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Nice爷爷”：死亡是一个谜，孩子们也会经历

“Nice爷爷”在他的签名旁边写下“爷爷”两个汉字，虽然有点倒插笔，但写得十分认真，他告诉我是他的中国学生教他的。有时候，他在街上走，中国游客会认出他，兴奋地喊：你是“Nice爷爷”……那个双眼一闭，眉毛一抬，咂舌，发出一声“nice”的表情包火遍中国全网，而“Nice爷爷”这个名字也由此而来。

火遍中文网络的Nice表情包

“Nice爷爷”的真名是迈克尔·罗森（Michael Rosen），他在英国早已家喻户晓。2007年到2009年，迈克尔·罗森被授予英国桂冠童书作家（Children's Laureates）。2023年，他获得英国PEN Pinter prize，该奖评审团主席认为他的作品“引领了一种反映儿童日常生活世界的写作方式，通过幽默和文字游戏来呈现他们富有想象力的思维和生活”。

迈克尔·罗森于1946年出生于伦敦北部的一个犹太人家庭。大学毕业后，他先在BBC工作了三年，之后成为自由职业者。他写书，创作诗歌，担任电台主持人，教书，在舞台表演等。他撰写和编辑了200多本书，包括《管好你自己的事》《你不想知道吗》《芥末》《奶油冻》《肚子咕咕叫和肉汁》《你告诉我》《课堂上不准呼吸》《快，让我们离开这里》等。他为成年人撰写的图书包括《埃米尔·左拉的失踪》《作者》《工人们的故事》《阅读与叛逆》《所以他们叫你皮舍尔！》，以及《烟囱》三部曲，包括《别提孩子》《听关于大屠杀的广播》和《曼什先生》等，他目前主持BBC广播四台的《口碑》节目，也是伦敦大学金匠学院的儿童文学教授。

迈克尔·罗森的代表作《我们要去捉狗熊》出版35年，在全球的销量已经超过1100万。他的《伤心书》令全世界的读者动容，在这本书中，痛失爱子的他写下伤心，写下他尝试化解伤心所做的一些事情。2020年3月，迈克尔·罗森感染新冠，在重症监护室待了48天，几次病危，在医护人员和家人的悉心照料下，他转危为安。根据这段经历，迈克尔·罗森写了三本书。如今，78岁的他依然像个孩子那样生龙活虎，继续在舞台上表演故事，继续一本接一本地写书、出书，继续做视频，继续主持节目，并源源不断地发着推文……能量满满，“Nice！”

8月10日到25日，爱丁堡国际图书节在苏格兰的首府爱丁堡举行。“Nice爷爷”受邀来表演、推广新书。我趁机对他进行了专访。第一次见到似乎早已再熟悉不过的“Nice爷爷”本尊，我有点兴奋，有点激动，他那丰富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让我感觉，他的一举一动都是表情包。

用“做事疗法”对抗抑郁

崔莹：我知道，您这次来爱丁堡推广两本新书《罗森年鉴：一年中每一天的怪诞妙语》（Rosen's Almanac: Weird and wonderful words for every day of the year）和《精彩绝伦：让你欢笑、微笑和思考的诗歌》（Out Of This World: Poems to make you laugh, smile and think），能介绍一下这两本书吗？

迈克尔·罗森：我一直沉迷于人们用来应对生活中的起起落落的短语和俗语，以及对喜欢或不喜欢的食物和天气状况等做出的评价，《罗森年鉴：一年中每一天的怪诞妙语》的主干部分便收集了这类语言，书中也有我对语言的思考。《精彩绝伦：让你欢笑、微笑和思考的诗歌》是一本诗集，书封上的这个小人是我，我在想象很多不同的事情，有过去的，有未来的，我想象猫在想什么，想象红血球在想什么。这是一本关于想象和记忆的书。这些诗歌会让你大笑、微笑和思考。这两本书会在几周后问世，所以，我已经遥遥领先。

