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基辛格”｜董云裳：困惑中美关系何以至此，仍在求解

【编者按】

1971年7月，基辛格第一次秘密访华，在时代大潮的推动下挥起了砸破中美坚冰的第一镐。50多年后，基辛格这个名字似乎已成为了“中国通”、“知华派”、中美间“桥梁”的代名词，当然对此也存在一些不同视角的争议。如今，斯人已去，中美关系也经历了沧海桑田般的变化。即使无法再回到过去，中美之间也依然需要如基辛格那样，坚持不懈维护和促进中美关系健康发展的有识之士。或者说，中美关系越是艰难，越需要有更多的“基辛格”来努力维系中美之间各领域的交流不绝如缕。

基于此，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国际新闻中心推出“寻找‘基辛格’”系列报道，对谁可能成为“基辛格”进行开诚布公的探讨。也许，当下的中美两国间是否还能出现“基辛格”本身就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抑或“寻找‘基辛格’”的探索和努力将可能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观察和讨论中美关系的一个切入视角。我们也欢迎读者朋友加入这个讨论和思考，期待您在留言互动中分享自己的看法。 

2024年7月7日，在北京举行的世界和平论坛“旧金山峰会后的中美关系”分论坛上，美国前代理助理国务卿董云裳（Susan Ashton Thornton）提出，中美应加强对话，避免冲突，共同应对全球挑战。在中美战略互信缺失、认知错位、利益碰撞加剧的情况下，对话与合作非常重要，但这却不是华盛顿的主流共识。

2024年7月，董云裳（前排坐者左三）参加世界和平论坛。

当前美国大选正如火如荼进行，美国战略界激辩选后对华政策趋向，对“换汤不换药”的看法趋近一致，对中美关系的前景更谈不上乐观。而董云裳在会上表示“总体来说我对中美关系在长期的发展充满信心”，观点独树一帜。董云裳是谁？她有什么对华经历，又在中美关系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从苏联研究转向中国事务

董云裳出生于明尼苏达州首府圣保罗市，后随家迁往马萨诸塞州上中学，考入位于缅因州的全美顶级文理学院——鲍登学院，攻读俄语与经济学专业。1985年大学毕业后，董云裳曾在全球多地做过国际教师，不久后进入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外交政策研究所工作，从事关于苏联官僚政治和当代俄罗斯的研究。其间，她攻读该校的国际关系硕士学位，还接受国务院资助在美国驻列宁格勒（今圣彼得堡）领事馆工作了一年。

或许是在驻外期间，董云裳对外交工作产生了兴趣，1991年硕士毕业后即进入国务院成为一名职业外交官。随着苏联解体，董云裳的工作重心从苏联政治扩展到欧亚大陆事务，尤其关注东亚地区。1990年代后期，董云裳开始聚焦中国事务，并学习中文。当时，她的中文教师是一位博学多识的“老北京”，从唐朝诗人李白《清平调》名句“云想衣裳花想容”中摘出“云裳”二字，作为她的中文名。从此，这个优雅、美丽且充满意蕴的名字，使她与中国结下了不解之缘。

2000年，董云裳来到中国，在美国驻成都领事馆担任政治经济主管，用脚步丈量中国，积累了对华第一手认识。2003年，她赴北京担任美国驻华使馆一秘和内务主管，直接参与中美诸多双边事务。2007至2009年，董云裳回到华盛顿，担任国务院东亚局中国和蒙古事务办公室副主任，职责是协调国务院不同机构，维持对华政策运作。此后，董云裳曾短暂回归欧亚事务，在美国驻俄罗斯和土库曼斯坦使馆担任高级外交官，并获得美国国防大学国家战略和资源管理硕士学位。

2017年5月，时任国台办主任张志军会见当时还是美国国务院代理亚太事务助卿的董云裳。

2014年，董云裳进入国务院领导层，升任东亚局负责中国大陆、蒙古和台湾地区事务的助理国务卿帮办，2016年任首席助理国务卿帮办。2017年3月，她担任代理助理国务卿，同年12月被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提名出任负责东亚和太平洋事务的助理国务卿，是美国历史上首位获提名担任这一职务的女性。但因受共和党政客杯葛，提名案久拖未决，董云裳于2018年7月选择退休。

国务院公认的“中国通”

