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智中国2029｜朱嘉明：具身智能将成未来经济活动新主角

2024年9月6日，澎湃研究所举办“数智中国2029：拥抱新一代信息技术”研讨会，邀请了朱嘉明、史丹、彭文生、郑磊等知名专家学者，深入探讨数字经济与新兴信息技术对中国未来发展的深远影响。

经济学家、横琴粤澳深度合作区数链数字金融研究院学术与技术委员会主席朱嘉明发表了题为“人工智能如何影响和改变未来经济”的主旨演讲。他指出，人工智能技术正在飞速发展，迭代周期从“年”缩短到“周”，标志着全球科技领域正经历重大变革。具身智能将成为未来经济的主角，深刻改变经济主体和生产模式，重塑全球经济格局。然而，AI在推动变革的同时，也带来了技术失控、社会不平等加剧和全球治理挑战等风险，这些问题亟需全球共同应对。

以下为朱嘉明演讲精要。

知名经济学家、横琴粤澳深度合作区数链数字金融研究院学术与技术委员会主席朱嘉明 
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今天的主题“数智中国2029”是一个很有前瞻性的话题，所聚焦的是如何实现实体经济和数字技术、智能技术的深度融合，以及这样的融合会对人类的经济和社会生活产生怎样的影响，所以这是时代性课题。

我今天与大家所分享的是“人工智能如何影响和改变未来经济”，分为四个子问题：人工智能技术处于持续加速的发展期；人工智能改变现实经济的基本模式；人工智能影响未来经济的主要途径；人工智能在创造未来经济形态过程中的风险和挑战。

人工智能技术正处于持续加速度的发展期

现在是2024年9月。过去九个月无疑是人工智能（AI）技术的加速度发展期，其技术的迭代和创新周期从“年”缩短到“月”，甚至到“周”。人工智能创新技术的“涌现”基本是一波未平，下一波接踵而至。这是工业革命以来从未有过的历史现象。此时此刻，讨论18至24个月更新一次的“摩尔定律”，就是一个过时的话题。从2022年11月30日OpenAI发布ChatGPT聊天软件那一天后20个月里，所有的全球科技大公司都在角力大模型，都在生成式人工智能这个新赛道上奔跑和竞争，随之带来人工智能生态圈翻天覆地的变化。目前，人工智能技术的拓展主要集中在如下几个方面：

出现自治性的Agentic AI，迎来具身智能“婴儿潮”时代

1.大模型规模继续膨胀。大模型的“大”字继续攀升。Mate开发的大模型“骆马（Llama 3.1）”，拥有的参数已经达到4000多亿。这个近乎天文数字革命的参数是从几十亿、几百亿、上千亿逐步增长而来。

2.开源大模型的影响力急剧扩大。大模型分成开源和不开源。Meta，即2021年10月前的脸书，正在成为大模型开源的引领者。它们的开源速度、开源规模远远超出大家的想象。在过去10个月中，它们因开源而拥有了3.5亿用户。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大家还记得，2023年2月曾有令人震惊的报道，OpenAI月活跃用户在两个月内激增至1亿，从而成为历史上增速最快的消费应用。

3.支撑人工智能的硬件芯片性能不断突破。机器学习和深度学习崛起后，英伟达深耕9年在GPU（图形处理器）上遥遥领先、占尽先机；谷歌在2017年推出TPU（张量处理器），今年6月已推出第六代TPU“Trillium”；2024年又有模拟人类神经元的NPU（神经网络处理单元）问世。这些硬件在内存、计算能力、耗能比上不断优化，并与人工智能协同进步。

最新情况是，2016年创建的Groq推出了LPU，高速推理性能是GPU、TPU的10倍到100倍，但能耗大幅下降，这家创新企业的横空出世挑战着AI处理器领域的前沿公司。Groq公司8月成功再融资6.8亿，目前市值达28亿美元。