崔莹：简直太忙了！

迈克尔·罗森：是的，我是个大忙人。实际上，就在刚才，我正在酒店的房间里做功课，为BBC广播四台的《口碑》节目做准备。

迈克尔·罗森的两本新书

崔莹：您几年前感染新冠病毒，病情非常严重，一度在重症监护室待了48天，但恢复不久就匆匆工作了，为什么不多休息一些时间？

迈克尔·罗森：这次生病对我的身体和精神都是挑战，特别是，我的记忆力出了问题。但我觉得，你只要继续做事情就好。我的意思是，人们提到谈话疗法、写作疗法……还有一种是“做事疗法”。只要你忙起来，这就意味着你会进步。当你身患重病时，你很容易沉浸在病痛中，变得悲观。但如果你继续做事情，你就会有一种进步感。进步对人们来说非常重要，它能够帮你对抗抑郁，成为幸存者。

崔莹：感染新冠病毒的经历启发您写了好几本书。

迈克尔·罗森：是的，没错。《各种各样的爱》（Many Different Kinds of Love: A story of life, death and the NHS）、《变得更好》（Getting Better: Life lessons on going under, getting over it, and getting through it）和《差点死掉的好处》（The Advantage of Nealy Dying）。部分原因是我需要这样做。我的冲动几乎都是自我导向的，因为写出来能帮我弄清思路。对有些人来说，写作就像是一场考试，但对我来说，写作是一种乐趣。当我的生活中发生某件大事时，我通常都会把它写下来。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合乎逻辑、合乎情理的事情。如果出版商认可，就将其出版。如果有人喜欢读，那就更好了。

崔莹：在经历过这次生死考验之后，您是否有些改变？

迈克尔·罗森：我一直相信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如果发生了某件事情，或者你认为发生了某件事情，就抓住它。我以前就这样想，现在更这样想了。现在，我想到一些我认为很有趣的东西，就会把它们记录下来。我将这些内容出版成书，比如《差点死掉的好处》就收集了我一年来的想法，它像是用文字写成的相册。我在生这场病之前，是不会这么做的，可能只会发推文，但我现在觉得有必要把这些东西认真写出来。

《伤心书》是给孩子们的一个解释

崔莹：您最畅销的一本童书是《我们要去捉狗熊》，谈谈这本书的创作吧！

迈克尔·罗森：这本书是根据一首民歌改编的，这首民歌有很多版本，有美国版本，有我们要去捉狮子的版本等。有一次，我在舞台上表演这个民歌，出版社的一位编辑观看了我的表演，他认为这将是一本很棒的童书，便建议我写下来。于是，在民歌的基础上，我删改了一些内容，加了一些拟声词，描述了不同的场景，这就是这本书的由来。

崔莹：您当时想到这本书会畅销吗？

迈克尔·罗森：没有。我只是觉得它是一首不错的游戏诗，一首饱含动作韵律的诗。这首诗很有趣，会有人喜欢的。我想，是海伦·奥森柏莉（Helen Oxenbury）的插画让这首诗变成一首伟大的史诗。海伦是天才！海伦的灵感来源于某史诗之旅，好像是一只中国的猴子到西方……她想象这些孩子们在乡间迷了路，于是，这首诗就变成了一个生存的故事、冒险的故事。海伦的插画赋予了这本书力量。于是，它不再只是一个有趣的游戏，而是一个非常有力量的家庭故事。

崔莹：《我们要去捉狗熊》要告诉孩子们什么道理？

迈克尔·罗森：努力活下去。书中写道：“我们不能越过它。我们不能在它下面走。我们必须经历它。”（We can’t go over it. We can’t go under it. Oh no! We’ve got to go through it!）下一分钟、下一小时，你都可能会遇到困难，但要克服这些困难，要好好活着。要去做，去争取，要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你要心存这样的希望：有一天你肯定能做到。

崔莹：您在《伤心书》中揭开了您自己的创伤，您为何决定写这本悲伤的书？

迈克尔·罗森：我当时在爱丁堡表演《快，让我们离开这里》（ Quick, Let's Get Out of Here），表演结束后，一个孩子提问：“你书里的埃迪怎么了？”我不得不实话实说：“埃迪长大了，长到快要19岁时，他死了。”我很坦诚，这很好，但我欠孩子们一个解释。因为《快，让我们离开这里》写的是埃迪小时候的故事，并广为人知，我想，我应该告诉孩子们他后来的遭遇。于是，我坐下来，写了《伤心书》中的文字。这些文字向读过《快，让我们离开这里》的人解释埃迪去世后，我的感受。《快，让我们离开这里》的插画师是昆丁·布雷克（Quentin Blake），他答应画《伤心书》，这本书就这样诞生了。

