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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选读 | 刘荣书:墓碑镇

2024-09-09 15:2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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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刘荣书 上海文学

Photo by Xiangkun Zhu on Unsplash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4年9月号

墓碑镇(选读)

刘荣书

1

父亲离家半个月,托人捎来口信,叮嘱母亲早做准备,不日将接她去一个叫“木北镇”的地方。接信后的第三天傍晚,父亲赶一辆马车回来。他黑瘦了些,精神却好。滔滔不绝的讲述中,木北镇,连同那匹拴在巷口电线杆上的白马,近似一个符号,一个等同于“新世界”的代码。在父亲的安排下,即将初中毕业、整日无所事事的姐姐,要和祖母留在家中。母亲指定要跟他去的,以家属的身份过去,照料父亲的同时,还可得到一份微薄的补助。至于两个男孩,父亲望着他们,陷入了深深的思虑。通常情况下,男孩们也该留在家里,由祖母和姐姐照料。考虑到家庭成员间特殊的关系,母亲执意要将他们带在身边。虽有父亲和祖母极力相劝,却很难使她改变主意。

他们黎明起身,由唐海镇出发,经过三分场、九分场、柏各庄、守盐庄、喑牛淀……这些沿途经过的地方,在唐海由“镇”改“县”之前,都属于柏各庄国营农场管辖。父亲当时是农场水利局下辖水闸管理所的一名职工,原本做仓库保管员——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是镇子里为数不多有出息的人。师范毕业后留校工作,因犯了错误,遣返回乡,在水闸管理所谋了这份差事。因账面上出了问题,被迫交出钥匙的同时,还要被贬黜到这荒郊之地。当时,农场辖区内的二十六万亩水稻,都仰仗滦河水的灌溉。在滦河流经县境的一条主河道上,分布着数条支流。每一条支流,都会形成一道河口;每一道河口,都要修造一座水闸;每一座水闸,都需有人看护。这样,父亲便成了一个形同流放的“看闸人”。

过了倴城,马车继续东行。

母亲坐在车尾,一脸的懊恼和沮丧。一对腌菜坛子,原本叠放在一口酱缸旁,中间隔塞稻草,因路况颠簸,磕破一只。虽是意外,也在意料之中。父亲离家前,便曾劝阻过她,该添置的东西,等安顿好了,都能从倴城买到。母亲出于俭省的心态,或说她吝啬的本性在作怪,执意将腌菜坛子搬上马车。她又是个极度迷信的人,平日若失手打碎任何一样东西,也会对“吉凶”有一番妄加的揣测,何况在这前途未卜的路上,出了这样的事,更会令她感到不安……她要及时做出补救,将另一只腌菜坛子抱在怀里,一手揽紧,一手抓牢车帮。父亲坐在车辕左手,他想让白马加快脚步,也好快些走完余下的路程,又恐车速过快,坐在车尾的母亲更吃不消,便舍弃马鞭,不时抬手,拍一下白马的屁股。“拍”的动作,看上去更像安抚。即便如此,仍旧无法减轻母亲的压力,看上去她已身心俱疲,情绪处于崩溃的边缘。

父亲跳下马车,转到车尾,一声不响从母亲怀里揽过腌菜坛子。马车将他拉下三五步的距离,他就这样抱着一只腌菜坛子,跟在马车后,沉默而笨拙地走着。

无人驾驭的白马,接连拐过两条岔路,脚步没有任何迟疑。跟在马车后面的父亲,也未做出任何纠正。沉默的一家人,似已顺应了命运的安排。白马暗自加快脚步,仿佛急于带他们抵近事物的真相。直到爬上一面陡坡,这才缓下步子,等着马车夫对它的驾驭。

一条大河豁然出现。河上架有一座木桥。抱着腌菜坛子的父亲率先跨上桥去,白马紧随其后。胶皮轱辘碾压桥面,发出空洞的声响。遇到桥洞,也不闪避,车轮直接碾压过去,车身便会弹跳起来,发出更为空洞的声响。两岸起伏的堤坝似被河水裹挟,岛屿般抬升、沉落。从河心看向上游与下游,更是苍茫无际,令人生出渺小感觉,不禁心生畏惧。赶忙低头,见桥板衔接处的条形缝隙,以及圆形孔洞和周遭露出木质腐烂的茬口。视线被洞口收束,又迅疾坠落桥底,深达十米左右的落差,令人有稍纵即逝的晕眩感。河水并非浑浊,也非清澈,而是近似一种铁青色,更像沸水,在深渊底部暗自沸腾。

