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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海瑞谈王用汲,“贤者润莲,我不如你”
作者:宗城
王用汲是《大明王朝1566》里很少被观众提到的配角,但他可能是剧中最聪明的几个人物之一。王用汲的聪明不在于他有经事治国的方略、老成圆滑的处事,而在于他对自己有清醒的认知,并根据这份认知来走好仕途的每一步,难能可贵的是,王用汲并没有因为聪明而变得油滑,他能够在保全自己与践行理想中找到一个平衡点,并力所能及地帮助自己欣赏的人,所以,《大明王朝1566》里不显山不露水的王用汲不但是海瑞的挚友,也同时赢得不同党派的尊重。王用汲第一次登场是在《大明王朝1566》同名小说的第六章。和他在同一个房间的就是海瑞。
这间房有灯,却不甚亮,海瑞从灯火通明的外面进来,坐下后才发现,里边已经坐了一个人。且看原文:
那人先站起了,端详着海瑞:“幸会。在下王用汲,新任建德知县。”
海瑞也连忙站了起来:“幸会。在下海瑞,新任淳安。”
那王用汲眼睛亮了:“久仰!果然是刚峰兄,海笔架!”
海瑞:“不敢。王兄台甫?”
王用汲:“贱字润莲。谭纶谭子理和我是同科好友。”
海瑞也立刻生出了好感:“润莲兄也是谭子理举荐的吧?”
王用汲:“什么举荐,我在昆山做知县,怎么说也算是个好缺。谭子理不放过我,把我弄到这里来了。”
海瑞:“事先没征问润莲兄?”
王用汲:“谭纶那张嘴刚峰兄也知道,一番劝说,由不得你不来。”
海瑞肃然起敬:“润莲兄愿意从昆山调任建德,是建德百姓之福。”
王用汲也肃然了:“淳安更难。刚峰兄在前面走,我尽力跟吧。”说到这里他才发现海瑞一身的风尘:“刚峰兄刚到?”
海瑞:“赶了五天,天黑前进的城。”
王用汲:“还没吃饭?”
海瑞点了点头。
“我去问问,能不能弄点吃的。”王用汲说着就走。
从这一幕开始,王用汲的调性就已经定了,也是他给自己的第一个定位——“刚峰兄在前面走,我尽力跟”。王用汲家境很好(小说道:“王用汲大约是家境甚好,此时穿的虽也是便服却是一件薄绸长衫......”),又已经在昆山做过知县,家世和官场履历都比海瑞好,可他在见到海瑞的第一刻,却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姿态放低,不是很伪善的那种,你能看出他言语的热切。王用汲套近乎的本事是一等一的,他先是说“久仰!果然是刚峰兄,海笔架!”,这个海笔架有它的典故,相传:有一次,朝廷的御史前来南平视察,海瑞与两名训导前往迎见。面对御史,两名训导跪地相迎,海瑞却岿然不动,只是行抱拳之礼。三人两低一高,如同一个“山”字、一个笔架,御史大怒道:“安所得山字笔架来?”但海瑞不但不认错,还说:“此堂,师长教士地,不当屈。”王用汲能说出这个典故,说明他至少对海瑞的这个故事有过了解。在隐隐地赞扬了海瑞的刚直后,王用汲紧接着提到谭纶谭子理,他和海瑞的共同朋友,如此一来,便更加亲切。这还不算完,一般人客套客套也就算了,王用汲见海瑞风尘仆仆,料他没吃饭,索性要帮海瑞弄吃的。又过数日,当王用汲看到海瑞穿一身干净的灰布长衫,他希望给海瑞置两套绸衣,他说:“论年齿,刚峰兄也大我十几岁呢。要不嫌弃,明天分手时我送你两套。”一个陌生之人,对自己如此热情,海瑞纵是铁石心肠,也会有一点动容。
王用汲欣赏海瑞,但他不是事事都顺着海瑞说话,面对海瑞,他也不避讳袒露自己一些政治上的看法。在杭州码头的顶端,当二人“望着鳞次栉比装货卸货的商船,望着码头上下川流般背货的运工和那些绸摆匆匆的商人”,他们对话道:
王用汲:“刚峰兄以前来过江南吗?”
