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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涌:循环经济技术应用,早期需风险投资,成功先例很重要

金涌 口述 毛则茜 唐依宁 陈思源 王昀 整理
2024-09-06 17:25
来源:澎湃新闻
市政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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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的话】

自2004年12月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强调“大力发展循环经济”,即“循环经济”概念首次写入国家文件算起,中国的循环经济已走过20年。

这20年来,在推动循环经济的制度与机制、技术与基础设施、金融与投资、土地与空间利用等各类创新的路上,有诸多政策制定者、研究者、企业家和工程师等,不断进行着思考、讨论与实践。

我们借助他们的讲述,梳理了过往20年中国循环经济的经验和成果,希望推动讨论与化解行动中的障碍,拓宽循环经济发展之路。 

89岁的清华大学化工系教授、中国工程院院士金涌,是著名化学工程专家,流态化、反应工程领域领军人物,获得诸多原创性成果,也是循环经济领域相关学科发展与实践的开拓者。立足化工领域面向循环经济,他在技术研发、企业应用、政府支持等方面推动连接,取得重要突破,也获得了显著经济和社会效益。以下是金涌院士的讲述。 

从生态主义到循环经济,与考虑化工全周期安全是一致的 

世界上对循环经济的酝酿,要从很早说起。上世纪60年代,世界经济发展非常好,美国、欧洲都增长非常快,亚洲也出现了四小龙。这时候,有一位科学家蕾切尔·卡森,写了一本《寂静的春天》。她说,假如这么发展下去,污染太多,资源用尽,将来春天鸟叫声都没有了。高速发展是有问题的,会造成大量污染,大量能源和资源的消耗。因此,发展是有限度的。 

大学时代的金涌。

1968年,罗马俱乐部成立,人们用当时六七十年代的数据计算,认为情况很危险,发展肯定有其限度,过程中会有资源、能源、环境的破坏。但同时有一些人认为,经济发展是无限的。当提及资源不够时,他们就说,还不知资源有多少,比如海底还有可燃冰,等等。所以,从上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一方说发展是无限的,一方说无限的发展是危险的,两派僵持不下。但彼此都没有确凿的根据。1990年代末,生态主义者介入,提出既然大家都没有证据,无法说明情况是否真的危险,不妨看看自然界的演变。

自然界在寒武纪后期,突然爆发出很多不同的生物,也即物种大爆发。其中,出现三类重要角色。植物用阳光、水和二氧化碳,合成淀粉、油脂等。动物吃掉这些物质,排泄物被土壤中的微生物分解,又变成简单的化合物被植物吸收。所以,植物是生产者,动物是消费者,微生物是分解者。如此,资源循环利用,4亿多年下来没有问题。太阳光驱动循环。太阳光一照,叶绿素就合成了。就此,生态主义者提出,自然生态运转得非常好,是循环的模式,那么企业、社会能不能依照这样的模式去做?这就提出了循环经济的思想。

清华大学化工系教授、中国工程院院士金涌。澎湃新闻记者 权义 图

上世纪末,中国有很多“小化工”。它们资金相对不够,又要跟大公司竞争,极力压低成本,因而出现很多问题。当时的新闻里,时有原料泄露、爆炸着火等消息。由此,化学工业就被人诟病。

化工虽不能说一点危险也没有,但实际上,相应的危险都是可预防的。之所以发生事故,都是违反操作规程、偷工减料造成的。在相关讨论中,这类话题就延伸到,化工是不是有害的,会不会造成污染,应该不应该扩大生产。事实上,人们衣食住行,哪怕10分钟都离不开化工。既然化工是必须要有的,那么就一定要做到全生命周期的安全。

这样,我最开始设计化工产品时,就需要考虑安全的问题:生产过程安全,使用安全,报废安全,循环利用还要安全。全生命周期安全的思路,就很接近循环经济。由此慢慢体会到其中的道理。

我们在与海外交流学习的过程中,借由生态主义的视角,中国的科学家就意识到,自然生态是循环的,社会生态也需要循环。

当时中国也存在污染严重,资源不够,很多要从国外进口,甚至有很多“洋垃圾”。这些问题都需要解决。故而需要传播循环的思想,打造一种循环利用的模式。20世纪初,大家分别发表文章。我们清华是其中之一,还有其他几所学校的老师。大家感觉到,国际上生态产业的思想,对中国非常重要。于是,几位志同道合的教授,就一起申请召开一次香山科学会议。香山科学会议,是国家科技部(注:原国家科委)和中国科学院共同支持下于1993年正式创办的多学科讨论会。