他们驻扎的所在,并非某个镇子,而是一片荒原之上,孤零零伫立的一座砖房。父亲口头上的描述,显然子虚乌有。他撒了谎,只为将母亲骗过来,或是这乱云低垂的荒原深处,确实有神奇的事物存在,还需他们探究。只是天色近晚,一切来不及明辨。卸下全部家当之后,父亲急着要将马车还回去。两个男孩执意跟去,留下母亲一人打理新家。

那是男孩们第一次去木北镇,也是那段生活结束之后,去过的唯一一次。

陌生村落显得神秘而空旷,一眼望不到尽头。高耸的瓦房,仿佛加剧了黄昏的降临。更多低矮的平房,泥坯屋顶长出野草,草尖被夕阳擦亮,很快又被烟黄色土墙吞噬。街上看不到人。只待进入一个廓大场院,视线才被收束,嗅到一股浓烈的尿骚味。黑色、白色、栗色、青色的耕牛与骡马,像一团未经勾兑的颜料,胡乱涂抹在黄昏的画布上。牲畜们有的埋头,食草或咀嚼;有的仰头,呆望或反刍,同站在院子深处的两个人形成鲜明对比。那两人一高一矮,各自沉默,身体却绷紧,呈现出一种对峙状态。矮个子单手叉腰,背对着他们。高个子低头,手牵一头黄牛……忽听一记脆亮声响,却又不知,是谁挨了对方一记耳光。

父亲愣了一下,出于掩饰,赶忙动手解开轭套,将白马从车辕中牵引出来。白马在原地打转,四蹄轮转,尘土里打滚,发出“咴咴”的叫声,吸引了那两人的注意。高个子率先朝这边走来,牵在手里的黄牛,左前腿蜷曲,踝骨处被夹板固定。矮个子原地站了一会儿,也慢吞吞走过来。看不清他的脸,觉得他走路的姿势有些特别,仿佛身体负重。高个子率先走到父亲身边,低声说了一句:“回来了。”声音掺杂怨愤。这才发现,他的嘴角挂一缕血污。殷红的血,仍不断从他高挺的鼻梁下滴淌出来。

父亲愣神之际,手里的缰绳和鞭子已被高个子收走。他满脸堆笑,更想同那矮个子打声招呼。对方却绕开他,径直朝场院门口走去。经过两个男孩身边,忽地顿住脚步,“咦”了一声,问道:“这俩小孩,咋长这么像?”

父亲赶忙凑近,躬身说道:“他俩,双胞胎。”

“见过双胞胎,也没见过长这样的。简直一个模子抠出来的,还穿一样的衣服。”

“他妈图省事,穿衣戴帽没啥讲究。”

矮个子伸颈,将两个男孩细细打量。伸手,想在其中一个男孩的头上摸一把,手臂悬空停在那里,有些愣神。

“你几岁了?”

“七岁。”

“叫啥名字?”

“秋。”

他又抬手。这次,手掌落定在另一个男孩的头上,问:“你叫啥名字?”

不料,被那男孩摆头甩开。气氛并未因此尴尬,因为那个叫“秋”的男孩,在一旁作了回答。

“他叫霜,也七岁了。”

“双胞胎么,当然七岁。你俩,哪个最先从娘肚子里出来?”

这样的问话,显然超出两个男孩的领会范畴,只能由他们的家长代答。父亲却讪讪地笑了起来——因为这一对双胞胎兄弟,并非他的亲生。他虽将他们视如己出,却因工作的缘故,聚少离多,若他们不报出自己的名字,也会令他很难分辨。好在,名字是最好的标记,父亲急中生智地答道:“秋是老大。”

矮个子的态度,明显变得更加随和。抬头,认真地看了父亲一眼。

“你就是,那位新来的水闸管理所的同志吧?”

父亲点头:“正是正是。”

“这位,是我们木北镇的李书记。”

高个子在一旁作着介绍,看上去满腹委屈,态度却极为谦卑。

李书记瞟他一眼,不无揶揄地说道:“你看看人家,吃的是公家饭,却懂得爱惜牲口。牲口是集体财物,不爱惜哪成!”

父亲一愣。

又听李书记说道:“我听说,你这位同志,放着马车不坐,宁肯抱着坛子走路,也不愿给白马增加一点负担,这得多高的觉悟哇!”