海瑞:“没有。”
王用汲突发感慨:“‘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柳咏科甲落第,奉旨填词,游遍东南形胜,反倒是福。”
海瑞:“我宁愿待在乡野。”
王用汲:“繁华也不是不好。天朝大国,若没有了这些市镇,乡民种的桑棉麻,还有油桐棕漆,便没有卖处。光靠田里那几粒稻谷也过不了日子。”
海瑞:“你说的当然有理。我只怕富者愈富,贫者愈贫。”
王用汲:“均贫富是永也做不到的事。我们尽量‘损有余,补不足’吧。”
海瑞望向王用汲:“难怪你总要送我绸缎衣裳。”
王用汲笑了:“实不相瞒,我在家乡也有七八百亩田地,比你的家境好。但愿你这个劫富济贫的官不要到我那里去做知县。”
海瑞:“抑豪强也抑不到你这个几百亩的小田主身上。”
王用汲:“那就好。干完淳安这一任,我就跟谭子理去说,让他和上面打个招呼,要吏部把你调到我老家那个县去。为家乡父老请一片青天,我也赚个口碑。”
在一幕戏中,作者刘和平用一句话点出了王用汲的特点:“王用汲其实也是心里极明白的人。”但这个极明白的人,擅于隐藏自己,做一个配合的角色。如果只是这样,王用汲充其量只是个聪明人,却未必让海瑞欣赏。真正打动海瑞的是王用汲的勇敢和一次次雪中送炭。
当郑泌昌、何茂才拿着明知有问题却一字不改的议案放在堂上,坚持要实行这个“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议案,高翰文在他们的要挟下动摇了,就在这时,王用汲站了出来,他不卑不亢地问高翰文:“刚才中丞大人说,昨天与大人深谈了,赈灾粮只能发三天,桑苗也必须在六月种下去,这些都是实情。可这些实情在前日议事时就都议过。何以同样的实情,这个议案在前日不能施行,今日又能施行?卑职殊为不解。”
随后,王用汲根据自己调查建德的实际经验,具体地分析这个议案的不合理之处:
“卑职这次是从昆山调来的。去昆山前,卑职就是在建德任知县,建德的情形卑职知道。建德一县,在籍百姓有二十七万人,入册田亩是四十四万亩。其中有十五万亩是丝绸大户的桑田,二十九万亩是耕农的稻田。每亩一季在丰年可产谷二石五斗,歉年产谷不到两石。所产稻谷摊到每个人丁,全年不足三百斤。脱粒后,每人白米不到二百五十斤。摊到每天,每人不足七两米,老人孩童尚可勉强充饥,壮丁则已远远不够。得亏靠山有水,种些茶叶桑麻,产些桐漆,河里能捞些鱼虾,卖了才能缴纳赋税,倘有剩余便换些油盐购些粗粮勉强度日。民生之苦,已然苦不堪言。今年建德分洪,有一半百姓的田淹了,约是十四万亩。这些百姓要是把田都卖了,明年便只能租田耕种。倘若还是稻田,按五五交租,则每人每年的稻谷只有一百五十斤,脱粒后,每人每天只有白米三两五钱。倘若改成桑田,田主还不会按五五分租,百姓分得的蚕丝,换成粮食,每天还不定有三两五钱。大人,三两五钱米,你一天够吗?.....孟子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大人,你手上这支笔系着几十万灾民的性命。己溺己饥,请大人慎之!”