2002年12月召开香山科学会议第198次学术讨论会,讲生态工业和循环经济。因为发展循环经济必须有生态工业支撑。当时邀请了大约60人,包括约10位院士,以及对此有兴趣的各大学教授。大家都认为,循环经济这件事很重要,于是组成了循环经济学会。2002年至今,坚持每年都开一次年会,大家轮流主办,讨论循环经济的发展。

经过我们的鼓动和宣传,教育部创设了“资源循环科学与工程”专业,很多大学都建立了相应专业。大家一起讨论专业课程设置、教材编写等问题,一直保持交流和讨论。但对产业层面的问题,我们这些老师还无法进行实际推动。 

留苏时期金涌(左一)和同学合影。

提炼循环经济的生态学基础、科学基础,经济学基础、工业基础 

在实际推动方面,全国人大环境与资源保护委员会主任毛如柏,认识到这个问题,于是打报告给中共中央。报告得到批复,由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国家环保总局推动循环经济。2003年,国家发改委开一次大会,做全系统动员。时任国家发改委主任马凯亲自来讲,循环经济对中国为什么重要,有哪些必要性和不可替代性。关于发展循环经济的可行性,是技术问题,需要请个院士来讲,国家发改委找到中国工程院。工程院知道我们正在做这件事,就让我去讲。

所以,在这次大会上,马凯主任讲发展循环经济的重要性、必要性、不可替代性,我讲可行性。之后,在发改系统宣传循环经济,我就开始到处讲和宣传循环经济。

这一过程中,国家发改委的同志们就提出了意见,认为不能只从生态角度讲为什么要发展循环经济,还要从科学角度出发,去讲科学依据是什么。不能仅仅说这件事重要,还要说怎么干。这样就能一起来推动这件事。

我就说到,循环经济的科学基础是熵增原理。诺贝尔化学奖(1977年)获得者伊利亚·普里高津,曾提出非平衡态热力学,专门讲了熵增和熵减。熵增、熵减的科学原理,能证明循环经济是可行的。比如,原本水是干净的,用来洗手,水就脏了。能否再重新变成干净的水?需要能量注入,用蒸馏的方法,可以得到干净的水。

循环经济的经济学基础是什么?我们经过仔细研究,认为还是市场经济的原则。第一个原则就是“看不见的手”,有人卖肉,有人卖布,有人卖粮食,大家都为了自己赚钱,同时相互构成了对大家有用的系统,“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不过,大炮和黄油不可兼得。如果转入军事经济,准备打仗,民营企业就发展不起来;如果搞黄油,即关注民生,经济轨道就必须和战时不同。总之,有十条市场经济的基本原理,是能给老百姓讲通的,都能支撑循环经济。

但经济学中,没有提到资源、环境的问题。我们又为循环经济加了几条。其中一条,循环经济的基础是补偿机制。比如,河流上游进行保护,让河水不受污染,下游就会受益,但上游的经济发展可能因此受限,下游需要给上游补偿。

还有一条,循环经济一定是又循环又经济的。如果环境标准无限高,经济上不划算,就不符合经济的原则。所以,不经济的循环不叫循环经济。如果产品和技术一直需要国家补贴,是不可持续的。

另外,我们还说到,循环经济是市场经济的补充。市场经济要靠消费推动。人们做了就卖,就使做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与此同时,产生大量垃圾,消耗大量资源。由此,我们可以把垃圾重新变成资源。比如,现在要使用锂电池,锂很宝贵,必须把废弃电池中的锂提取出来,重新做电池。以此解决资源和环境的问题。在生产过程中,可称之为“特别的生产原则”。所以,循环经济在经济学上是有价值的。

在工业层面,循环经济必须有工程的基础。工程上有哪些面向循环经济的方法?其中之一是,循环经济一定是规模最小化的。因为规模小,意味着这个闭环(Loop)更短。而且,要从全生命周期考虑。比如,在制造东西的同时,就要考虑使用后如何回收。这就是全生命周期的清洁工艺。

