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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邦媛:我终于有勇气面对钱穆先生

2024-08-29 17:0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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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1895~1990)

文/齐邦媛

在陈述编书理想时,我终于有勇气面对钱穆先生这个人,而不是他“国学大师”的盛名。他面容温和,倾听人说话的时候,常常有一种沉思的宁静,也是一种鼓励。

从那时起,我原是为公事去爬素书楼的石阶,送稿、送书、请益,去得很勤。后来钱先生知道我是朱光潜老师的学生,谈到他三十年前去四川乐山为武大讲学之事。我告诉他,我听学长们谈到,清晨持火把去礼堂上他的课的情景。因此,有时钱先生也留我坐谈当年事。

没有公事时,逢年过节和他寿诞前我仍去看他,直到他被迫离开素书楼。十八年间我在那石阶上下近百次,阶旁两排枫树长得很高了。一九八五年我车祸住院时,钱师母去看我,说老师很惦念。一年后我再去看他,慢慢爬上石阶时,才看到路旁小沟里积满了台湾少见的红枫叶。

那些年,钱先生的眼睛已渐渐不能看书了。和钱先生真正谈得上话以后,虽然时时感到他自然具有的尊严,也感到一种宽容和温熙。也许我没有历史学问的背景,也就不知道什么是不能越过的界限。当他问我坊间有什么新书时,我有时会以外文系的知识,冒冒失失、糊里胡涂地带给他馆里出版的书,也买些坊间话题论著,如柏杨的书,送给他。

有个丫鬟很喜欢这一联,去问林黛玉。黛玉说:“这种诗千万不能学,学作这样的诗,你就不会作诗了。”下面她告诉那丫鬟学诗的方法。她说:“你应当读王摩诘、杜甫、李白跟陶渊明的诗。每一家读几十首,或是一两百首。得了了解以后,就会懂得作诗了。”这一段话讲得很有意思。

我回台大之后,也常与他谈到我用作教材的一些书,譬如最早先用《美丽新世界》《一九八四》和《黑暗之心》英文本时学生的反应,谈得最多的是《寂寞的追寻》。对于追寻寂寞这种文化现象,钱先生感到相当“有趣”(他的无锡发音至今难忘)。其实,一九八三年他亲自赠我的《八十忆双亲与师友杂忆》书中,钱先生回忆他一生重要著作多在园林独处的寂寞中构思完成,尤其详述任教于抗战初迁昆明之西南联大时,在云南宜良北山岩泉下寺中,独居小楼一年,在“寂寞不耐亦得耐”的情境下完成《国史大纲》,七十年来此书仍是许多人必读之书。只是他那种中式文人之寂寞和西方社会意义的孤独,情境大不相同。

当然,一九七五年后,钱先生面对蒋中正先生去世前后的种种变局,忆及抗战前后中国之动荡,以史学家的心情观察,感慨更自深沉。

钱穆

《国史大纲》完成之时,昆明、重庆在日本轰炸下,前线将士血战不休,该书《引论》说:“以我国人今日之不肖,文化之堕落,而犹可以言抗战,犹可以言建国,则以我全民文化传统犹未全息绝故。”此段文章使我更具体地了解他为什么肯在蒋邀请下,舍香港而来台湾定居,以为可以安度余年。因为他也和那时所有中国人一样,有八年之久相信抗日救国的必要,而50年代岛内仍是捍卫中华文化的地方。

我不敢进入史学范畴,但是对于文化史极有兴趣,尤其注意知识分子对社会变局的反应。国民中学国文教科书部编本,以及高中《中国文化史》的新编,每件事都是新闻的焦点。在那一段时期,我身兼人文社会组和教科书组主任的双重责任,随时有去住“保安大饭店”的可能。幸好生长在我那样的家庭,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父兄常常幽默地说,你当了这么芝麻大的官,却惹上了天天上报的麻烦,必须记住蒋文告里指示的,应当时时“庄敬自强”“处变不惊”。爸爸以前曾说:“我这个女儿胆子小,经常‘处变大惊’。”想不到,一九七〇年代的国立编译馆竟是我的“壮胆研究所”。其实,舆论界也不是一面倒,民间希望学术中立的革新理想者人数并不少,那时的影响,大学时代《国史大纲》曾是我们的教科书,在人生许多不同阶段也曾重读。

近日知《国史大纲》在大陆又成必读之书,果真如此,书中首页“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的要求:“所谓对其本国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对国家半世纪动荡,饱受摧残的人性应该有增加温厚自尊的影响吧。

如今回忆近二十年,隔着小方桌,听钱先生说话,如同他的《引论》,都曾以不同方式,在不同变局中,对中国文化重作剖析。钱先生说话有时平静,有时激昂愤慨,在座有时仅我一人,有时和钱师母三个人。他的无锡话多半围绕着这个心思意念,并不难懂。

