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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线厂,回不去的故乡

2024-09-05 17:4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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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青

 

      我最不喜欢别人问我“你是哪里人?”

      一开始的时候,我会老老实实地的说,我出生在湖南,我籍贯是上海,我祖籍是江苏,我父亲是上海人,母亲是湖南人,我19岁之前都生活在湖南,但是我不怎么会说湖南方言,基本只说普通话。

      每次这绕口令一样的回答都会让人家摸不着头脑。

      所以后来我干脆反问一句:“你猜?”

      我是一个三线厂子弟,我不属于任何地理上的坐标,我的故乡是三线厂。

      三线建设,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及其陌生的历史概念,历史教科书上没讲过,甚至很多亲历者的后代都讲不清楚。

    

      1950年抗美援朝以后,前苏联开始援助新中国的工业建设,大量的前苏联科学家,工程师来到新中国援建,并且提供了资金,设备和技术的支援,最后一共涉及156个工业项目,因此历史上称为“156项”。

      但是国家关系没有最好的朋友,只有利益,1958年开始,中苏关系开始恶化。1960年7月,前苏联召回所有在华专家,撤销所有的援助。1964年,在中苏边境线上,前苏联陈兵百万,甚至开始向外蒙古驻军。

      国际形势岌岌可危,因此在1964年5月讨论下一个五年计划的会议上,三线建设的项目被正式提出,计划要用三个五年计划的时间,建立中国的战略纵深。

 

      从此,三线建设正式开始,从1964年底开始,大量来自北京,天津,上海,东三省这些当时工业较为发达地区的工业单位,科研单位,一分为二,甚至整个车间,整个工厂的搬到了四川,重庆,贵州,陕西,湖南,江西等三线地区,而这些工厂单位,就被称之为三线厂。三线厂修建的目的,完全就是为了应对可能到来的战争,这是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战备工业建设。

 

      400多万来自东北上海这些工业发达城市的工人,技术人员,科研人员,管理干部,还有数百万的解放军战士,大中专毕业生全部奔赴三线厂地区,参加三线单位的建设。

 

      三线厂修建的时候条件很艰苦,少则数百,多则上万的工人来到一片完全没有工业基础的地方,开山修路,盖车间,造工厂,开始生产当时国家最顶级的军工业产品。

当时这些三线厂修建的要求是“靠山分散隐蔽”,毕竟是为了应对战争,所以三线厂大多都在山区,县城,环境很偏僻。为了满足厂职工的生活需要,几乎所有的三线厂都是独立供电,独立供水,甚至都拥有一套完整的社会体系,可以说厂职工不需要离开厂区,就能满足生活的所有需求。

      三线厂拥有自己厂办直属的医院,派出所,邮局,粮油店,菜场,灯光球场,条件好一点的还有游泳池,电影院,最庞大的是教育系统,厂里有厂子弟托班,子弟幼儿园,子弟中学,子弟小学,甚至还有厂技术学校,对于退休职工,厂里还有退休俱乐部,甚至有三线厂还有自己的殡仪馆和厂职工墓地。

      从出生到死亡,厂里全都管了,

 

      按照我们内部的惯例,最早参与建设三线厂的那批工人,无论年龄多大,都被称为厂一代。

      厂一代的子女,一部分是很小的年纪和父母一起来到厂区,在厂区长大,一部分是出生在三线厂的,被称为厂二代。厂二代的子女,被称为厂三代。大多数的三线厂,都延续到厂三代就戛然而止了。

      而厂二代厂三代并不等同于厂子弟,在三线厂的小社会里,厂子弟这个身份,有着严格的      “血统”规定:

      一, 父母至少有一方是厂职工,如果双方都是,甚至上一代人也是,那血统更纯正;

      二, 出生在厂职工医院;

      三, 从小在厂子弟托班或者厂子弟幼儿园长大,上学以后读的是子弟小学,子弟中学;

      我就是一个厂三代,同时也是一个根正苗红的厂子弟。

      我祖籍江苏,是苏北人,解放前曾祖来到上海谋生,我爷爷从小在解放前上海的工厂里干活,解放的时候已经成为一名经验丰富的高级技术工人,钳工八级,60年代的时候在上海天平厂工作。