4.出现自治性的Agentic AI（自主AI）。2024年3月26日，斯坦福大学的吴恩达（人工智能和机器学习领域最权威的国际学者）在红杉资本的人工智能峰会演讲上率先提及，最近他又在Snowflake峰会上发表关联演讲，Agentic AI成为技术人热议所在。这类智能体最大特点是具有主动性、自治性、适应性，是不需要受人影响和控制的一种智能形态。所以，今天在规划人工智能宏观场景时，我们会发现有两类智能，一类是为人服务的AI Agent（AI代理），另一类是直接代表智能体的Agentic AI。前者是为人服务的，后者不再是为人服务的传统的人工智能工具，或狭义的人工智能工具。

5.具身智能“婴儿潮”的时代来了。伴随着Agentic AI，更震撼的是会出现复合增长数达到7%的具身智能。我们会面临怎样的大场景：突然，我们进入到了如同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婴儿潮”一样的具身智能的“婴儿潮”时期，它现在以几万几十万的增长速度在发展，我相信在三年五载之后将成为影响经济的主体。所以，接下来的经济发展中，人类依然有发言权，占据主导地位，但影响不再是唯一和绝对的，更大的转型是人如何理解适应各类人工智能体，这是我们讨论AI影响经济必须理解的认知前提。

AI有望跨越芯片而利用生物储存，有望在月球上训练大模型

1.实现AI空间的构建。今年2月Open AI研发的文生视频软件Sora将大模型多模态化推向极致，斯坦福大学的李飞飞提出了目前出现了第三种空间——物理搜索引擎创造的AI空间。

2.生物存储的“树状胶体”出现。8月底，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立大学教授在自然杂志上发文，基于DNA存储和计算引擎，已发现“树状胶体”的存储方式。过去我们认为，信息只能存储到硅基物质构造的芯片中，而目前的“树状纤维”存储，能更稳定和更长久地存储DNA文件，在4摄氏度下和-18摄氏度下，半衰期约为6000年和200万年，这一系统可将包括编码到DNA中多个图像文件吸附在胶体底物粒子上，可以擦除和替换数据，实现无损的文件访问。

3.太空训练大模型能解决能源需求。训练大模型需要消耗大量包括算力在内的资源，这一直挑战着能源极限。目前，美国的Lumen Orbit公司已计划明年发射第一颗卫星至月球，后每年发射一次更大的迭代，直到服务器总功率达到千兆瓦规模，这样人工智能算力集群的运作将不再受到地面上能源供应成本和散热的掣肘，大模型可以在月球上训练。按照大模型目前的训练趋势，在2027年，我们需要GW功率的集群支撑，比如，GPT-6模型的耗电量直接就超过美国最大的发电厂供能。而Lumen Orbit公司并不是唯一致力于将数据送入太空轨道的公司，欧盟资助的Axiom Space已计划在Axiom的太空舱上建立一个轨道数据中心，并在2026-2027年发射。多家公司探索太空算力集群运作。

因此，人工智能在以周为单位不断改变着世界，使得世界科技变化更深刻更剧烈。

人工智能改变现实经济的基本模式

AI技术突破中萌生新企业，属于从0到1的创新。算力和算法将得到改善，经历AI化转型的企业的生产率将获得极大提高。在此前提下，我认为，人工智能改变实体经济将主要通过两种模式。

第一类模式，AI发展本身就具有产业基因，它的每一步推进自然导致新型产业的出现和发育。即通过AI直接创造的全新行业和产业，形成全新的经济部门，全新的企业。第二种模式，AI改造传统的行业、产业和部门。

第一类模式的案例很多。OpenAI是和大模型相关的新公司，本身就是新型产业，它具备产业的基本特点——产业的技术、产业的方向、产业的商业模式，有典型的产品极富创新。英伟达的H100 GPU是训练AI模型的主要工具，售价约为3万美元。训练一个1.8万亿参数的AI大模型，大约需要2000个英伟达的Blackwell GPU。有机构估算，2023年全球生成式人工智能市场价值为137.1亿美元。到2025年，生成式人工智能市场估值预计将达到221.2亿美元。该市场预计将以27.02%的复合年增长率（CAGR）增长。2022年，大规模生成式人工智能采用率为23%。预计到2025年，采用率将达到46%。