崔莹：这本书讲述了如何应对“失去”和“悲伤”，不仅适合孩子们阅读，也适合成年人阅读。

迈克尔·罗森：是的，没错。这本书的主题是：如何面对你所爱的人的离开。我知道有些人会给失去父母的孩子看这本书。很多成年人也会看这本书，不在意它是儿童读物还是成人读物。实际上，这本书关于成年人的悲伤，而不是儿童的悲伤。也许孩子们看了这本书后会受到启发：哦，有一个大人关心他的孩子，即使他的孩子已经去世。孩子们知道大人关心他们，他们会感到安心。无论对成年人，还是对孩子来说，死亡都是一个谜。孩子们也会有这样的经历，无论失去亲人，还是宠物。很多孩子养猫、养狗，结果深爱着的猫或狗死了……孩子们感到失落和悲伤，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这本书能给这种处境的孩子们一些帮助。

《伤心书》

没有孩子，也可以写童书

崔莹：您是如何成为童书作家的？

迈克尔·罗森：我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成为童书作家。我从詹姆斯·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受到启发，他通过成人的视角来写自己的童年，同时想象自己回到了童年。我也想试试，就用诗歌的方式写了我童年的故事。但没有一家成人书的出版商对这些内容感兴趣。后来有人告诉我：“你有没有试过童书出版商？”于是，我就把书稿寄给了一个叫帕姆·罗伊兹（Pam Royds）的出版商，她在一家叫Andre Deutsch的出版社工作。她说很喜欢这些内容。就这样，我的第一本书诞生了。那是在1974年，书名叫《管好你自己的事》（Mind Your Own Business）。童书界非常友好，当你写了童书，总有人邀请你到图书馆、学校或图书节给孩子们“念书”，我一下子就忙了起来。我想，我可以做更多这样的事情。于是，我开始写越来越多的童书。

崔莹：您创作童书的灵感来自哪里？如何知道孩子们会喜欢看什么样的书？

迈克尔·罗森：我小时候读过很多童书，这些故事就在我的脑海里，我可以回想自己小时候喜欢看什么书。并且，读童书的过程，也是学习别人的童书创作的过程，知道哪些有效，哪些无效。

崔莹：那么，您小时候喜欢看什么样的书？

迈克尔·罗森：我很小的时候，喜欢看毕翠克丝·波特（Helen Beatrix Potter）的书，特别是小松鼠纳特金的故事，大一点时，我喜欢埃里希·凯斯特纳（Erich Kästner）写的《埃米尔和侦探们》，后来我又非常喜欢看罗斯玛丽·萨克利夫（Rosemary Sutcliff）和杰弗里·特里斯（Geoffrey Treece）的书。我还喜欢看从动物的视角写的书，比如，加拿大作家欧内斯特·汤普森·西顿（Ernest Thompson Seton）的书，还有法国作家勒内·吉约（René Guillot）的书。后来，我再大一些时，因为我的父母非常喜欢诗歌，在他们的影响下，我喜欢上了美国诗人卡尔·桑德堡（Carl Sandburg）的诗歌 。

崔莹：对您写诗、写童书影响最大的人是谁？

迈克尔·罗森：我记得我十三四岁时，家里来了一个朋友，正是童书作者杰弗里·桑默菲尔德（Geoffrey Summerfield），他为孩子们写了一些很棒的诗歌。我记得他来到我家，把他的诗集都放在地上，然后问：“迈克尔，你觉得这些诗歌怎么样？”我当时大概十三四岁，我被他深深吸引，想，我以后也许能像他那样写作。我的父母对我现在做的事情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我的妈妈是小学老师，爸爸是中学老师。在教书多年后，他们接受培训，从事培训老师的工作。我的爸爸哈罗德·罗森教授在语言和文学方面颇有建树。我的爸爸很会讲故事，他退休后，成为一名“讲故事的人”，到各个学校讲故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子承父业”。

崔莹：您很擅长表演故事，特别是您的面部表情丰富生动，您学过表演吗？

迈克尔·罗森：算是自学吧！我十多岁时，加入了伦敦伊灵探索者剧院的戏剧小组，经常表演舞台剧。上大学后，也经常担任舞台剧导演、写剧本、表演舞台剧等。也就是说，在我10多岁到20多岁的这10多年时间里，我一直在自学表演。