      1968年的时候,当时的一机部决定在湖南怀化下属的洪江市,修建一家生产实验仪器和高精度电子仪器的工厂,厂名叫湖南湘西仪器仪表总厂,规划总厂下设天平、元件、机仪、探伤、综合5个分厂和科学仪器研究所。

 

      当时调集了全国的技术工人去援建,当时天平仪器分厂,是由上海天平厂负责包建的,我爷爷就是那个时候去了湖南洪江,是建厂元老。之后没多久,我的父亲和他的二哥,也先后来到这家单位。当时我们全厂职工和家属一共有将近3000人,1977年,经过国家正式验收合格后,开始全面投产。

爷爷和父亲

      我父亲最早在天平厂当车队司机,在那个年代,司机是一个很让人羡慕的职业,后来经过他二哥妻子的介绍,认识了我的母亲,我母亲是洪江本地人,本地招工的时候进厂的。

当司机的父亲

 

父母在北京度蜜月

  

      1984年,我出生了。三线厂的福利很好,我父母在7-80年代的生活质量很高。厂里不但工资高,福利也很好。住房是分配的,这是我小时候的第一个家,我住二楼顶头那间。

洪江厂区的生活区,我家在二楼顶头那一间

 

洪江厂区的子弟幼儿园,如今已经荒废

 

我小时候在家里

 

      子弟幼儿园离家很近,单位也离家很近,工作也没啥压力,计划经济时代,生产都是有计划,不需要操心效益问题,生活便利,厂区有菜场,不想做饭可以吃食堂,生病了有厂职工医院,厂里有俱乐部,有篮球场,有电影院。

      洪江市是一个山区小县城,工业不发达,经济也相对落后,当时整个县城周边有三家三线厂,除了我们还有一个天兴仪器厂,一个总后勤的3614厂。我们三家单位就是这座县城的经济支柱,厂区里的生活条件要远远好于县城。

父亲拍摄于厂研究所门口

 

      1979年,国家决定按照“军民结合,平战结合”原则,对三线地区国防工业进行调整。大量的三线军工单位开始军转民,军工订单锐减,所以大家都申请搬出大山,进入城市。我们厂在80年代末期,被批准整体搬到湖南省的省会长沙。

      1989年,我和父亲坐上一辆解放卡车,拉着我们家全部的家当,先行离开的洪江,来到了长沙,那一年我5岁,我母亲一年后也来到了长沙。搬到长沙以后,我们厂改名为湖南仪器仪表总厂,地址在长沙市的望城坡。

 

长沙新厂房修建期间

      我对洪江的记忆不太完整,对三线厂,对厂子弟生活的回忆都是在长沙。

      我们的厂区就是一个小社会,所有的服务设施都有,根本不用离开厂区就能生活的很好,我的母亲,来到长沙的十多年里,几乎没有离开过厂区,所以导致她在长沙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自己一个人坐过公交车,对长沙市的街道一无所知。我母亲不是个例,相当部分的厂职工都是如此。

      来自五湖四海的职工,有着不同的语言,不同生活习惯,在这个半封闭的极度的熟人社会中,经过几十年的磨合,形成了独特的三线厂文化。

      首先是语言,三线厂的语言具有明显的年代性,厂一代大多是解放前出生,只会说方言,厂二代来厂里的时候年纪不大,所以同时掌握方言和方言口音很重的普通话,而厂三代,因为都是子弟学校里长大的,所有都只说普通话。但是三线厂的职工子弟,都能听懂很多方言,虽然不会说,所以就形成了一个有趣的场面,厂一代和厂二代大部分时间是说方言的,而且各说各的,一个上海人和一个洪江人在一起,上海人说上海话,洪江人说洪江话,两个人都能听得懂对方的方言,但是都不会说,于是就这样交流。而厂三代之间,甚至厂三代和父母,大部分时间都只说普通话。