以上就是对循环经济的生态学基础、科学基础,经济学基础、工业基础的讨论。这样就从各种角度,把循环经济真正变成一种学问,而不是一句口号。这是我们的责任。现在每年循环经济学会开会,也继续讨论怎么培养相应的人才。

后来,我去找国家发改委的赵家荣司长(注:赵家荣,2000-2003年任国家经贸委资源节约和综合利用司司长;2003-2010年任国家发展改革委资源节约和环境保护司司长;2010-2012年任国家发改委副秘书长兼资源节约与环境保护司司长)谈这件事,说我们可以把企业家联合起来。2013年,国家发改委成立了中国循环经济协会。协会是和企业家联动,循环经济学会是和教授联动。我曾是清华大学中国循环经济产业研究中心的主任,我们和协会的关系也非常好。过程中,我与海内外的各位研究者合作,写了很多书。比如《生态工业:原理与应用》《煤炭利用过程中的节能技术》《绿色工程原理与应用》《资源·能源·环境·社会——循环经济科学工程原理》《低碳经济的工程科学原理》《生态农业工程科学与技术》《2060中国碳中和》等等。

金涌的部分著作。澎湃新闻记者 权义 图

后来,我也参与了循环经济促进法起草,起草组组长是时任全国人大环资委副主任委员冯之浚,与他搭档的是孙佑海(时任全国人大环资委法案室主任)。起草组还包括赵家荣、毛如柏,还有时任科技部副部长刘燕华

前几年,赵家荣司长退休了。她希望把循环经济促进法中的“促进”拿掉,促进法是“老虎没有牙”,没有惩罚力度,改成“循环经济法”,就会有严厉的限制,老虎才有牙。但这件事牵扯到各个部门,比较复杂,推进比较慢。 

帮助贵阳建成中国第一个循环经济市 

本世纪初,时任贵阳市市长孙国强找到我,想把贵阳建成中国第一个循环经济市。详细谈起来,他说,想做这几件事。

第一,贵阳是山围着的平坝,当时100平方公里,满满的没地方。贵阳要发展,空间上必须扩展。边上当时有一个劳改农场。孙市长希望把劳改农场搬家,打隧道,通交通,新开辟100平方公里的市区,让贵阳有发展空间。

我通过学校,找到了清华建筑学院,帮助贵阳市编制了相关规划(《贵阳市循环经济生态城市建设总体规划》,2002)。空间方面,建四个大的现代化建筑,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等都搬过去,建一个大旅馆,再建一个展馆。

第二,贵阳当时还有一条河特别脏。孙国强市长说,这条河要治理一下。我就请清华环境系介入,去解决河流污染的问题。

第三,贵阳要解决钱的问题,要建循环经济工业区。孙市长说,这是你们化工的事,我们这里有磷矿和煤矿,能不能给我们规划一个磷和煤的产业园区?我说,你准备做多少?他说,你能做多少?我说,咱们第一期,就吸引了180亿来投资。因为这里有矿石资源,是有底的。我替你宣传,给你技术,帮你找人。

没想到,一年半就找到180亿的投资。因为需求是有的,贵阳又肯拿矿出来。这样,就建了几个磷化工厂。有几个大磷肥厂,就是我们帮他招商引资、规划做出来的。后来,成立了一个产业园区。做这件事既收到了税,也有了钱。地方的经济问题就解决了。

这些事情成功以后,孙国强市长非常有前瞻思想,继续往前走。后来,他升任贵州省副省长。他说,贵州气候凉爽,可以建设计算中心。大的算力中心非常耗电,贵州一年四季都很凉快,可以节省空调耗能。他就宣传“凉都”,进行招商引资,我们也帮他宣传,大笔投资来建算力中心,后来算力中心也建起来了。

贵阳打造循环经济市,是大家共同出力。现在孙国强退休了,我们跟他合作差不多十年。当初,他第一个找到我,我给他牵线,找校长,又找环境系、建筑系来合作。我们还把一个助教派去,作为市长特派员,跟我们联系。相当于举全校之力来帮助贵阳。

