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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拍电影时我在想的事(连载2)
编者按:《拍电影时我在想的事》是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得主是枝裕和历时8年,写下的首部自传性随笔集。是枝裕和在书中回顾三十余年的创作生涯,讲述每一部经典作品背后的传奇故事、缘起与理念,记录各个创作时期对电影的探索与思考,以及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其中不仅汇集了电影大师的哲思与灵光,更讲述了一位导演脚踏实地,从赊账拍片到斩获世界各大电影节奖项的励志旅程。
文|是枝裕和
我的家庭电影:无法替代,却很麻烦
由自己来评论自己的电影,有点难开口,但《步履不停》制作完成的时候,我自认为“拍了一部很满意的作品”。这是我迄今为止拍得最轻松、最流畅的电影。
在《步履不停》之前,我身上多多少少还带着出身于电视行业的自卑情结,“电影究竟是什么”,会不自觉地把这类追问电影类别和方法论的思考带入作品中,不免有“形而上学式的思考”的倾向。但是在《步履不停》中,我没有追求任何方法论。
我内心有一套判断影片是否属于家庭电影的标准。
人们常说“正因为是家人才互相理解”、“正因为是家人才无话不谈”,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正因为是家人才不想让他们知道”、“正因为是家人才无法理解”反而更符合现实。山田太一先生的家庭剧讲述的正是这样的家庭关系,向田邦子女士描绘的家庭故事中,男人的安栖之处往往也在家庭之外。因此,我想试着讲述自己独有的真实的家庭故事,用一句话概括就是“难以替代,却很麻烦”。拍摄家庭电影很重要的一点是同时讲述这两方面,《步履不停》在某种程度上或许做到了这一点。
《步履不停》剧照
创作者的黄金期至多不过十年
来到大学里,经常会有学生问我:“影像是自我表现,还是传达信息?”
至少对从拍摄纪录片进入影像世界的我来说,作品绝不是产生于自我之中,而是产生于“我”与“世界”相接的地方。尤其是通过摄影机这种机器生成的影像,这个特质就更加明显。纪录片的基础不是为了传达自己的信息,而是“为了与世界相遇才打开摄影机”,这大概也是与剧情片最大的区别。
大岛渚导演在年仅三十二岁的时候说过:“一个创作者能创作出对一个时代产生意义的虚构作品的时间,至多不过十年。我的十年已经拍完了。”所以不久后,他宣布开始拍摄纪录片。如果没看准该在何时如何更换血液,维持新陈代谢,创作者和电影导演就会陷入自我模仿的窠臼,作品也会越来越无聊。大岛渚导演的这番话,我一直引以为戒。
当然,像埃里克· 侯麦这样长寿的导演是例外。他不管是在七十岁还是八十岁的时候,都在拍摄新颖而充满朝气的作品。克林特· 伊斯特伍德在这一点上与他非常相似。
也有像杨德昌导演这样的类型,在拍完《恐怖分子》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这两部杰作后,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完成了集大成之作《一一》。我感动于创作者竟然可以达到如此成熟的程度。
侯孝贤导演则属于一鸣惊人型。侯导早期拍的基本是田园牧歌式的作品,之后也拍摄了不少讲述青春的片子,其间陆续拍摄出了《童年往事》《恋恋风尘》《悲情城市》这样成熟的杰作,在亚洲甚至出现了“八十年代是侯孝贤的时代”的评价。之后,他仍不断尝试改变,丝毫不畏惧转变自己的风格,这也是我无比敬佩他的地方。
大岛渚导演的话如果是正确的,那放在我身上看,我是否已经经历了那“十年”呢?如果正在经历,今年又是哪个年头呢,抑或是还没有到达那个阶段?我时常在思考这些事情。不管是好是坏,所幸我没有固化自己的风格,我丝毫不担心因为丧失想象力而拍不出东西的情况。
年轻时的是枝裕和
宣布“暂时告别电影”
或许有点小题大做,曾有一段时间,我想放弃成为一名“作家”。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呢?尽管《步履不停》是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创作的,但是发行公司Cine Qua Non 面临破产,所以说在商业上是一部失败的作品。日本国内的观影人数只有十五万,连制作成本都收不回来。