又例如前卫的“树状胶体”存储，把人工智能芯片硬件和生物结合，这个领域是无限宽广的。所谓的创新，最重要的是从0到1，而人工智能是今天世界上这种创新中最重要的驱动力。

第二类模式AI改造老产业的案例，也比比皆是。例如游戏行业，这一两个月火爆的游戏《黑神话：悟空》就用了很多人工智能技术。传统上的劳动密集型、技术密集型、资本密集型都要改变为智能密集型。这是极为重要的具有根本意义的改变。例如，西门子在其工厂中实施了人工智能驱动的预测性维护，从而显著减少了计划外停机时间。通过预测潜在的故障，他们可以在问题中断生产之前解决问题，从而提高整体效率。领先的工业机器人公司 FANUC 使用 AI 使其机器人能够从自己的经验中学习，随着时间的推移提高其性能，并为更高效的生产流程做出贡献。Google 的 DeepMind AI 已被用于通过优化冷却系统来降低数据中心的能耗。类似的人工智能驱动型能源管理系统现在正应用于制造业，以实现更可持续和更具成本效益的生产流程。

没有一个产业可以拒绝人工智能，因为人工智能最大贡献就是可以保证传统产业劳动生产率得以提高，可以保证任何产业、企业和经济组织算力和算法得到改善。这是一个大潮，这个潮流刚刚开始，人工智能特别是具身智能还会全面影响和渗透到生活范围，影响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而且会越来越强烈和剧烈。

如果还有第三种模式的话，是第一第二种模式的融合发展，新的人工智能技术与传统改造产品产业结合。

总的来讲，人工智能会塑造前所未有的经济生态，到目前为止，还不是由理论所推理得出，完全根据经验总结所得。

人工智能影响未来经济的主要途径

具体到人工智能如何改造现实经济，如果根据当下的实际情况作简单归纳，主要集中在这样一些方面。

人与各类智能体共同成为经济活动主体

1.人工智能改变了经济活动主体。原来自然人是经济活动的主体，现在自然人不再是唯一的主体。各种各样的智能体包括机器人，它们和人类一起成为经济活动的主体。这是非常明显的变化，而且这个变化会进一步发展。十年乃至三十年之后会看到具身智能比重大幅上升。什么时候发生一个根本性拐点，我们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也不过就是二三十年而已。

2.经济主体变化导致人本身变化，人类越来越被智能化。人类被各种各样人工智能工具所包围，各种穿戴设备再加上各种各样脑接口，人也不再是原来的人。人工智能的发展使人本身会发生改变：人工智能和基因工程、脑接口、扩展现实技术的结合，帮助人类体验虚拟世界，或者模拟数字世界，改变人们对世界的认知和体验。

3. 人工智能改变了人活动的空间和时间。因为人工智能不会受所谓传统地理空间限制，时间上也不受牛顿定律限制。我们看到的马斯克的火星移民计划，其中很多突破人类做不到，实现这样的目标所依赖的技术是人工智能。因为人工智能，人类会更加容易地开拓宇宙。人类还可以通过人工智能的各种手段创造物理世界、创造模拟物理世界的形态。因为人工智能，人类活动的空间将超越至今为止的传统的以地理为前提的空间状态。同样，人类，或者是智能时代的主体，也会打破传统的时间模式。人类将会进入空间和时间得以拓展和交叉的全新时代。

经济周期模糊，取决于AI结构性、系统性和集群性创新

1. 人工智能改变了经济周期。工业化时代，经济活动有显而易见的商业周期，对经济运行影响较大的是中周期，一般平均长度为8年。但迈向信息经济社会和智能经济社会的转型时期，短周期会模糊化，中周期也会紊乱。经济周期越来越决定于人工智能技术革命的结构性、系统性和集群性创新。简单说，进入2020年代的世界，很可能需要依赖人工智能创新来实现繁荣的长周期。

2. 人工智能改变了产品形态。以后能畅销的产品不仅会有很高技术含量，而且还有很高的智慧含量。人类将进入要不断生产智能产品的时代。今天所有的经济活动都需要以智能的投入、智能的产出为基本特征。