董云裳的28年外交生涯，其中一半时间在中国工作或直接负责对华事务，被认为是国务院当之无愧的“中国通”。她能讲流利的中文，对华经验丰富、交往广泛，姿态温和但柔中带刚，可以称得上是美国职业外交官的优秀代表。

董云裳曾深度参与中美元首外交：推动中国领导人与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之间的“白宫秋叙”和“西湖长谈”；2017年，陪同特朗普访华，以及筹备接待习近平主席2018年赴美与特朗普的海湖庄园会晤。她还参与了中美各类对话机制以及在诸多全球地区议题上的沟通与合作。她是美国对华政策演变为数不多的一线亲历者，见证了美方从所谓“负责任的利益攸关方”，到与中方共同构建新型大国关系，再到对华转向战略竞争和遏制打压的过程。她说自己不是“熊猫粉”（Panda Hugger），但也不掩饰任内推动中美关系取得积极成果的自豪感，包括推动中美达成网络安全共识，与中方合作推进六方会谈、促成巴黎气候协定等。

然而，形势比人强。像董云裳这样力主中美关系平稳发展的外交官，在激进对华的特朗普政府中并无容身之地。早在担任代理助理国务卿时，她便受到了对华鹰派的诸多非难。时任白宫首席智囊班农认为她对华“软弱”，声称要将她“赶出国务院”。但时任国务卿蒂勒森十分赏识董云裳，力推她出任助理国务卿。到2018年初，随着蒂勒森被特朗普解职，新任国务卿蓬佩奥上任，特别是共和党反华议员卢比奥对她“转正”提名表示强烈反对，使相关提案在国会被无限期搁置。

或许是对这一情形早有预料，董云裳作出了提前退休的决定。2018年6月30日，美国国务院宣布她将于当年7月底正式退休，表示“感谢她为国务院服务了超过二十五年，在世界各地完成了许多具有挑战性的任务”。消息发布后，美国“政客”网站称这“可能会打击士气，因为雾谷（即国务院所在地）继续失去经验丰富的外交官”。董云裳事后回应说，“我不是华盛顿的圈内人，但对华盛顿的了解足够多，知道你基本上需要准备好随时被扔在公共汽车下面。”

董云裳还表达了对当时特朗普政府的某种失望情绪，认为“所有这些都反映了一种对外交的蔑视，以及对那些主张谈判而不是大锤战术的人的蔑视”。后来的事实也证明，特朗普政府并不需要经验丰富的职业官员，而是能坚决执行其决策意志的打手。

身体力行重启中美间沟通、旅行和交流

从国务院退休后，董云裳与丈夫在缅因州经营农场，享受田园生活。同时，她也没有放弃热衷的外交和中美关系事业，加入了耶鲁大学担任客座讲师，开设《当代中国研究》《中美外交：政策、法律和战略》课程，并在耶鲁法学院蔡中曾中国中心担任高级研究员，该中心受到阿里巴巴联合创始人、董事局主席蔡崇信的资助，是全美高校知名的中国研究中心。此外，她还担任美国外交政策全国委员会亚太安全论坛主任，领导多个涉华二轨对话项目。

今年1月，外交部北美大洋洲司司长杨涛会见来华访问董云裳（中）和耶鲁大学法学院蔡中曾中国中心主任葛维宝。

作为中美关系发展的亲历者和推动者，董云裳有着他人难以比拟的外交经验，但也存在认知上的诸多困惑。其中最为突出的一个困惑在于，中美关系为何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

2023年3月，董云裳在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的讲座上提到美国国内对华认知的恶化，表示“如果有人明天从另一个星球来到地球，他们会对这种情况感到非常困惑。过去五年来，我一直对此感到困惑，因为美中关系似乎在一夜之间从可预见的建设性和稳定转向了逆境和敌意的较量。”

董云裳认为，需要对中美关系恶化的原因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她还未找到满意的答案，但双方的叙事和舆论可能是重要原因。她在2021年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指出，过去几年，美国舆论存在着对中国无情、消极、暴躁的情绪。一旦媒体开始一种叙事方式，你就很难改变它，舆论是个庞然大物，这就像驾驶泰坦尼克号调头一样。从深层次上说，中美两国的社会、政治、文化体系完全不同，但美国人其实感受不到中美之间的制度性差异，也并不真的关注外交政策，会很自然地将自己的知识投射到中国身上。这就是造成很多误解的原因。