王用汲这段肺腑之言是他在改稻为桑案中的高光之处。 他借圣人言,从人伦、可行性、实行后果等方面明明白白地说明了议案的荒谬,一时让郑泌昌、何茂才哑口无言,大堂上一片沉寂。可惜,王用汲只是个建德知县,官大压一头,郑泌昌和何茂才要强行通过议案,他也阻止不了,紧急关头,王用汲第一个想到了代表裕王势力的谭纶,他命随从连夜把自己的信送给谭纶,将杭州的实际情况告诉他。
改稻为桑案中,朝廷针对受灾最严重也最可能出现民众叛乱的两个县淳安和建德,分别调海瑞和王用汲做知县,王用汲在建德期间兢兢业业,成功安抚了建德百姓,没有酿成大的乱子,圆满完成朝廷的任务。在浙江的浑水里,海瑞和王用汲,一个在淳安,一个在建德,二人互相依靠,引以为知己。所以,当几个月后在杭州馆驿他们再度见面,海瑞“顿感春风习习扑面而来”。此时,浙江的局面已经大变,郑泌昌、何茂才被捕,赵贞吉调来浙江,成为改稻为桑案的主审,海瑞和王用汲则是陪审。王用汲知道这一命令后当即起了疑心,他问海瑞:“你就没想想,这个案子的主审官为什么是赵中丞,两个陪审官为什么是你和我这两个新调来的知县?”
王用汲从这一个变动,猜测嘉靖的真实用意是两个字:倒严。他不是观众,没有上帝视角,他在里面只是个被大臣们视为棋子的建德知县,可他却能从细节中管窥全局,猜中上面的用意。王用汲的心思还不止于此,见原文:
王用汲:“可我又想,既然皇上都有这个心思了,直接下一道旨意就是,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手脚,从浙江入手?原因只有两个,一是这一党势力太大,在朝廷动他们立刻便会牵动两京一十三省。二是皇上另有顾忌,还没有下最后倒他们的决心。刚峰兄,这样的事交到浙江,交给我们,你我肩上担的是天大的干系,脚下踏的却是薄冰哪。”
海瑞显然认同了他的见解,也格外严肃起来:“那这个担子你准备怎样担?”
王用汲:“一句话,小事不糊涂,大事要糊涂。”
海瑞的眼中立刻闪过一丝不以为然:“什么叫小事不糊涂,大事要糊涂?”
王用汲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些人这二十年干的事有多少牵涉到宫里,牵涉到皇上,朝廷那么多大员都知道,可何曾有人说过一句话?何况还有许多只有天知道的事情!从浙江入手就是为了投鼠而不忌器。牵涉到‘鼠’我们可以严查,牵涉到‘器’,我们便一个字也不能问,更不能查。”
还不仅于此。王用汲连赵贞吉的心思也摸得一清二楚。他根据房间布置的规格(“你和我也不过七品的职位,织造局为什么会亲自出面给我们安排这么高的规格?”),还有赵贞吉与织造局联合将沈一石家产转卖给胡宗宪的亲谊的行为,料定赵贞吉也清楚上面的意思。
当海瑞决定提审郑泌昌、何茂才查沈一石家产背后的贪墨时,王用汲敏锐地感到,如果海瑞再查下去,可能会有危险,为了保护海瑞,他即刻去找赵贞吉禀报,希望赵贞吉能阻止海瑞,可赵贞吉原来就是想要海瑞捅这个马蜂窝。王用汲虽然精明,但不世故,从最利己的角度,海瑞私自审理郑泌昌、何茂才,审出整件事幕后有织造局参与后,王用汲为求自身安全,大可以不跟海瑞犯险,赵贞吉说什么,他做什么便是,但他却决定陪海瑞到底。所以原文有这一段:王用汲:“什么话?你捅破了天,能不干我的事吗?没退路了,这个案子必须彻查到底!”
海瑞有些意外,同时一振:“这不像你昨天晚上说的话。”
王用汲:“此一时彼一时。昨晚你要听我的,不去提审郑泌昌何茂才,你也有退路,我也有退路。你一提审,把他逼疯了,案子不一查到底,他们便会以诬陷织造局的罪名,反过来对付你。到了这一步,只有背水一战了。”
海瑞心中一阵激动,同时也冒出一丝内疚:“识人难哪。润莲,你知道我昨天晚上是怎样看你的吗?”