贵阳当地的化工还在升级。之前把磷做成肥料,肥料相对不值钱,做出来是亏的。现在要把原先用来做肥料的磷,做成电子级磷酸。现在电池的储能材料,磷酸铁锂、六氟磷酸锂,都要用磷酸盐。这个技术是我们做了转让给他们,通过这样源源不断的技术支撑,资源的利用率和效益大大提升。

金涌指导青年学者进行研究工作。

循环经济的实践,重要的是做出样板 

当时循环经济的落地,要让大家一下子都说好,都去实践,并不现实。好多人认为,循环经济是理想主义,又叫马儿跑,又叫马儿不吃草,哪有这么好的事儿?所以,循环经济可不可行,究竟可行到什么程度,是有争议的。很多人提出了各种问题。

之所以我们能够干这件事,主要是政府愿意干。国家最高领导人认可,发改委有财政支持,可以提供补贴,事情就好办多了。地方上很积极。我们慢慢让几个循环经济的产业园区实现了,这就有了成功的先例。实际上,假如技术先进,循环经济产业园区真正建成之后,不会赔钱,会赚得更多。把过去扔掉的资源,循环利用起来,形成了更多盈利。大家看到了路径和方法,就愿意干了。需要真金白银,不见兔子不撒鹰。没看到样板,我就不干了;有样板,我就照着干。

举个循环经济办得好的例子,中南大学下海的教授,我和他们很熟。他们在湖北荆门建了个格林美。可以说是做得最好的,十几年前就已成规模,他们的地方比清华的院子还大,能回收几乎所有的工业废弃物。一些废弃物本来不值钱,但循环利用起来就发财了。我们也帮他引入各种技术。这个事不但是为了清洁,而且有利可图,还解决国家的问题,大家就有了积极性。

格林美在很多方面有技术,慢慢就转起来,大起来。技术很重要,引起人们的兴趣也很重要。

我也十多年没去了。记得他们办过一个展览,在厂房上建了高架通道,小孩可以在上面跑着玩儿,在通道上能看到整个回收过程,也不影响下面工作。还放了一个非常大的金元宝,材料就是从手机里回收的金,说谁搬得动就可以拿走。这就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后来很多人愿意跟他干。

2013年,我当过山西长治的顾问,那时当地也想做循环经济,我就说,帮你介绍一个企业。这样就引进了格林美。印象中,当地把一个废弃的厂,提供给格林美,结果就搞起来了。这件事企业家本来就要做,而且地方又有优惠条件。我主要就是帮助大家,在其中起的作用很小。

当然,光有处理技术也不行。比如,收破烂的渠道,有正规的和不正规的。大厂技术很先进,不会有二次污染,能处理的量很大,但拿不到那么多废品;小厂通过非正规途径,可以把很多废品收回来,但处理的办法不行,既造成污染,也浪费资源。所以,怎么让废品真正流到大企业,能够规模化获利,而不是进入非正规的小企业,形成二次污染,这是很重要的问题。

以汽车回收为例,旧车不一定真正回到正规的拆解系统。我们曾在国家发改委组织下做过课题,认为可以利用贴牌技术,持续跟踪,让废车一定回到大厂,不能走到别处,也不能再次贩卖。这样,以技术来解决回收企业的难题。另外,还有资源回收企业提出,收不到废品。因为,此前废品收购者都有自己的渠道。这类社会层面的问题,就需要配合政策的方法。

一方面是技术,一方面是政策。我们把新技术介绍给厂里,没有技术,就循环不了。而如果断链了,就要把循环接起来,让它通畅运转。我们就是这么干的。

一开始大家都说,你们是理想主义者,想得太天真了,哪里那么容易,还会赔钱,等等。后来还是真正做了起来。当然,这是大家做的,不是少数人就能做成功的。

首先是最高领导人的支持,还有国家发改委、环保总局的支持。又比如毛如柏、解振华等具体的人做的工作。

举一个和解振华有关的例子。我们有个二氧化碳循环利用的技术创新。电厂烟囱排放的气体,含二氧化碳14%左右,其他成分是氮气、氧气等等。这14%的二氧化碳能不能利用?