另外,在经济和精神两方面给予我极大支持的制片人安田匡裕先生,在《空气人偶》即将杀青的时候离世了。这些事情接踵而至,令我开始思考:“自己一直以来作为作家撰写原创剧本,应该给周围的人添了很多麻烦”,“用别人的资金拍摄,要是没有商业价值,大家都不会幸福”……为了暂时停下脚步摸索今后的方向,我宣布“暂时告别电影”。这是发生在二○一○年一月的事。
然而就在这时,我接到了拍摄以九州新干线为主题的电影的邀请。若是安田先生还在世,若是《步履不停》和《空气人偶》的票房良好,我一定会以“不接外部企划”为由断然拒绝。但又觉得,如果安田先生还在世,他一定会对我说:“是枝,偶尔也可以拍摄这样的作品。”所以,我决定接受邀约,之后竟然感到非常有意思。“作家”的尊严和坚持早就不重要了,在思索“如何拍摄新干线”的过程中,也能体现出作家性。相比作家,当个职人在思想上会更通透,作品的视野也更开阔。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转变。
自我开始拍电影,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来,世界发生了许多令人难忘的大事,比如阪神大地震、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美国9 · 11 恐怖袭击事件、东日本大地震。把目光转到自己身上,父亲去世,我结了婚,然后母亲去世,接着女儿出生。后来,村木良彦先生和安田匡裕先生又相继离世。当然,这二十年来,我作为个体也发生着改变,对世界的看法也在不断变化。
现在的我,想好好讲述自己的生活是建立在哪些东西之上的,不再追逐时代和人的变化,而是从自己微小的生活中编织故事。我凝视着自己脚下与社会相接的黑暗面,同时珍惜每一次新的邂逅,用开放的态度面对外部世界,努力在今后的电影中呈现那些好的一面。
爱是可以通过影像传播的
在《步履不停》和《比海更深》这两部作品之间,我和阿部宽都成了父亲,也都迈入了五十岁的年纪。而且影片的主人公是儿子和丈夫的同时,也是一位父亲,相比《步履不停》,处于更为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导演和演员能像这样随着角色的人生成长和老去,应该算是难得的幸事吧。在步入六十岁的时候,希望能跟阿部宽再拍一部这样的电影。
电影导演究竟是作家还是职人?不同的导演或许会给出不同的答案,但于我而言,电影不是产生于自我的内部,而是经由与世界的邂逅诞生的。
借用前面的比喻,在拍摄《奇迹》《如父如子》《海街日记》的时候,我作为“料理人”的意识很强。拍摄《比海更深》时,我感到自己回归了“作家”的角色。通过前三部作品,我自己的能力变得更宽广,但一味拍摄那种电影会累积很多压力。因此,能拍摄这样朴素的作品,对我来说是一件奢侈的事。如果还能继续享受这份奢侈,作为电影导演也能积累更多宝贵的经验(但愿能持续下去)。
在《比海更深》中,我倾注了对“家庭剧”所有的思考。不是源自这二十年来作为电影导演的经历,是出于对孩提时代喜爱的电视剧的偏爱和尊敬,才有了这部电影。
《海街日记》剧照
这是我基因中个人色彩最浓厚的部分,我有这样的认知,同时也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或许这也是自负的表现。这部电影大概不适合用“集大成”或者“代表作”这样看起来全力以赴的字眼形容。相反,作为创作者,我从头到尾都被一种放松的力量指引,才能让某些东西显露出来。
这或许就是爱吧,是我对家庭剧、对福利房社区、对生活在那儿直到去世的母亲,还有对主人公因无法过上想要的生活而后悔和灰心的爱。这一半也算是我的愿望,我希望观众在看这部电影的时候,能带着这样的感情去观赏。
爱是可以通过影像传播的,我意识到这一点是在大学时代,在早稻田的ACT 小剧场看完费德里科·费里尼导演的《大路》和《卡比利亚之夜》之后,那时我十九岁。爱的多少、质量和纯度或许无法与他人比较,但这部《比海更深》倾注了我当下全部的爱。
本文摘自《拍电影时我在想的事》,是枝裕和 著,褚方叶 译,南海出版公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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