父亲这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笑了起来。刚想解释,李书记不声不响,闷头朝场院门口走去。迈步的频率虽快,步幅却小。这才发现,他不仅个子矮,而且是个罗锅。

大家呆呆地站在那里,看暮色抹去他的身影,高个子忽地朝脚下啐了一口。

“黄牛伤了踝骨,那能怪得着我吗?他是因为我把马车借给了你,没向他请示,故意找我别扭。妈的,当时他去开会,我又怎么可能跑到公社去跟他请示?”

生产队长说话略显口吃,或因气急的缘故。说着说着,他扬起手中的鞭杆,狠狠抽打在一旁的白马身上。低头啜饮的白马,猛地惊跳起来,引发了一个男孩失语般的尖叫。

那一天并无其他怪异之事发生。

只待父子三人返回驻地,远远听见迎面吹来的河风中,夹杂母亲怪异的哭声。

“怎么了?”父亲快步从屋后跑到屋前,担心地问。

母亲坐在一块石头上,消瘦的身影几乎被暮色吞噬。哭声戛然止住。

“没怎么,莫名其妙地,就是心里有点难过。”

父亲长舒一口气:“初来乍到,你肯定不习惯,慢慢就会好的。”

“不知道……不知道咋回事。忍不住,就是想哭。这个地方,会不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2

荒原静默如谜。从高处俯瞰,或许草甸与灌木吸纳了月光的缘故,颜色更显深浓。反倒是涌动的河水,颜色更加浅淡。一带凸起的堤岸,勾勒出小屋与水闸的剪影。河堤外形成的一处天然凹陷,是水闸构造中所谓的“上游连接段”,引导水流平顺进入闸室。三块宽大的闸板,即使关闭,也能听到水流在涵洞里发出沉闷而激溅的声响。涵洞隐在堤坡下,不知是怎样幽深而廓大的建造。纵观闸口宽度,起码在数十米开外。“闸基”上除了用来稳固闸门的水泥闸墩、螺旋状的启闭机,还在胸墙上砌出一间闸屋,想必是为最早的“看闸人”准备的栖居之所,形似单孔窑洞,更像简易雉堞,为洪峰过境时发出预警之用。“下游连接段”更为平阔。两岸的翼墙与护坡,修造时显然偷工减料,水泥平台大部分脱落。簸箕形的泄洪池,如一口幽静池塘,想必汛期,也能容纳奔泻的洪水,安妥地排放到下游。

待到次日,忙碌的母亲似已忘却她莫名的忧伤。随着日子更迭,她真的习惯了这里。只是有些奇怪的是,每当父亲出门,或两个男孩不在身边,她便会莫名其妙地难过起来。据她说,每当“难过”袭来,身上便没有一丁点力气,只是一味地想哭。哭一哭,心里就舒服多了。母亲的哭泣,听起来更像民间哭丧时的歌吟,而非某种忧伤的表达——她也知道这样不好,却总是身不由已,好像被某种神秘力量控制。繁重的劳作,也无法使她摆脱掉这种情绪。

小屋前面,有上一位“看闸人”留下的菜园,半亩地大小。柳枝扎起的藤架还在,畦畴工整。时令虽至五月,仍可移栽蔬菜。豆角秧、辣椒秧、茄子秧……由父亲委托他的那位生产队长朋友,从木北镇的农户家中筹措得来。母亲之所以选择栽植这些食果类蔬菜,有着非常精细的打算。她想等结出果实,满足一家人日常所需的同时,还可将果蔬晒成干菜。除去这样的打算,母亲还有更加宏大的计划——她要在荒原中开垦几亩土地,种上晚季玉米。等到八九月份,再种些秋萝卜和白菜。秋萝卜用来腌咸菜,大白菜更是过冬必备的蔬菜。待到秋后,粮食、干菜,统统运回唐海,到了那时,她便再不是别人眼中那个丢了工作,整日为一家人吃喝发愁,“邪骨头邪肉”(形容某人迷信的一种俗语)的窝囊妇人——这是母亲的志向,也是她留在这里的唯一慰藉。她要为此付出努力。父亲除了照护这一座水闸,还有三十里外的另两座水闸需要看护。每日早出晚归,余出时间,用来帮助母亲,以期成全一场近似“伟业”的农事。