这项技术是把烟气里的二氧化碳气体重新做成固体粉末。纸之所以沉,是里边加了石头粉;做家具的硬塑料等,都要加碳酸钙的粉。这个技术做成并汇报之后,解振华就打电话找我:这个鉴定会的主任是你,你说说,这事儿是不是假的?他找我去国家发改委汇报,我跟他讲,这事儿绝对是真的。这是清华一位教授最开始干的,我参观过他的实验室,还给提了意见。这个工艺技术是没问题的。给你写的报告里说,能够赚钱,这事儿我不能打包票。技术绝对是真的。

解振华说,不用赚钱,我们赔钱也得干,只要是真的技术,就有价值。后来,我们找了一个公司,做了千吨级的中试,也证明技术可行,还要建10万吨级的大厂。

你有新技术,得让企业看得上;要让企业看得上,最好有领导支持一把。特别是,在开始的时候,提供点所谓风险投资之类的。

循环经济不知道多少人参与。直到今天,清华大学中国循环经济产业研究中心还在进行活动。循环经济这个事儿,应该继续推动下去。 

园区是治理污染的手段,也是循环经济的载体 

国外的企业相对比较大,循环的问题可以内部解决。而中国的国情是,中小厂比较多,采取工业园区的办法就是比较好的方式。

国家对重点污染的产业管得比较严。比如,过去用铅酸蓄电池,铅是很毒的电池用完以后要严格回收。十几年前,在河南和安徽交界的一个镇,形成了很多回收铅酸电池的厂。它的废液酸性很强,含铅很多,倾倒会污染土壤。而炼铅时产生的蒸汽,落到周围田里,会污染粮食。这样污染很大。

当时,我和解振华去考察,说这个问题要解决。解决方式是:国家给钱,让20家厂都在一块,不能分散,这个区域的地面都做硬化,来回的汽车都要冲洗轮胎,防止把含铅的尘土带出去。方圆五公里内,不种粮食,全部种树。这样,蒸汽落在林里,相对来讲,问题不大。

建成后,过了一段时间,我和解振华又去检查落实。他们表现得非常自豪,因为根据原来提的意见,当地相关方面投钱了,发改委方面也给钱了,最后建成了,路面也都弄好了。他们以为,这样会得到表扬。没想到,我们又提了很多意见。比如,我们提出,废电池盒堆成一堆,再拿水冲洗。这不成,里边洗不干净,往下加工就会带到废液。一定要冲洗干净,才能进行下一步。

怎么办?要拿个机械手,抓住这些废电池盒转圈,用水把它清洗干净。又比如,要建信息化的生产线,一定要洗干净。他们说,你们简直太可怕了。实际上,产业升级就要更严格。

得益于国家发改委等部门的推动,如今中国已有几十个生态工业园区

最初,大约从“十一五”起,财政部拨款给发改委用于推动循环经济。由发改委每年提出意向,哪个省愿意做生态工业园区,就需要组织产业集群。也就是,不同企业凑在比较近的范围里,比如一个大区或一个县,让第一个企业的废物变成第二个企业的原料,第二个厂的废物变成第三个厂的原料,以此类推,让资源循环利用起来,把污染减到最小,如此形成循环经济生态产业园。各地大约提出20多个方案,我们进行评比,提出完善建议。最后挑出七八个方案,由国家发改委提供补贴。然后以五年为期,进行验收。

这样连续搞了大概两个五年计划。之后,我们从中总结出不同行业的指导原则,比如炼油厂该怎么做,钢铁厂该怎么做。因为国家发改委提供补贴,各个省也非常积极。两个五年之后,进入新的阶段,就不再有这笔补贴了。后来一段时间,工信部也有类似的项目,提供的资金补贴也不多。

生态产业园中,甲厂的废物给乙厂做原料,乙厂的废物又给丙厂。资源就得到充分利用,相互促进。甲厂的废气温度很高,正好乙厂需要加热,能量也可以梯级利用。这类生态产业园有没有坏处?比如,乙厂原本要消化甲厂的废物,但乙厂采用了新技术,不需要甲厂的废物了。那么,甲厂就不干了。怎么办?