      三线厂职工的饮食习惯广而杂,在那个全国的饮食习惯还相对封闭的时代,我们算是最早有机会尝试全国各地的食物的人了,经过这么多年互相的学习,完全跨越的地域的限制。在我们厂里,上海人学会了擀饺子皮,会蒸馒头,东北人很喜欢是上海的白斩鸡,糖醋大排,湖南人也爱上了东北和上海都有的罗宋汤,大家还有一个统一之处,就是全都开始变的很能吃辣。

我的童年就是在这么一个半封闭的工业社区里面长大。在记忆里,整个童年,唯一需要离开厂区的日子,就是去市区少年宫学画画的时候,其余时间都是在厂区的各个角落里游荡,对我来说,厂区就是我童年全部的世界。

      我高中之前全部就读于厂子弟学校,先是子弟幼儿园,然后是子弟学校小学部,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家长就再也不会接送我们上下学了,每个厂子弟脖子上挂着钥匙,放学回来自己开门。当然也有一个原因,就是学校离家很近,课间十分钟,我可以跑回家吃两块西瓜,再跑回教室,上课铃都还没响。

 

湘仪子弟学校现在的样子

      最早我们子弟学校的学生是清一色的厂子弟,93年后才开始招收本地人的孩子,所以我们一群同龄的子弟,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到初中毕业,上学在一起,家住在一起,除了睡觉,几乎都在一起,其中连我在内的11个人,一直到高中毕业都在一起。

      而且特殊的是,我们这些厂子弟的关系可以追溯到爷爷奶奶那一辈人,有人的爷爷和我爷爷当年在上海的时候就是同事,有人的外公和我父亲当年兄弟相称,所以我同学的父母要喊我父亲叔叔,而我们的父母,差不多都是20岁左右刚进厂的时候互相认识,已经一起生活了20多年,知根知底。离开三线厂以后,在社会上,这种特殊的社会关系我再也没有遇到过。

      这是我1990年到2003年的班级合影,13年来,照片里的人大部分没有变过。

 

 

 

 

      我们子弟学校的老师很多是随着家属一起调到我们厂的,他们是属于厂办管理,也住在厂职工生活区,所以对于厂子弟来说,不仅要和同学生活学习在一起,还要和老师生活在一起,甚至老师就是你的邻居。

      子弟学校的老师和家长的关系和现在差别很大,那时候我们的家长是全力配合老师学校,绝对不会存在任何的质疑,一个原因是时代的原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家长和老师都很熟悉,在一个厂区生活了几十年,搞不好老师的家属就是自己的同事,更有甚者,比如我初中的英语老师,居然是我爸在上海时候的小学同学,导致我每次英语没考好,老师直接会用上海话训斥我。

      在我的记忆力,父母的工作很轻松,每天有大把的时间照顾家里,我们这些子弟没事还能去车间转悠,整个氛围很惬意。厂职工有钱有闲,爱好广泛,除了厂工会定期组织的各种体育比赛,文艺汇演,厂职工私下有很多类似俱乐部的组织,琴棋书画,打猎钓鱼。

      所以这也导致每一件生活上的小事情,大家都会投入12分的精力去完成,比如过年,提前一个月,全厂就进入的准备期,厂工会出门去批发大量便宜的水果,坚果,然后再平价卖给职工,湖南的职工早早用汽油桶做成熏制腊肉的设备,在厂区的空地上开始熏腊肉,腊鱼,春节前的两个月,整个厂生活区烟雾弥漫。年夜饭正式开始准备,是春节前三天开始,煎带鱼,炸肉丸,上海的熏鱼,白斩鸡,湖南的洪江鸭子,腊肉,明明年夜饭全家只有三个人吃,但是准备的菜有十几个,往往吃到年初十都吃不完。

      除夕夜的鞭炮从晚饭的时候就开始响起,零点的时候,全厂淹没在硝烟里,厂子弟都在楼下,阳台上放烟花。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那样的盛况了,从此以后,我就坚定的认为,属于传统的春节已经消失了。