王用汲:“怎样看我了?”
海瑞:“世故!”
王用汲苦笑了一下:“活在世上,哪有不世故的人。”
“世故也有真君子!”海瑞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触,“润莲,我求你一件事。”
王用汲:“什么事?”
海瑞:“下面的案子你不要过问了。”
王用汲:“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样的话?”
海瑞十分严肃地站了起来:“我说的是真心话。子曰:‘交友无不如己者’。我海瑞半生无友,说句大言,实在是无可交之人!这次到浙江我十分幸运,交上了两个远胜于己的朋友。一个是李时珍李先生。还有一个就是你——王润莲!你和李先生都可以寄心腹托死生!我就很难做到。”
王用汲的脸立刻红了。古人之风,最讲究一个“知”字。管仲有言“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说的就是人之一生最难得到的就是别人看自己比自己看自己还重要还清楚,直可以寄心腹托死生!上下有此相交谓之知遇,平辈有此相交谓之知己。要是这个知己也是自己敬仰之人,那便是“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了。
王用汲冒着政治风险和海瑞一起审案,海瑞原想让他回避,毕竟审到最后,已经牵涉到了朝廷,可王用汲坚决不回避了。原文道:
王用汲一怔,当然明白海瑞是不愿牵连自己,同时一种羞辱也涌了上来:“海知县,你未必把我大明进士出身的官员都看得太低了吧。说到原案,也不是你一个人审的,我王用汲的姓名也签在上面。”
海瑞:“原案你只是个记录,记录是书办的事,今晚我用书办记录。请回避吧。”
王用汲干脆坐了下来,揭开砚台的盒盖,开始磨起墨来。
海瑞:“你不回避,今晚我就不审了。”
王用汲仍然低头磨墨:“请便。你不审,我来审。”
海瑞再掩饰不住真情,走到王用汲对面的案边,一把抓住了他磨墨的手,低声道:“王润莲,我家里还有老母幼女。你答应我的事竟忘了?”
王用汲抬起了头:“天下还有多少母老子少泣于饥寒!刚峰兄竟忘了?”
海瑞一个很少看得起别人的人,这时由衷感慨:“贤者润莲,我不如你。”
为了海瑞,王用汲没少动过心思。海瑞接到奉调进京的公文,写信给王用汲,请他代为物色一所小宅院,并言明月租铜钱不得超过五吊,王用汲为了照顾海瑞的要求,又为了让朋友住的舒服些,就跟房东签两份契约,“一份上写明实数八吊,自己每月暗中替海瑞贴补三吊;一份是海瑞必须自己跟房东签的,写着月租五吊,由海瑞按月给付”。那是有一进三向有房的四合小院,屋子里空空荡荡,王用汲自己掏钱做了装修,没有告诉海瑞。后来,海瑞抱定必死的念头上《治安疏》,也是王用汲,接受海瑞的请求,答应他无论如何都会照顾海瑞的亲人。王用汲在知道海瑞因为上疏入狱后,决定要为海瑞说话,“他不能让后世不知道海刚峰上疏赴难的赤诚之心”。帮忙之余,他也不忘提醒下海瑞,“国事要干,家事也不能太疏忽”。海瑞忙于政事,疏忽了家庭尤其是妻子与女儿,王用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在与海瑞交谈时,他劝海瑞:“刚峰兄,不是我说你,在兴国这三年,你对不起这个家。小侄女遇难的时候你要是在身边她或许有救,嫂夫人也不至于夭折了胎儿自己也病成这样。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整部剧里,海瑞像一个大无畏的骑士,王用汲则是紧随骑士的长随,王用汲为了自己引以为伯牙子期的好友犯言直谏,也能够审时度势,判断朝局未来的走向。王用汲不事张扬,温润谦恭,对好友赤诚,对是非明了,这样的人很能得到周围人的欣赏。大明朝需要海瑞这把利剑,也需要王用汲这样的忠厚君子,他们不是最闪耀的星辰,却能在悄然间维持理想与现实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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