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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拍电影时我在想的事(连载1)
编者按:《拍电影时我在想的事》是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得主是枝裕和历时8年,写下的首部自传性随笔集。是枝裕和在书中回顾三十余年的创作生涯,讲述每一部经典作品背后的传奇故事、缘起与理念,记录各个创作时期对电影的探索与思考,以及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其中不仅汇集了电影大师的哲思与灵光,更讲述了一位导演脚踏实地,从赊账拍片到斩获世界各大电影节奖项的励志旅程。《拍电影时我在想的事》在日本出版后,连续6次紧急加印,得到《朝日新闻》等各大媒体高度评价,更被盛赞道:哪怕再过100年,这本书也一定是创作者的圣经。世界如此精彩,日常就很美丽,生命本身就是奇迹。是枝裕和打动世界的所有理由,都在这本书里。
三十二岁的我,不知天高地厚因拍摄纪录片《当电影映照时代:侯孝贤和杨德昌》,我和侯孝贤导演一直保持着联系。他每次来东京,我们都会见上一面。
这次见面,我向侯导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我即将执导第一部电影,不知您能不能把《恋恋风尘》的配乐人陈明章先生介绍给我?”侯导听后,爽快地将陈明章的联系方式给了我。他还告诉我:“你这个故事很适合送到威尼斯电影节。”因此电影尚未开机的时候,我就决定将《幻之光》送到威尼斯参展。
确定江角小姐为主演之后,一亿日元的资金依然迟迟未能筹集到。这个时候,TV MAN UNION 为纪念公司创立二十五周年,正在内部招募纪念企划项目。当我提出《幻之光》的拍摄计划时,重延浩社长对这个提议表示了浓厚的兴趣,并提供了五千万日元的资金。
然而,剩余的五千万怎么也筹措不到。我甚至将企划书拿到东宝、松竹以及富士电视台,但都被拒之门外。现在或许难以想象,在影院和发行方都未确定的情况下,我就草草地开机了。因为当时我们都深信“只要看到完成的作品,大家肯定会竞相购买”,所以五千万日元先赊着,硬着头皮花了一亿日元拍摄。
影片拍摄完后,我们信心满满地举办了试映会,但出于“由无名新人导演执导”、“无名新人女演员主演”、“讲述关于死亡的灰暗故事”这三重原因,没有一家发行方愿意投资。我这才意识到问题严峻,不免焦虑起来:“情况很糟糕啊,这样下去要是电影被雪藏,剩下的五千万该怎么办呢……”毫无疑问,那时制片人心里肯定比我更加不安。
最终,我们等来了奇迹,三个令人兴奋的好消息接踵而至。
首先,当时参加试映会的TBS 制片人远藤环非常看好江角小姐,提拔她出演在东芝周日剧场播放的电视剧《光辉的邻太郎》。
另外一个好消息是,东京剧场的制片人很喜欢《幻之光》,告诉我们:“可以在我们的影院上映,但CINE AMUSE 涩谷店很快将会开业,运营方之一是Cine Qua Non 电影公司,如果李凤宇社长喜欢你的电影,就能在他们的影院放映,这比在我们的影院放效果好很多。你不妨请他看看。”并将我介绍给了李社长。李社长来到位于调布的东京现象所观看了试映,一结束放映,他就对我说:“影院预计十二月开业,我想将这部电影作为影院的第一部影片放映。”
之后没过多久,又收到《幻之光》入围威尼斯电影节竞赛单元的消息。对电影来说,和煦的风开始吹起来了。
毫无疑问,当时我有点自鸣得意。周围的人知道这个消息后,都喜极而泣。而我的心中却有一股毫无根据的自信,觉得这不过是循着自己的既定路线走,本来就会达到这个高度,甚至认为:“电影一旦公映,以后就能拍自己编剧的电影了。”
三十二岁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没有经验其实很危险。如果第一部电影有任何闪失,那第二部就毫无可能了。因此即便别人说我“不过是运气好”,也无可奈何。
左起:贾樟柯、侯孝贤、是枝裕和
不是每个受害者亲属都要诅咒加害者
电视在报道犯罪案件时,往往套用“令人同情的受害者”与“受人谴责的加害者”两相对立的简单模式。那怎样才能脱离这个模式,让与案件没有直接关系的人将犯罪行为当成自己的事情来思考呢?在《距离》中,我决定把加害者亲属作为电影的主人公。
加害者亲属具有非黑非白的二重性——兼具加害者和受害者的性质。他们很难唤起普通人情感上的共鸣,所以被电视媒体排除在外。电视为了简单明了地向观众传达信息,几乎像强迫症一般,认定必须使用大胆鲜明的观点,这也是最令我困惑的地方。所以在《距离》中,我想尝试拍摄能引发观众思考的作品。