崔莹：通常，您如何决定要写一部童书？

迈克尔·罗森：我们前天晚上去看了电影《卡洛琳》（Coraline，又译作《鬼妈妈》），我在看的过程中就有了一些新想法，我喜欢《卡洛琳》中关于另一个世界的情节，小女孩卡洛琳进入了那个世界，然后被困在其中。《纳尼亚王国传奇：狮子、女巫和魔衣柜》《爱丽丝梦游仙境》都有类似的情节。于是，我开始浮想，想我以前见朋友的情景……他叔叔住在一栋很奇怪的房子里，其中一间房间里摆放着一台很大的老式留声机，这个叔叔很神秘……我这样想着，也许会写一个故事。

崔莹：您的第一本童书出版时，您还没有孩子，如何了解孩子的想法？

迈克尔·罗森：没有孩子，也可以写童书，因为每个人都曾是孩子。你要做的，就是把自己想象成你小时候的样子，或者把自己想成你周围孩子的样子。你很快就会发现什么样的东西会吸引孩子。很多为孩子们创作出精彩的图书、电视剧和电影的人，并没有孩子。关键在于你如何去设想。

崔莹：那么，如何去设想？

迈克尔·罗森：回想一下你小时候的那些关键时刻：害怕的时刻，孤独的时刻，担心的时刻，或者度过美好时光的时刻……再想想你小时候读过的书。你一定非常熟悉《爱丽丝梦游仙境》，在这本书中，爱丽丝会遇到各种问题，但她会像一个聪明的小孩那样解决问题。试想一下，如果你是爱丽丝，你给自己出些难题，可以迷路，可以去太空，可以去中国，或者面对一只熊，面对一个不喜欢你的非常严厉的老师……想象你是那个聪明的爱丽丝似的女孩，你会怎么做。同时，你可以借鉴现有的儿童文学的写法，写类似的东西。

迈克尔·罗森在接受采访

写作的愿望来自喜欢提问

崔莹：除了童书作家，您也是电视主持人、大学老师和政治专栏作家，不同的工作经历会为您的童书创作带来启发吗？

迈克尔·罗森：我认为一切经历都有益。每一种经历或每一件事情，都会对其他经历或事情产生影响。《卡洛琳》之所以如此成功，如此震撼人心，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它思考并呈现了大人的行为。爸爸一心扑在电脑上，妈妈总是忙这忙那，这是从孩子的视角来看的，但这对成年人来说，也很真实。当我和同事商讨一部儿童剧，谈到孩子要如何跟父母谈判时，为了让这一切变得真实，我们必须站在成年人的立场上考虑成年人的想法。所以，我可以把在成年人的世界里的经历融入童书创作中。

崔莹：您大概已经写了200本童书，并继续笔耕不辍，继续在舞台上表演，制作各类节目等，您总是能量满满，这些能量来自哪里？

迈克尔·罗森：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大概一部分来自父母的遗传，在我的心目中，他们都是非常好奇、活跃的人。他们总是问这问那，总喜欢散步，总计划着要去做点什么……我也对很多事情充满好奇，总想知道一些事情，想知道这些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这样。我不喜欢被动，不喜欢被告知什么就去做什么，我喜欢质疑。我认为我的能量和写作的愿望主要来自喜欢提问的这个原始想法。

崔莹：写了这么多书，做了这么多事情，最令您引以为豪的是什么呢？

迈克尔·罗森：我为我的YouTube频道“Kids’ Poems and Stories With Michael Rosen”感到骄傲。它集合了我的写作、表演……并且，我和我的儿子一起，完成了这一切。我的儿子担任这些视频的导演、制作人。目前这个频道已有500多个视频，我们一直在制作新的视频。在某种程度上，这个频道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图书馆，或者说是一部文学巨著。

崔莹：您是火遍中国的“Nice爷爷”，如果邀请您到中国，和中国的小朋友们度过一天，您打算和他们怎样度过？

迈克尔·罗森：我会让他们问我问题，什么问题都可以，我会尽我所能回答，然后，我会问他们问题。我还没去过中国，但我女儿去过，她15、16岁时学了中文，后来去中国旅行。我很想了解中国人的生活，所以我会不停地问孩子们，让我知道你们平时都做些什么，玩什么游戏，唱什么歌，喜欢看什么电视……他们问我问题，我问他们问题，我们可以说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