两个男孩无疑是落寞的。

他们除了帮母亲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开始了对这片荒原的探查。荒原广袤,了然无趣。除了野兔、蛇、黄鼬、不知名的鸟禽,几乎不见人迹。他们探查的方向,不敢往纵深处发展,只能依据水闸的方位,横向展开。他们在盲目的探查中常常会迷失了方向,只能爬上高高的堤坝,看到小屋与水闸的影子;或是母亲歌吟般的哭声引导了他们,辨明“家”的方向。这样,他们便大致了解到自己的处境——小屋的左手边,是这条名为“溯河”的大河。小屋的右手边,是一条没有名字的人工河。来到人工河左岸,方能觅到一些人迹,看到河对岸农人伏在田地里劳作的身影。木北镇显得遥不可及,拓印在一条发白的土路尽头。溽气与绿色的掩映下,更像一幅简约的木版画。他们最终明白,两河相持,才会形成这一片荒原。令人深感无奈的同时,亦会生出更多忧惧。

时间转眼到了七月。随着气温的攀升,来人工河洗澡的孩子们逐日增多。他们在那里比试潜水的功夫,玩一种“捉水鬼”的游戏。奇怪的是,他们从不会越过人工河一步,似乎忽视了水闸的存在——那里是更为迷人的游乐场地。

水泥剥落的平台上,一个男孩频频动作,几步助跑,双手捂住裆部,从五米多高的平台上垂直跳下;或原地起跳,头朝下扎进水里……他跳累了,便放平身子,仰躺在水面,长时间一动不动。而另一个男孩,始终不曾见他跳水,只待在浅水里,或呆坐在平台上。二人身形近似,便分不清是谁在泄洪池里爬上爬下,更像二人交替,进行着一场无趣的跳水比赛。

说是无趣,其实早已引起别人注意。先是人工河左岸,一个男孩冒了冒头,随后,更多的男孩出现。他们或蹲或站,朝水闸上翘首观望。最终经不起诱惑,或把自己当成此地真正的主人,大摇大摆走了过来。他们站在“翼墙”边缘,跃跃欲试,却没人敢跨前一步。眼里除了激赏,亦有一丝畏怯。稚嫩的脸上,还会闪现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

跳水男孩从石阶下爬上来,摇摆双臂,做着起跳前的动作。忽而扭头,瞥一眼身后站成一排的男孩们,挑衅般问:“你们不敢跳吗?”

男孩们集体噤声,有人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一个男孩勇敢地站出来。他上唇微翘,唇沟处有一道明显裂痕,是个兔唇。

“不就‘跳冰棍’么,哪个不敢。”

“我这是背身跳,头朝下也可以,你敢吗?”

“哪个不敢!”

“有胆量,那就过来试试。”

兔唇男孩慢慢走近,同男孩并排站在一起。大家发现,兔唇男孩的小腿肚在微微打颤。

时已近午,荒原更显空寂。蝉鸣与流水声中,母亲歌吟般的哭声忽然响了起来,似一个不祥的咒语。

“谁在哭?”

大家东张西望,目光落定在两个男孩身上。站在平台上的男孩,脸上是一副无所适从的表情。另一个待在人群外围的男孩,羞愧地低下头去。

母亲的哭声对他们来说已司空见惯。父亲一大早便出门了。他们能想象到母亲一个人待在玉米地里的情形。半人高的玉米形成一道绿色屏障,给她带来空间上的安全感的同时,亦会令她觉得难过。她半蹲着,或跪伏在垄沟里拔草,往往这个时候,身心极度松弛的状态下,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远处传来一声叱喝,并未引起大家注意,却将那哭声压制下去。

临池站立的兔唇男孩,身体失衡,瞬间跌落。他本想在空中完成一个翻腾动作,头朝下入水,却不得要领,手脚乱舞,平身摔落在水面。从远处看,更像被一股无形力量拽入池中。

又是一记叱喝传来。众人扭头,这才看见一个矮个子男人,从人工河左岸跳下来,他端着肩胛,两臂大幅度摆动,迈出的步幅却很小——正是饲养院碰到过的那位李书记。李书记身后,跟着另外几个男人,全都身高腿长,一直跑在李书记身后,好像故意模仿他跑步的姿势。一行人跑到近前,看李书记的样子,想要直接跳水救人,探了探头,停在那里。跟在他身后的男人们,已做好下水救人的准备,见李书记摆手,也跟着静止。

兔唇男孩很快浮出水面。众目睽睽之下,慢腾腾顺着石阶爬上来。

李书记冷眼觑他,飞起一脚。因精疲力竭,未能踹中,反倒自己跌坐在沙地上。兔唇男孩见势不妙,打声唿哨,闪身跑开。男人们虚张声势,撵打四散奔逃的孩子们。李书记爬起来,瞅准一个男孩,狠狠擂了一拳,男孩发出一声惨叫,忍住哭泣,迅速跑开。李书记又瞅准另一个男孩,朝他脸上掴了一掌,刚要开口斥骂,随即一愣。他发现,那并非木北镇上的某个男孩,而是双胞胎兄弟中的其中一个。他不予理睬,朝平台边缘走去,面部肌肉不停抽搐,脸上现出一丝古怪笑容。