国史大纲(修订版)

作者:钱穆 著

出版社:商务印书馆

出版时间:2022-08

我记得后来一次谈到……对师长和文化人的摧残,待其长大,……我深以为忧。钱先生说,稳个结束后,五十岁左右的人仍会保存一些国粹。他们有说话的一天,中国文化仍有延续的希望。

那些年钱先生也常谈到台北的政局,尤其是文人对变动政局的态度。谈到抗战胜利后,西南联大由昆明迁回平津,还乡者几乎行李尚未安顿,战祸又起,人心惶惶。文人和一般百姓一样,亦不知何去何从。钱先生回到无锡家乡,在太湖畔之江南大学,教中国思想史等课,兼任文学院长。他在《师友杂忆》中回忆当时:“学校风潮时起,盖群认为不闹事,即落伍,为可耻,风气已成,一时甚难化解。”每日湖里泛舟,或村里慢步,心忧家国,以五彩笔纂集庄子各家注,于一九五一年出版《庄子纂笺》。后来……幸存已属不易,中国学术研究至此几乎形成断层。

一九五〇年钱先生由广州去香港,与友人创办新亚学院,最早只有数十个学生。第一届毕业生只有三人,其中最杰出的余英时在《犹记风吹水上鳞》文中谈当年简陋艰困的情况和师生的“患难之交”,他对老师重要的著作和做学问开放的态度有扼要的见证。一九六七年钱先生迁居台北,政府礼遇学人,助其在阳明山管理局宾馆预定地上建一小楼,名“素书楼”,可以安居,讲学著述,颐养天年。

他万万想不到的,是晚年“归”来定居的台湾竟也到了没有温情与敬意的一天,使他在九十六岁的高龄,一九九〇年六月底,为尊严,仓皇地搬出了台北外双溪的素书楼,落脚在杭州南路一所小公寓,两个月后逝世。当年继任的李登辉,没有意愿维护前任对归来学人的礼遇,举国将一代大儒扫地出门的莽撞无识,其不尊重学术的景况,为台湾悲。

十二年后,二〇〇二年三月,台北市长马英九主持开启“钱穆故居”典礼,将它开放作为中国文史哲学研究之用。距我初登石阶整整三十年,如今脚步何等沉重。石阶上的院子搭了一个小篷子,典礼下午开始时春雨下得丰沛,小篷子遮不住雨,场面相当凌乱。我进去后,在后排找到个可以不被人发现的位子,可以听听,仔细想想这三十年间事,钱师母的心情更可想而知。当初议会叫嚣收回市产的时候,仍有一些史学研究的年轻学者前往素书楼探视,且为他整理、校订旧作。钱先生问他们:“这些人急着要这房子做什么?”他们说:“要做纪念馆。”他说:“我活着不让我住,死了纪念我什么?”

余英时追悼钱先生写了一副挽联:

一生为故国招魂,当时捣麝成尘,未学斋中香不散。

万里曾家山入梦,此日骑鲸渡海,素书楼外月初寒。

他在《一生为故国招魂》文中想用这副挽联来象征钱先生的最终极也是最后的关怀。

“未学斋”是以前钱先生书房之名,是他苦学自修的心情,素书楼“今天已不复存在了。”

这大概是余先生以国际史学家的身外,厚道的说法。钱先生自十六岁(一九一〇年)读到梁启超《中国前途乏希望与国民责任》,深深为梁氏历史论证所吸引,一生研究历史,希望更深入地找寻中国不会亡的根据。他希望国家社会能在安定中求进步,而不是悍于求变,以戾气损伤文化。余英时说:“钱先生无疑是带着很深的失望离开这世界的,然而他并没有绝望……他所追求的从来不是中国旧魂原封不动地还阳,而是旧魂引生新魂。今天已有更多的人会同意这个看法。”

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全8册)

作者:钱穆 著

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时间:2021-01

我初见钱先生的时候,已是他的红叶阶段,深秋季节,思考的叶片已由绿色转为一种祥和的绮烂,再几番风雨,即将落了。他八十岁生辰南游,在梨山武陵农场写成《八十忆双亲》一文:“此乃常萦余一生之怀想中者。亦可谓余生命中最有意义价值之所在。”此文后与《师友杂忆》合集,充满了家人、友情温暖的回忆,也充满了他那一代文人在乱世,颠沛聚散的感叹:“余亦岂关门独坐自成其一生乎,此亦时代造成,而余亦岂能背时代而为学者。惟涉笔追忆,乃远自余之十几童龄始。能追忆者,此始是吾生命之虞。”

忘不了的人和事,才是真生命。这也是写《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的钱穆先生说的话。

