独立的社会角色,再想拗出隐士的姿势,可就太难了。
到了清代,戏曲家蒋士铨写过一首诗,嘲笑明朝的所谓隐士:
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
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
獭祭诗书称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
翩然一只云中鹤,飞去飞来宰相衙。
对啊,你一个隐士,应该像一只仙鹤那样在云雾中高来高走,你怎么还在宰相府邸,各种衙门里飞来飞去呢?
允许隐士的存在,其实是古代皇权政治保留的某种弹性。在这本书《中国隐士与中国文化》里,作者做了一个统计,正史里面有记录的著名隐士218名,高峰时期的魏晋南北朝有37个人,唐代有52个人,宋朝有56个人。但到了明朝,有记录的隐士只有13个人,因为开国皇帝朱元璋发布的《大诰》里,明明白白地有这么一句:“天下士夫不为君用罪”,很显然,这个弹性消失了,而清朝呢?可怜,只有5个人。
到了这个地步,隐士文化就彻底衰落了,隐士和皇权的矛盾也彻底终结了。
隐士的勇猛精进
隐士文化其实还有另外一重麻烦,就是和儒家主流文化之间的冲突。
隐士、隐士,毕竟也是“士”。
什么叫“士”?简单说,就是怀抱着超越性的理念去积极地影响世界的人。“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你听听这些名言金句,这都是中国文化对精英分子的基本要求。言下之意都是:你得振作,你不能躺平。
孔子不是说吗?“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小人可以躺下来,就像草那样,任由别人对自己施加影响。但是士君子不行,你得像风啊,你得去主动地影响周边的草啊,所谓风行草偃嘛:有士君子的地方,周边的人就有了主心骨,有了方向。
可如果你要当隐士,不当官、不做为,这不就是躺平了嘛,那你还怎么承担得起这份士君子的责任呢?
这可能是对隐士文化最大的误解。
你就这么想:当大家都在蝇营狗苟想当官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做出了完全不同的选择,说我要回家,我不跟你们玩了。你说,这个人是躺平了?还是做出了一个更勇敢、更艰难的决定?当然是后者啊。随大流,是最不费劲的事。不从流俗,一意孤行,那反而是需要巨大的心力才能办到的。
就像有人开玩笑说的:一个人连减肥都能做到,连戒烟都能做到,你可就要小心了。这种人什么做不出来?对,在人生选择那么少的古代,一个人连归隐都能做到,你就别小看他,他怎么可能没有自己执着的目标?
有些隐士,比如伯夷叔齐、阮籍嵇康,他们执着的,是不服从的姿态。
那陶渊明呢?表面上天天喝酒写诗,他执着什么?陶渊明不反对什么,也不跟什么对抗,他就是愿意和一切大家都喜欢的东西若即若离,隔上一层。你看他写的诗:“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我就喜欢山水,跑到尘世上去,那才是我走错了路的30年啊。“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你听,旧林、故渊,那才是我的老地方。“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我就是喜欢这个调调儿。所以有学者把陶渊明的这种状态,称作叫“边境”状态,热闹是你们的,我就在旁边待着。维持这种疏离的状态,自己有自己的王国,容易吗?不容易。这反而是需要巨大的努力才能做到的事,是一种非常积极的状态。
不理解陶渊明的积极状态,就相当于今天的父母理解不了孩子打游戏。表面看起来,一个孩子关在房间里打游戏,很颓废啊。但在孩子的心里,这怎么是颓废呢?游戏的世界,那才是一个公道、热血、可以不断向上攀升的积极的世界啊。我们以为别人的躺平,其实是因为看不到他在另外一个维度上的执着而已。
再举一个著名的例子:白居易。
在中国古代的隐士传统中,有一句话叫“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朝”。小隐士,精神境界不够高,才要跑到荒郊野外去隐居呢。大隐士,心量够大,一边能当朝廷里的大官,同时心里本质上还是一个隐士。你一听就知道,这明显是既舍不得不当官,又羡慕当隐士的人,给自己戴的一顶高帽子。
这时候白居易说话了:大家都别吹牛。荒郊野外太冷落了,朝廷里又太喧嚣了,大隐小隐都不合适啊。这么着吧,我来发明一个“中隐”。就是担任个闲职,人在家中躺倒,工资每月照发。日子不忙不闲,还能不饿肚子。既不大,又不小,这叫中隐。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鼻子都气歪了。拿钱不干活,你还有理了?既要享用隐士的好处,又不想遭隐士的罪,太没节操了。
但是后来捋了一遍白居易的生平,我才知道,顺着“中隐”这个词,其实是无法理解晚年的白居易到底在想什么的。他晚年不仅没有躺平,而且是一刻不停地在操办一件大事。
白居易晚年在洛阳,一共住了17年。到了这个阶段,他名气大了,也有钱了,住着一套二手豪宅。他当的官儿品级不低,薪水丰厚,也没什么事,所以才说“中隐”嘛。但是别忘了,他毕竟年过半百了,儿子死了,弟弟也死了,身体也一点点垮了。你说这个时候他能在意什么呢?