不待他靠近,男孩扮个鬼脸,身子后仰,以一个背身动作,遁逃般跌入池中。

3

随着梅雨季的到来,父亲变得更为忙碌。

他戴一顶篾编斗笠,披一件马蔺织的蓑衣,由于道路泥泞,只能步行,每天要走三十里路,才能完成对三座水闸的巡视。好在上游雨量不大,鲜有洪峰过境,闸门无须频繁启闭,也就不会消耗他太多体力。他缓慢而疲沓地走着,亦如一个等候渔汛的人。只是沿河空寂,引他惆怅。特别是离家越近,偶尔,便会听到母亲莫名的哭声。

那哭声湿漉漉的,更像从父亲心底升起的幻觉,令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她虽“邪骨头邪肉”,可在唐海镇生活时,也没见这样频繁地发作过呀。难道,真的如她所说,这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等腾出空来,一定要找那位生产队长朋友好好探究一番……转念,父亲却断然否决了这种猜断。他毕竟是一个读过书的人,坚信“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反作用于物质”这样一套理论。待他推开院门口的篱笆门,母亲的哭声便会戛然隐去。菜园里的景象,瞬间将他打动——一个雨夜过去,黄瓜好像被施了魔法,长出不可思议的一匝;紫皮茄子颜色深浓,如一件件晶莹的瓷器,深埋在繁盛的叶丛中……父亲又会不由自主地想:眼下,不管面临怎样的困难,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等到十月,无须等到冬天,他便能带领一家人,离开此地,回到唐海镇。明年,领导若再派他来这种鬼地方,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同他们理论一番……这样想着,父亲的心情又不禁释然。

平淡的日子,便是在这样粗疏的心绪中一晃而过。

梅雨季过后,天气变得愈发燥热,晴天时段被任意拉长,偶尔一场急雨,却会给母亲带来意外伤害。她的哭泣,因此不再莫名,而是有着怜惜和愤怒的指向——那些吃不完的茄子、豆角,已晾晒成形,会被这样一场急雨悉数毁掉。母亲为此伤心不已,又会因没人帮她而感到愤怒,也不去想一想,雨下起来时,她正在玉米地里培土,两个男孩不知所踪,父亲驻足的河段,据说滴雨未落……虽有这样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只能算作一段小小的插曲,伴随一家人顺利度过七月,到了八月十二日这天,一件不幸的事情便发生了。

这天一大早,父亲准备搭乘生产队的马车,去倴城采购。走在溯河的堤坝上,他抽了抽鼻子,嗅到一股焦煳味。四下寻看,不见异常。水闸和小屋在晨曦中渐显轮廓,荒原还未从沉睡中醒来。鸟雀的叽喳,略带惊悚的凉意,使他不由想到昨晚起夜时,曾看到过一簇簇微火,亮起在泄洪池东侧。当时他想,或许是“夜捕”的人为了驱寒,临时点起的篝火吧?或是成群结队的萤火虫在那里聚集。现在分辨,却分明是纸张焚烧后留下的味道。

赶到桥头,马车还未出现。父亲蹲在一棵矮柳树下,慢吞吞卷了一根纸烟。稍不留意,裤兜里的钱和粮票顺势带出,滚落在一丛芨芨草上。昨晚油灯下,母亲曾细细数过这些钱和粮票,嘴里絮叨,罗列出该要购置的物品:除了一些日常所需,还要买些粗盐,一只腌菜坛子。若不买这只腌菜坛子的话,父亲便可直接骑车去倴城采购,而无须搭乘生产队的马车。

露水不断从柳枝上滴露下来,将那沓纸币打湿,使它自身的分量加重,从芨芨草上滑落,落在一株车前草旁。车前草叶片肥硕,将散落的纸币遮住大半。裹在外层的一张一元钱纸币,依旧显眼,红色拖拉机只露出一个机头,神采奕奕的女机手,紧握着手中的方向盘……太阳升高。一只四声杜鹃在柳枝上落脚,它发现了它,却不会有任何兴趣。后来,一个拎着渔网的老头打此经过,光脚板几乎将它踩中。老头的注意力,却不在脚下,只是盯紧了河里鱼儿们的动静……一个上午就这样转眼过去,其间,两辆马车、一辆牛车、数十位行人从桥头经过,他们谁也没有将它发现。只待午时,一个浅淡的影子定在那里,将纸币罩住——那并非天空中云朵的影子,而是父亲高大的身影。他呆站了片刻,险些叫出声来,慢慢弯腰,将纸币攥在掌心。

