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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浦路十二时辰:太阳照常升起 | 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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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夏帆 邓健桓
指导老师|许燕
编辑|柳逸
【编者按】
“穿新衣吧剪新发型呀,轻松一下Windows98,打扮漂亮,18岁是天堂,我们的生活甜得像糖。”
1999年,朴树在《我去2000年》这一专辑里唱出了那个人人奔向新世纪的年代。歌里歌外,“快乐在城市上空飘扬,新世纪来得像梦一样。”这种对技术、互联网、全球化、乃至未来的全方位的乐观主义凝练成了一种服饰,一种表情,贯穿于世纪之交上海的街头巷尾。在今天,怀旧的年轻人们将那种混合着乐园感与未来感的斑斓风格称为“Y2K”。
千禧年初的上海,任何追逐过潮流的年轻人几乎都共享着同一种淘货经验一一他们三五成群,钻进被戏称为“cheap road”的七浦路服装批发市场。这里曾经是全国时尚潮流趋势的集散地,摇滚、哥特、波普风、视觉系……改开浪潮的冲刷下,无数服饰风格在这里堆叠。“外贸元老”、贩假之徒、时髦淘客,也在这里交付了他们惊险与财富齐飞的传奇岁月,全球化的微型景观在这处城市的犄角里发生。
三十余年过去,剥去了平整外表的七浦路有着自身的变与不变。黎明的货车数十年如一日地装啊卸啊,市场渐趋沉寂,只有直播的补光灯把昏暗的商铺照得白亮。在这里,新老两代“七浦人”仍就摸索着,以自己的小摊位与大气候过招。
晨曲:货海
在上海,从繁华的大悦城转弯,具有市井之貌的七浦路便映入眼中。道路两侧是全国出名的大型服装批发市场。
挂着各省车牌的大货车发动机轰鸣,刚到路中央停稳,运货师傅就一拥而上,卸货、搬货、装车、分运……不多时,大大小小的蛇皮袋包裹挨挨挤挤几乎占满了整条街道,空气中交杂着大货车轻微的柴油味和手拉车车轮摩擦地面的震天响。
运货师傅从货车上卸货
这是凌晨三四点的七浦路,也是赵叔三十年如一日的工作日常。
“我们这种都是出苦力的。每天三点多就来,卸了货就要送到各个店里面去。”嘴上说着,赵叔手里的活不停。和几个工友把大包小裹砌墙式地垒在手拉车上、架在电瓶车后座,接着用粗麻绳一圈一圈绕紧、绑牢,熟练地打上一个又一个结。
刚送走一批货,赵叔肩上又扛起了硕大的包裹,忙不迭搬上叉车,操纵杆一拉一推,将小推车装不下的大件货物精准塞入面包车后备箱,然后挥挥手,示意工友这一批也可以运走了。几位师傅默契十足,往往埋首干活,不怎么说话,只是手一摆一指,就各自分工,清理余货。
七点,货品都分拣配送完,也到了赵叔的下班时间。他从电瓶车上拿下两个塑料袋封口的老婆饼,蹲在马路牙子上,就着生洋葱大口啃饼,这就是赵叔的早餐仪式。回忆起自己和七浦路辉煌的过去,赵叔仿佛陷入了浓重的思绪,操着一口浓重的口音说:“我在这三十多年了,以前七浦路多热闹,一直都热闹!”
三十余年,七浦路兜售着摇摇晃晃的人间悲喜,走过几代人的嘈杂、破旧与滚烫,链接着无数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光绪年间,南北通衢,苏州河得风气之先,并入公共租界后始终位于发展快车道,最初的七浦路一带也借着这股东风逐渐成为静安东南部的繁华地区。解放后,七浦路的石库门集体住房下建起了繁华的农贸市场。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和便利的交通,石库门的巷道里多出了许许多多的金属小推车和包着黑色塑料袋的衣服。这就是上世纪的七浦路,没有高端的钢筋大楼,只有石库门里熙熙攘攘的人流和混杂着金属、轮胎声的叫卖。
由于便利的交通位置,走南闯北的行商们常常在这里落脚,用红彤彤的票子,换走黑乎乎的衣服塑料袋,留下来自天涯海角的重重商机。七浦路更加蓬勃地发展起来,为那个年代的“下海者”们提供了一碗只要付出就会有回报的“饭”。和七浦路的所有贸易者一样,赵叔就是在那个时候从江苏前来,加入了七浦路的人声鼎沸,期盼着用自己的手拉车成就发财的梦想。“那时上班还要早,整条街堆满货,没到个八九点肯定干不完活的!”