来看一首诗吧。他新做了一个书柜,把一辈子写的东西放在里头,边看边叹气:我这一生,就是干文字工作的,从小写到老啊。这一生的著作,我数了数,前前后后共有七十卷,大大小小的也有三千来篇。我知道书啊文啊,不容易保存,一不小心就丢了,所以一张都没有敢扔,保存得好好的。每次打开这个柜子,我一定不会忘记再亲手给它锁上,钥匙专门就放在我书斋的帷帐前边,就怕里面的文稿丢了,就上心到这个程度。很可怜啊。白居易觉得自己没有儿子,这些书怕是要传不下去了,他被笼罩在一种巨大的恐惧中。他编好了自己的诗集,一共十五卷,发狠说:“生前富贵应无分,死后文章合有名。”我生前的富贵追到这儿也就这样了,我现在要追求的是我的文章能够流传后世。说干就干。他晚年就忙这个。
他先是把自己一生写的那些东西抄了5份,留在哪呢?首先庐山东林寺留了一套,大雪之夜,派仆人送上门啊。他当过江州司马,跟这里的和尚熟。再有一套诗集留在了苏州,叫南禅寺,他在苏州当过刺史,应该也是跟南禅寺和尚有交情。再有一套是留在了洛阳圣善寺。圣善寺不得了,是皇家寺院,杨贵妃一度出家就是在那儿。那还有两套呢?一套留给了自己的侄子,叫龟郎,因为你姓白,我的东西你能不好好保管吗?还有一套是留给了他的外孙,叫谈阁童。小子,你妈是我生的。你替我好好看着。
这也不能放心。他在托付每一套诗集的时候都写了诗。表面是感谢,但是多少也有一点昭告天下的意思,不要抵赖,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把诗集送到你那儿了。我一共留了五套,都在哪、在哪,写得明明白白。这是我们今天才知道用的区块链技术,叫分布式记账,叫不可篡改的数据库。白居易当年就无师自通。
这一套操作下来,结果怎么样?反正白居易成了唐代留下诗文最多的作者。李白留下来的诗不到1000首,杜甫多一点,1500首。杜牧比白居易的岁数还要小一点,也只留下来400首。而白居易呢,他自己编订的3000首诗,几乎全部完整地保留下来了,今天都能看到。在一个没有印刷术的时代,这简直是个奇迹。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管别人怎么喊:我要躺平了,我要归隐了,不管他是大隐小隐还是中隐,只要他选择的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那他一定有自己执着的目标。他一定腾挪出了巨大的心力冗余,在自己的隐秘世界里,向那个目标勇猛精进。我们旁人看不到而已。从这个角度上说,他还是一个积极行动的“士”,一个影响他人影响世界的“君子”。
问题是:从大宋朝开始,中国进入了全民科举时代,最大程度地统一了全民的努力方向——有钱就该读书,读书就该参加科举,科举就应该去当官——这个方向好像天经地义,以至于很少有人注意到,人生还可以往别处去,去定其他的目标。
这也是我们看中国的隐士的视角。
他们不一定在政治上多正确,在道德上对我们有多少优越感,他们不过是找到了一个不同于我们的努力方向而已。
比如,明朝的大旅行家徐霞客,他一辈子东跑西颠地,好像不能算是传统意义上的隐士。他54岁临终的时候,有人问他,你这跑来跑去一辈子,何苦呢?他说,历史上有这么几个人,汉代的张骞,唐代的玄奘大师,元代的耶律楚材,都是因为皇帝有命令,跑遍了天下。我一个普通老百姓,天南地北地跑,能和他们三个人放在一起,凑齐四个人,我是死了也能瞑目啊。
你看,所有这种人,不管是林逋、徐霞客,还是嵇康、白居易,只要他们走上一条少有人走的路,奔着一个当时少有人能理解的目标,活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人生可能性,他都是我心中的伟大“隐士”。你我如果能做到,我们也是某种意义上的隐士。
今天节目的最后,我想起一个西方人讲的故事。
话说,有一位信徒问神父,“祈祷的时候可以抽烟吗?”神父瞪了他一眼说:“不可以。”后来,他换了一种问法:“那抽烟时可以祈祷吗?”神父说说:“可以。”
这个故事本来是用来嘲笑那些古板的人的:祈祷时候抽烟和抽烟时候祈祷,不是一回事吗?
不。当然不是一回事。人这一辈子,活的就是一个方向感。你在做一件神圣的事的时候,允许自己小小地堕落一下。和你在做一件堕落的事的时候,心里仰望一下神圣的所在。人面朝的方向不一样,人的本质就不一样。
正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和一辈子拜佛结果最后却拿起了屠刀,看起来罪恶的总量一样,但人生的方向不一样。
我们每个人都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爬行或是飞奔。能走多远,咱们自己说了不算。我们唯一说了算的,就是那条路通往的方向。
好,这就是我们在公元1028年聊的话题。我们明年,1029年再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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