一只重达五十斤的腌菜坛子扛在父亲肩头,左手扶稳,右手拎一挂猪油。斜挎在肩上的布袋里,装有一包粗盐、一瓶酱油、一瓶米醋、几包卷烟,以及母亲所需的针头线脑——这些东西,是父亲从马车夫那里借钱买到的。走在溯河的堤坝上,父亲回想着这半天来的经历,虽身体负重,却心花怒放。一沓失而复得的钱币,让他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巨大的心理落差。

远远看见,水闸上站着几个木北镇的男人。走近了,发现他们个个神情凝重,看着脚下的泄洪池。

“喂,干吗呢,池子里有大鱼吗?”父亲因为心情不错,凑过去同他们搭讪。

众人扭头,一脸漠然,无一人搭腔。

父亲耸耸肩膀,将腌菜坛子从左肩倒换到右肩,躬身靠近,探头朝泄洪池里观瞧。

只见平阔的水面上,惊不起一丝涟漪。一张张铜钱状的纸张,漫漶散落,经过长时间浸泡,颜色已经泛白。愣眼瞅去,更像怪异、细小的睡莲。另有几根浮木,形似木剑,横亘在纸张中间。从木质的表皮来看,应是桃木。那是辟邪的“桃木剑”。

父亲愣着出神。一个男人靠近,碰了碰他的肩膀,小声说:“还有心思在这儿瞧热闹?你家里出事了,快回去看看吧!”

笑容从父亲的脸上慢慢褪去,看着对方,拎在手里的猪油嗒然落地。他身子前倾,攀了几攀,这才跨上坡度不大的翼墙。男人跟在身后,将沾满沙土的猪油擩给他。他虽是接了,却如丢了魂魄。往前走几步,猪油再次落地,他浑然不觉。那只腌菜坛子,被他的左臂牢牢箍紧,好似焊死在肩膀上。

男孩仰躺在一块石板上。那石板窄短,容不下他的身子,胳膊、腿垂挂在石板外沿。微黄发梢水淋淋的,身子已被日光烘干,瘦骨伶仃的胸腹处,有细微的擦痕。

母亲瘫坐在一旁,负重的父亲走到她身边,问了一句:“咋了,出啥事了?”

母亲抬头,目露惊惧,复又垂头。

父亲喘息着,有些气恼,只能无奈地呻吟一声。茫然四顾,见屋门口坐着一个老头,上身穿一件青灰色汗衫,下身一条黑绸长裤,浑身上下水渍淋漓,好像刚从水里爬上来。他神色倦怠地坐在那里,渔网丢在脚下,网眼里有一条红色幼鲤,尾巴还在弹动。另有两个男人,站在小屋门前,一筹莫展。门板歪斜,下端的门轴已从石臼里拔出,上端却被卡住。两人对望着,似无良策,忽见那高个男人出手,将门框硬生生掰断。轻薄的门板,一人单手便可拎起,却被那身材矮瘦的男人抬在身后。这样,似乎更为符合某种庄严的意味。

他们慢慢走到男孩身前,站着不动。父亲亦无所动。反倒是跟在身后的男人比较机灵,趋前一步,弯腰,准备将男孩抱起来,却不知触痛了母亲的哪根神经,令她发出一声哀嚎。她推开男人,护住男孩的身体。众人无奈,只得呆站在原地,此时旁边的老头发话:“还闹……时间一长,他身子僵硬,胳膊、腿不能拿弯,‘装裹’穿不上,还要把他的手脚掰断,你是想让孩子遭二茬罪吗?”

淡然一席话,将母亲震慑。大家乘势上前,将她拖拽到一旁。有人快速抱起男孩,门板叠压石板,将其平放其上。

父亲看着这瞬间发生的一切,仍负重站在那里。

老头慢慢走了过去,叹息着,准备帮他将腌菜坛子从肩上卸下来。不料一经触碰,父亲的手臂顿然失了力道,腌菜坛子从肩头滚落,摔碎在脚下,发出一记沉闷而空洞的声响。

……

原标题:《中篇选读 | 刘荣书:墓碑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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