      到初中的时候,我们厂效益就开始不行了,很多车间停工,职工发最低工资,不少年轻的职工选择停薪留职,去广州打工,高中的时候,是我家里经济最困难的时候,那时候厂里基本全部停工了,我妈算是托关系,在厂门卫看了两年的大门。我大学之前,连牛仔裤都没穿过,因为家里真的消费不起,但我家还不是最差的,有的职工家里情况更惨,一个礼拜只能开一次荤,厂里人心也开始散了。

      2003年,我来上海读大学,离开了长沙,离开了老厂区。有天突然我爸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厂破产了,厂房都拆了,我爸说他没有去看,但是听说当时很多老职工,都在远远的看着,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车间被夷为平地,走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留下了一地的烟头。

厂研究所被拆

 

      我们这些厂子弟,初中毕业以后就散开了,一些读高中,一些去读中专,一些直接开始赚钱了,开出租车的,打工的,自己做生意的,都有,等到我们高中毕业了,我们这群人就彻底散了,一帮人去全国各地读大学,一些人早已经在社会上打拼了三年,甚至都成家了,大家就算偶尔碰见,也不知道说点啥了,因为大家已经完全不在一个世界生活了,现在就剩下几个铁杆的朋友,还偶尔能在微信里聊几句,大部分就彻底失去联系了。

      厂没了,人也就散了,我们厂的名字已经在地图上消失了,唯一留下的厂生活区,现在叫湘仪家园,我最后一次回去的时候,一进生活区那个大门,就看见一个老阿姨和一个老头在对话,老阿姨说湖南洪江话,老头说地道的上海话,互相都听得懂对方在说啥,所以各说各的,完全无障碍交流,就在那一瞬间,我知道我到家了,这才是我们曾经的厂区,曾经的家,几千来自全国各地的人,工作生活在一起几十年,一起经历人生的每一个重要阶段,一起目睹对方的婚丧嫁娶,生老病死。

      我们厂子弟出生在厂里,和一群伙伴一起长大,从蹒跚学步到而立之年,我们几乎都是携手而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上有两代长辈半辈子的交情,下有我们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但是我明白,这一切都结束了。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的家,随着老厂的倒闭,随着我父母的相继离世,彻底成为了一个让我魂牵梦绕,但是再也回不去的梦。

      从洪江建厂,到长沙破产,30几年,湘仪厂的历史,也就不到三分之一个世纪,3000多职工家属,三代人的三线厂职工家庭的生活,就这么结束了,这在三线建设史上,根本不值一提,但是对我们这些湘仪厂的厂子弟来说,那是我们再也回不去的家,是我们梦中都难得一遇的乐园,因为那里曾经有我们的童年和少年,那里有我们曾经风华正茂的爸爸和妈妈,有40几个从幼儿园一起长大的发小,那里有一间40平米的两室一厅,我们在那渡过了13个春夏秋冬,那是我们最有安全感的13年,是我们永远也找不回来的13年,时间被偷走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认为我的三线厂生活经历是及其小众的,直到有一天,我在自己的抖音上发布了一个视频,名字叫我没有故乡,我是厂二代。

 

     这个拍摄及其简陋的视频,获得了上百万的观看,这时候我才知道,全国各地居然有那么多的三线厂子弟,于是我开始陆续在抖音上和微信视频号上,讲述三线厂的故事,至今已经讲了200多家三线厂的故事。全网的粉丝有三十多万人。  

      我一开始很担心,这样的内容会有人听吗,后来有人在评论区告诉我,我们家的老厂在深山里三十多年,父母从东北从上海来到这里生活了一辈子,根本没有人知道我们厂的故事,没想到居然一个完全认识的陌生人,拍视频讲述自己的老厂,对于自己老厂的历史,居然比自己知道的还多,对于你来说,可能只是一段历史,而对于我来说,是我的根,事我的家,是我人生开始的地方,是我们一家人最美好的一段记忆,是我的全部。

 

作者简介:

袁青,男,出生于1984年,三线厂子弟,父母均为湖南仪器仪表总厂职工,1989年随工厂搬迁至湖南省长沙市望城坡,2003年考入上海东华大学就读。2022年开始在抖音平台以三线厂子弟的名字,发布关于三线建设历史的短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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