面对新的问题,要考虑新的办法。怎么能有柔性和余地,规划时就要想这个问题,不能绑得太紧,免于相互制约。多元化就能缓解这种压力。比如,甲厂这些废料,还可以给丙厂用,这样就方便各家做出调整。

现在,有了新思想,就是碳中和。说到根子上,碳中和是碳元素的循环,要把二氧化碳重新利用起来,等等。循环经济是解决资源的循环利用,而碳中和是解决能源的循环利用。资源问题和能源问题解决好,对中国的发展非常重要。

2023年5月,88岁的金涌开通短视频账号,以更新潮的方式面向更广泛的群体进行科普。

循环经济的技术应用与现实社会 

农业方面,我们清华有位教授,推广可降解薄膜。新疆一带种棉花,可是天气冷,棉花出苗晚,生长就不好。要让它早出苗,就得让地温上升。在播种后,地表面铺上塑料薄膜,太阳一照,温度升高,薄膜就可以保温。这样发芽可提早一周到10天。芽长大后,这层膜就没用了。过去一般使用聚乙烯薄膜,留在地里会截断根系吸水的通道,所以要拣出来。但薄膜非常不好拣,土地就会被塑料薄膜污染。

我们做的可降解薄膜,在作物发芽和成熟后,大概半年到一年,就被微生物和阳光分解,没有残留的物质。这项技术已经在新疆广泛应用,现在正在东北、西北等寒冷地区推广。大家都十分认可,唯一缺点是价格贵。但因为不用回收,很多人也愿意支付这笔费用。

关于塑料,现在国际上最重视的是废塑料。中国的塑料回用还是挺好的。因为有拾荒大军,有垃圾回收这套体系。稍微能卖钱的塑料,都会有人捡回去。但是,当下唯一厉害的问题,是塑料袋。到超市买东西都会给塑料袋,人们拿回家用来装垃圾,再扔到垃圾站。又薄又脏的塑料袋,没人回收。可能被送到垃圾填埋场填埋,这就造成了污染。

假如我们支持一个企业跟垃圾场合作,放一台鼓风机,用风把垃圾里的塑料袋吹出来,剩下的垃圾再去填埋。这些吹出来的塑料,塞到热炉中,在500摄氏度之下,就变成分子量很高的液体。把它拿去化工厂裂解,可以变成汽油、柴油、煤油等。这样,1吨塑料袋可以变出0.8吨的油量。循环利用,就把垃圾回收了。

如果把这类回收全部做好,中国可以有几千万吨的油。但是,这个目前推广不了。有一家小企业做了这个技术,实验成功了,但需要找一个地方做示范,跟着填埋场去进行回收和再利用。如果要建站,我想,得需要几千万到1亿。这件事没人肯投资。到现在为止,建不起来。目前,有的造纸厂对废纸重新循环利用时,使用这一方法,让其中的塑料薄膜分离变成油。但没有应用于垃圾场的例子。

另一个例子是,大约十多年前,农村提倡沼气循环利用。把人畜的粪便、切碎的秸秆,放在沼气池里发酵,产生的沼气可以用来做饭和取暖。这样既能省煤,沼气池发酵剩下的渣滓和沼液又可以作为肥料,掺在化肥里上地就很好。因此,这就可以把本来产生污染的废物利用起来,解决农村用能的问题,也解决肥料的问题。

国家当年鼓励每个农户建一个沼气池,比如说成本是2000元,可以提供1000元补贴。后来沼气池建了不少。可是,沼气池里的微生物会老化,时间一长,产生的沼气就会越来越少。这就需要维护。另外,沼气池冬天不产气,而且一上冻就裂了。所以,农民觉得这件事太复杂,慢慢就不想干了。

我们有的老师就改变了想法:一家一户做沼气池不可行,假如把沼气站建在一个100户人家的村里,所产的沼气给100户人家用,沼气站由公司管,有专人维护,定期更换微生物菌种。而且可以采用技术,冬天用太阳能把温度提上来,让沼气池全年都产气。这样就变成由一个小企业来做这件事。

这么做,行不行?当时的技术条件是可行的,但这一做法没有推广起来。因为企业家尝试过后,发现要跟100个农户打交道,非常麻烦。农户如果不交钱,企业很难索要,也无法停止供气。如果在城里,有人用煤气不交钱,相关方面会来管。农村的情况就不一样。所以,国家没有政策协调企业家和老百姓的关系,企业家就发现,对这件事的投资,最后收不回来。

这个问题怎么解决?虽然样板技术有了,但启动和推广还需要各方面支持。政府部门、企业、科学家、工程师等,大家通力合作,来把这件事做好。假如真能做好这个事,每村建一个厂,建两个小的沼气站,就能解决很大的问题。