现在,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已经过去二十多年,整个社会舆论越发偏向受害者亲属一方,对受害者亲属“我想杀了他们”的言论听之任之,这种被情绪主导的社会风气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我对一名受害者亲属印象非常深刻,他就是河野义行。
一九九四年六月,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发生约九个月前,奥姆真理教制造了松本沙林毒气事件。河野先生是事件的首位报案人,之后被列为该案的重要证人。而本应查证警方的搜查行为正当与否的媒体却将河野先生当成罪犯,还向外界散播警方内部的信息。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河野先生的住处不断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诽谤中伤的信件。
遇到这种事情之后,许多人可能会变得不相信别人,甚至诅咒奥姆真理教,然而河野先生不同。他的妻子是在院子里中毒病倒的,事后他仍然请了一名本是信徒的人来修剪庭院。不仅如此,他们还相约一起去钓鱼、泡温泉。
我记得在某个电视台的节目上,媒体完全无法理解河野先生的行为,问道:“您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原谅加害者?”河野先生给出的回答是这样的:
“我不是也原谅了你们,所以才出现在这里接受采访吗?”
对河野先生来说,与事件主谋奥姆真理教相比,原谅那些把自己当成凶手的电视台和新闻记者更难。即便如此,只要对方公开道歉,他还是会原谅对方并接受采访。媒体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才会提出这样厚颜无耻的问题。
媒体希望从河野先生那儿听到“想杀死奥姆真理教那帮家伙”之类的话,看到河野先生与曾是信徒的人成了朋友,他们在难以置信的同时也感到无法理解。受害者并非一定要诅咒加害者,人类的情感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多样。
从受害者亲属河野先生身上,我重新体会到了这一点。
是枝裕和与出演《无人知晓》的孩子们在一起
对母亲去世的服丧
《步履不停》剧本的第一稿是在二○○六年秋天完成的,事实上五年前我已经写好了同名剧本的大纲。当时我把故事的背景放在一九六九年,内容中自传色彩更为浓郁。上小学的时候,我们一家住在一栋有点倾斜的老长屋中,家里有一位患有老年痴呆症的爷爷,父亲整日沉迷于赌博,母亲要打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那时正是石田亚由美的《蓝色街灯下的横滨》红遍街头巷尾的时候。平时在家里毫无存在感的父亲,在台风来临之际,用绳索将屋顶固定住不让风吹走,然后在所有的窗户外钉上白铁皮。原先的剧本写的就是这一天发生的故事。
但是,制片人安田先生说:“这个故事你到六十岁再拍也无妨,不用急着拍。”所以先开始了《花之武者》的拍摄。
制作《花之武者》期间,母亲生病住进了医院。我只能利用拍摄和剪辑的间隙去医院看她。在二○○五年电影即将上映的时候,母亲去世了。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即使不是自传,如果此刻不讲一讲母亲的故事,我就失去了继续往前走的勇气。
《步履不停》剧照
母亲从生病倒下到去世有将近两年的时间。在日常生活中面对一个逐渐走向死亡的亲人,精神上承受的折磨是非常残酷的。母亲刚住院的时候,我正在拍摄与医疗相关的纪录片,所以认识一些医院方面的人,也懂一点医疗常识,相信母亲可以很快恢复往日的健康—只要她换到更好的医院,好好做康复训练,就可以回到家里继续健康地生活下去。然而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来得及为她做。
母亲一直为我的前途担心。《下一站,天国》上映后获得了不错的评价,我的名字开始被观众熟知,可她依然为我的生计担忧。《幻之光》和《下一站,天国》她都看过,但她在《无人知晓》杀青前便病倒了,没能看到。我将《无人知晓》参加戛纳电影节的新闻报道贴在了母亲病房的墙上,但她大概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我本该再为她做点什么。至少应该让她看完《无人知晓》,这样她或许会走得安心点。如果她再晚半年病倒的话……我内心的悔恨酝酿出了《步履不停》的主题——“人生总是有点来不及”。
我将这句话写在笔记本的第一页,开始创作剧本。
(未完待续)
本文摘自《拍电影时我在想的事》,作者:【日】是枝裕和,褚方叶 译,南海出版公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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