3. 人工智能改变了经济分配制度。分配方式会决定生产和消费的关系，在人工智能时代一定是自然人即传统人类大幅度减少工作时间、工作强度，政府和国家保障民众基本收入就成为人工智能时代的基本特征。人类非常有可能进入重新定义劳动、劳动力和分配的历史时期。在民众得到基本收入的保证之下，他们可以有更大范围的工作或就业选择。这个改变彻底颠覆了工业时代以来传统的雇佣制度。

经济结构改变、生产与消费关系改变，带来国家实力改变

1. 人工智能重新改变和调整经济发展的基础结构。传统上的经济基础结构，主要是能源交通，乃至后来的算力、算法。现在看都不够了。现在，人工智能特别是人工智能的大模型将纳入到人类经济活动的基础设施之中，它将改变基础结构中的方方面面：能源要变成智慧能源；交通要变成智慧交通；云计算要变成智能计算；算力要变成智能算力。这是一个翻天覆地的改变——没有人工智能参与的基础设施时代已经彻底结束了。

2. 人工智能改变了生产与消费的关系。在传统的经济活动中，生产是生产，消费是消费；在智能时代的供应链、价值链的经济活动中，很多生产本身就是消费，而很多消费本身就是生产。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活动，是同时具有生产和消费双重功能的证明。

3. 人工智能将改变世界格局，改变国家与国家的关系。传统上二元经济，主要是讲农业国家和工业国家，讲发达市场经济和新兴市场经济，工业发达国家和工业不发达国家。从现在开始，世界国家与国家的发展水平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工智能产业和人工智能经济的发达程度。在人工智能的这次浪潮中，有太多的国家和太多的民众，因为人才、技术和资本的原因，没有办法，也没有可能，跟上这样的浪潮。

创造未来经济形态过程中的风险和挑战

任何新科技带来便利的同时必然也伴随着风险和挑战，目前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和大模型同样如此。

首先，AI面临自我意识唤醒和人类对此失控的危险。这表现在人类对大模型内部的运行机制并未完全把握。比如更多人相信人工智能有自我意识推理甚至心理活动，但如何证明是全新的挑战，至今，大模型Input和Output过程依然是“黑箱”；AGI（通用人工智能）阶段正在加速到来，ASI（超级人工智能）的“曙光”已出现，因此，存在如何适应人类智能和人工智能“共智”的挑战。

其次，大型人工智能公司强化对人工智能开发的自然垄断。如果这些公司存在不能代表人类公共利益的可能性，会导致通过对AI科技的垄断，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全社会的思想、经济、政治和社会的各个领域。

第三，人工智能会间接打破现有社会结构的既有平衡，形成如同数字鸿沟一样的人工智能鸿沟，进而引发重构社会阶层的可能性。

第四，国际社会在人工智能治理方面的合作存在失败的可能。9月22日将召开的联合国成立75周年纪念大会，其中的“未来峰会”上，联合国会提交《全球数字契约》，此项契约自4月开始提出，已经修改到第三版，目前各国政府还在就此进行谈判磋商，为此，联合国已经通过了两项决议，一是中国主导的关于加强人工智能能力建设而开展国际合作的决议，二是美国提出的关于促进安全、可信和包容的人工智能系统的决议。但是，由于地缘政治和国家治理立场不同，这种分歧导致全球治理进程的影响。同时，由于能参与人工智能治理的国家毕竟是少数的，大多数国家没有能力参与，客观上也存在北方国家与南方国家的差距、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的差距，因此，会影响人工智能的全球均衡发展。

综上所述，人工智能的这次浪潮是真正的具有颠覆性的历史潮流。它对于经济的影响既是微观的，又是宏观的；既是当下的，又是长远的。它对企业、对家庭、对国家、对整个人类文明的影响，不仅仅是推动转型，而是根本改变。它的影响，可以打一个比喻，是超过电的发明，超过能源革命，因为我们已经和正在进入人工智能时代，不仅仅是人工智能帮助人类，而是人工智能的发展会不断推动人类去适应人工智能。这样的时刻就在眼前，希望大家以非寻常的心理来想象人工智能和它带来的对经济生活、社会结构的深度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