也许是出于对双方误解加深的忧虑，董云裳尤其强调沟通的重要性。她曾在多个场合表示新冠疫情阻隔了双方交往，指出重启中美间沟通、旅行和交流是首要任务。疫情结束后，董云裳也身体力行推动双方往来。2023年以来，她多次率团来华，与中国主要智库和高校学者广泛交往，其所在机构也频繁接待中国学者访美，为增进两国相互理解发挥了积极作用。

在对华“政治正确”当道、对华交往顾虑重重的美国政策和学术圈，像董云裳这样以实际行动推动两国人文学术交流的学者已不多见。或许，过去美国但凡多一些像她这样的理性人士，中美关系也未必恶化至此。

若找不到与华合作之道，“我们将迎来极其困难的未来”

2019年7月3日，美国《华盛顿邮报》刊登了由美国百名专家学者及政商界人士联合署名的一封致时任总统特朗普及美国会议员的公开信，指出中国不是美国的经济敌人或国家安全威胁，敌视中国将孤立美国，损害美国信誉和盟友关系。董云裳是这封信的五位执笔人之一。

众所周知，自特朗普政府以来，美国战略界形成了所谓对华新共识，即中国是美国的头号对手，美国应抛弃幻想、放弃接触、加强对抗，调动所有资源应对所谓的“中国威胁”，赢得未来国运之战。在这一新共识的笼罩下，呼吁冷静和理性的声音噤若寒蝉或沦为边缘，而接触与对话更被视作对华“软弱”和“绥靖”的表现。

董云裳（Susan A. Thornton）

对此，董云裳有着不同看法。首先，美国对华接触政策并非无效，不应无视其取得的巨大成绩。董云裳曾在《外交事务》杂志回应学者米尔斯海默对接触政策的批评，表示接触的目的是防止误解，提供保证并防止冲突。该政策曾帮助美国在冷战期间联华反苏，在冷战后使数亿中国人摆脱了贫困，是人类减贫的重大成就。

2021年，董云裳及美国外交政策全国委员会领衔开展联合研究，检验了奥巴马政府时期美中战略与经济对话的有效性，发现该机制为稳定全球经济、应对气候变化、公共卫生合作等作出了重大贡献，进一步表明“与中国接触对美国没有好处的说法是不准确的”。

其次，孤立中国没有意义，也不可能成功。董云裳从苏联研究的背景出发，认为中国与苏联不同，美国没有可以从经济上孤立中国的国际机制，将美国经济从中国分离出来，美国自身将会破产。从中国的国际地位上说，中国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是重要的粮食生产国、消费国和进口国，是120多个国家的最大出口商和贸易伙伴，是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并且是美国国债的最大持有者。“中国每天都影响着我们所有人，我们无法回避它。”她的言下之意，即遏制或阻碍中国发展是不现实的，而这正是华盛顿如今最为稀缺的理性之声。

第三，中美合作对于人类社会应对全球性挑战至关重要。2018年10月，董云裳从国务院退休后首次接受媒体采访，表示“如果美国找不到与中国合作的道路，我们将迎来极其困难的未来”。这里的合作，意味着不应把两国关系简化成二元对立关系，意味着厘清美国对华全球竞争的目的，要站到事关全球经济、气候变化、维持和平等人类生存挑战的维度，避免将其简化为单纯的“赢”的欲望。

当前，中美关系面临诸多严峻挑战，做伙伴还是做对手，其结果将决定未来数十年双边关系乃至国际秩序的方向。53年前，基辛格的秘密访华叩开了两国关系正常化的大门，45年前，布热津斯基积极推动中美建交。如今，中美关系再一次站在何去何从的十字路口，亟待有战略思维和长远眼光的有识之士，从两国关系战略稳定和人类社会前途命运的高度建言献策，破除围绕两国关系的战略迷思，推动乃至引领美国国内关于对华政策的理性讨论，使两国关系尽快回到正轨。

董云裳非常支持基辛格提出的共同演进（co-evolution）概念，认为中美在不断地改变、不断地影响着彼此，好像一方是另外一方的倒影。如今的中美战略界，担负着树立正确认知的重要任务，非常需要更多有识之士通过加强沟通和对话，探寻两国关系的共同演进、正确相处之道。

（张腾军，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美国研究所副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