针对这类项目,边远地区可能不好管。可以从城市周边经济比较宽裕的地方开始,居民交得起钱。政府首先要先给一些资金支持,并提出相应处理办法,不交钱怎么办,等等。其次,得有政策让大家认同。做沼气站虽然有成本,但总效率提高了。可以设计各种方法,使其成为一个健康的市场。比如,用户可以用排泄物或秸秆等抵账,送到沼气站,就不需要交那么多费用。同时要让大家提高认识,形成共识。

还有一个例子。中国用煤是必须的,煤的转化就很重要。2004年左右,我提出可以用低物耗、能耗的煤基液体燃料生产技术。十几年前,这个产业非常热,在山西、内蒙古一带建了很多厂,让煤变成化工原料。第一批推进比较成熟的,是煤变成油,比如烯烃、芳烃,做成乙烯、丙烯。煤变油的产能大概有1000万吨,由MTO技术变成乙烯、丙烯的产能有1300万吨。但有了新问题,过程中有大量二氧化碳排放。1吨乙烯丙烯的生产,要排出20吨的二氧化碳。现在要碳中和。

还有一个问题是,煤转化的油基本是柴油。当下用电动车,油的消耗越来越少。柴油已严重过剩,所以,用煤变出的油,作为燃料质量不好,还有大量二氧化碳排放,水耗也很大。所以,这些厂很尴尬,现在得给他们找出路。

考虑到煤变出的油,和石油炼出的油不一样,里边芳烃比较多,能不能把它变成芳烃,做成各种材料呢?比如,做成α-烯烃,可以跟乙烯共聚,变成更好的聚乙烯,成为化工原料,而不是做成燃料。那么,就有了新的方向。

因为二氧化碳排放太多,现在所有煤变油的厂,都在想办法把油变成材料,同时二氧化碳排放又少。目前还没有一个最好的突破性技术。大家还在研究中。比如,我们设计了一个链条,假如把煤加热到1000度,不见空气,这时往里通二氧化碳,把煤作为还原剂,把二氧化碳还原成一氧化碳。一氧化碳用处就多了。比如,现在一氧化碳可以发酵做酒精。所以,不是没有办法。未来一定会有更成熟的技术,能利用煤变成材料,而且二氧化碳排放少。 

政府支持科技创新及成果转化,需要下功夫 

科技创新以及成果转化,就是把这些技术和企业家搭桥,让企业家能够了解并投资。国家需要拿出来一点钱做风险投资,必须允许失败。比如,支持一项新技术产业化,过程中没钱,可以给补贴,假如失败也不追究责任。我觉得,关键是需要国家的帮助,也需要让企业家认同。要不然,企业家有时真是不知道拿着钱要干什么。必须有人敢第一个吃螃蟹。吃了以后,成功了,就好办了。

我觉得,清华大学面对的问题最严重。清华大学要研究的一定是最前沿的。如果研究一些落后的事情,是没法发文章,没法在世界上站住脚的。我们干的很多工作都是最前沿的。我们经常拿一个技术,找企业家说,我这技术怎么好,但企业家不是很信,问国际上哪个地方有过这样的东西。我们说,这是国际领先的,世界上还没有。那企业家就说,我也不着急。因为第一个风险太大。那么,假如国家可以有一些支撑,就能解决这个问题。

企业家得有冒险精神,当然也要防风险,必须有辨假识真的眼光。决策错了,你的企业就完蛋了;决策正确,你就发大财了。所以,企业家得懂技术,本身得有头脑,得有学问,还要有判断力。也要给领导说清楚,政策层面,需要能支撑,需要能挑准风险投资的对象。

技术推广需要政府支持,但政府也不能乱用钱。比如,中国循环经济协会,可以组织一个高级咨询中心。邀请各领域的权威专家,帮助政府部门进行评估和决策。按照不同行业分不同的评估组,可以是固定的专家和非固定的专家结合,或邀请智库召开评估会议。现在做得比较零散,大家有时候睁一眼闭一眼就过了。需要有专家评议,要给出一定的权威性评估。我觉得可以做成。不过要下很多功夫。 

    责任编辑:田春玲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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