我近年迁居,目前的书房正壁上挂着一幅钱先生赠我的墨宝,录明儒高景逸先生的五言绝句五首,开始一首即说出他在外双溪定居的隐逸心情:“开窗北山下,日出竹光朗。楼中人兀然,鸟雀时来往……”署名“丙辰重九钱穆时年八十有二”。那时他视力已差,这幅字更是珍贵。在它对面墙上,挂着庄灵所摄的一棵兀然挺立的阔叶树,上面的枝叶明晰地投射在光影交错的山岩上——这也是我企望的情境。

想念那些年,钱先生为什么愿意与我谈话?他是学术思想史家,在制度史、沿革地理,以至社会经济各方面都下过苦功,而且都有专门著述。到台湾后又着手《朱子新学案》《古史地理论丛》等整理工作,由台大中文系戴景贤、何泽恒等协助校阅。他与我谈话,从不论及更学研究,但谈人生,如他在《八十忆双亲》书中说:“……退出联合国,消息频传,心情不安,不能宁静读书,乃日诵邵康节、陈白沙诗聊作消遣。继朱子诗续选两集,又增王阳明、高景逸、陆柠亭三家,编成理学六家诗钞一书……窃谓理学家主要吃紧人生,而吟诗乃人生中一要项。余爱吟诗,但不能诗。吟他人诗,如出自己肺腑……”

由读诗谈人生,谈文人在乱世生存之道,他认为书生报国,当不负一己之才性与能力,应自定取舍,力避纷扰,所以抗战胜利之后不去京沪平津各校,回到家乡太湖畔读书,再由云南去香港,来台湾,至少保住了不说话,更不必丢失的尊严。到台湾后应文化学院(现为文化大学)历史研究所聘,每周两小时由学生到外双溪上课,并任故宫博物院特聘研究员,生活得以安排,从未发表任何政治言论。如余英时文中说,“时间老人最后还是公平的,所以在他的谈话中,他总是强调学者不能太急于自售,致为时代风气卷去,变成吸尘器中的灰尘。”

自一九九〇年八月三十日钱先生逝世,我都念着,有生之年能写此记忆。因为对历史的温情与敬意,世界上仍有忘不了的人和事。

钱穆作品精选(全16册)

作者:钱穆 著

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时间:2021-09

齐邦媛,(1924年2月19日[4]—2024年3月28日),女,辽宁铁岭人,台湾地区以及国民党政界人士齐世英长女,武汉大学外文系毕业,1947年到台湾,1968年赴美国印第安纳大学研究,1969年出任中兴大学新成立之外文系系主任,1988年从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任内退休,受聘为台大荣誉教授迄今。曾任美国圣玛丽学院、旧金山加州州立大学访问教授,德国柏林自由大学客座教授。教学、著作,论述严谨;编选、翻译、出版文学评论多种,对引介西方文学到台湾,将台湾代表性文学作品英译推介至西方世界,卓有贡献。

齐邦媛在其80岁时写作完成《巨流河》,其以缜密通透的笔力,从大陆巨流河写到台湾哑口海,以一个奇女子的际遇见证了纵贯百年、横跨两岸的大时代的变迁。《巨流河》在两岸收获无数好评,与同样描述这段历史的其他作品相比,齐邦媛更被称道的是她深沉而内敛的写作风格,哀而不伤,尤显出一份高贵的尊严,就像她在颠沛流离的岁月中,力求用诗歌来寻求心灵慰藉一样。而在那个年代躲避纷乱的政治、沉浸于文学世界的孤独读书者齐邦媛,最终也在文学上成就了自己。

钱穆(1895年7月30日—1990年8月30日),字宾四,江苏无锡人,著名的思想史学家、历史学家,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他七岁入私塾,熟习中国传统文献典籍。十二岁时父亲早逝,家境困顿。十三岁入常州府中学堂,因和刘半农、瞿秋白等作为学生代表要求校方减去修身课、增加希腊文未果,自动退学。府中学堂校长屠元博爱其才,推荐他到南京钟英中学读书。武昌起义爆发后,学校停办。钱穆自知家贫,升学无望,于1912年春天返回家乡。此后十年,辗转乡村,执教谋生。这一时期的钱穆虽然心中常有不能进入大学读书的遗憾,但是没有因此意志消沉,而是矢志自学、闭门苦读。十年乡教,十年苦读,十年求索,为他以后的学术研究奠定了深厚扎实的基础。1923年后,在厦门、无锡、苏州等地任中学教员,转眼又是七年。1930年,由顾颉刚举荐,钱穆出任燕京大学讲师,后历任北京大学、北平师范大学、西南联大、齐鲁大学、华西大学、四川大学、云南大学、江南大学教授。1949年,钱穆迁居香港,创办了新亚书院,任院长,从事教学和研究直至退休。此间,获得了香港大学和美国耶鲁大学名誉博士称号。1967年,钱穆移居台北,1990年8月逝世,两年后归葬苏州太湖之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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