时过境迁,七浦路的黎明下,震天响的轮胎声犹在,却不再有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流。三年封闭后,新的经济形势,给他和所有工人的生活带来了许多的留白和不甘。“我们这干体力活的工资本来就不高,一个月几千块钱,疫情就只能关在家里啃老本。现在货少了,活也少,工资就凑合吧。”
赵叔用力咬了一口饼,一边念叨,一边叹着气,吹脚边的饼渣,眼神空洞地盯着远去的卡车。他总是反复哼着同一句歌词,“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站起身,点燃一支烟。烟气飘摇,融入东方鱼肚白。
日跌:蛰伏
中午时分的七浦路批发市场笼罩着沉寂的闷热,伴随着已经泛黄的空调的呼呼声,已经嘶哑的黑色扬声器唱着:“我还是从前的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
七浦路也曾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二十年前,为适应打造“国际购物天堂”的战略,上海重新调整了七浦路商业格局。在“马路入市”号召下,原先的石库门建筑被夷为平地,建起了5层楼高、绵延数百米的几栋块状建筑。黄色的推土机挖开了污水横流的路面,并用灰白色的地砖修葺,形成了宽敞的东西向步行街。最鼎盛时,七浦路累计上缴国家税金上亿元。
二十余年的岁月还是无情地敲掉了七浦路平整的白色墙皮 ,使它露出灰色的混凝土;大字号的打折标签是新贴的,但红黄相间的配色和粗糙的字体,仿佛回到二十年前;整个市场层高不高,内部有两条幽长深邃的“主干道”,两侧簇拥着每间三四平米的店面。大多数店铺三排货架靠着三面墙,中间再一排,墙上悬挂的货架再延伸到店外,就只留下需要微微侧身才能通行的过道了。
没有固定的仓库,因此店内店外堆满了货物,有些店铺甚至没有能落脚之处。“我们每天都会来几种货,每样百来件,我们就拿一件挂出来,其他的塞在货架后面的桌子底。”小王从河南来,二十多岁就已到七浦路八年,每天除了整理货品就是刷视频等下班。
来七浦路做生意的多来自全国各地,均是提着大黑塑料袋、拉着手推车的批发户。“一般上午会有老板来选品,有看上的我们就打包寄快递。下午就没什么人来了,都是些散客,买一两件。”午间光顾上门的消费者甚少,但叫卖推荐的声音不绝于耳,不少商户在店内进行着如火如荼的直播销售。而主播手里拿着的,正是货架上一排排的短上衣、喇叭裤、马面裙等当下新潮服饰。
店铺密集,各楼层没有采光的窗户,闭塞的空间显得更加昏暗,而店铺中央竖立的直播灯格外明亮,主播无一不是笑面相迎、热情介绍,常常亲自上身展示。一旁的助播趴在地上扒拉货堆,各种款式在地上排开。
岁月也不是只给七浦路留下陈旧,直播就是新的变化。七浦路尝试借助直播触达下沉市场。老七浦的店员介绍,他们的直播并不开在头部购物平台淘宝,而是开在快手,一个主打三四线城市市场的视频软件。不仅如此,店门口摆放着肥胖体型的男性假模特,店外招聘启事上也写着:“招聘男主播,要求体重超过140斤。”打入三四线城市,拓宽销售群体面向,七浦路的“下沉”力求落到实处。
“服装批发是传统行业,但我们也要追赶潮流、迎合客户,不然衣服更卖不出去咯!”小王打趣着说。不仅是销售流行的选品、使用流行的直播带货,几乎每家店铺都自购平板,用店铺管理软件记录仓储、销量、利润等数据。
一个店家用于管账的两款老iPad
看似繁荣的景象背后,七浦路就像店里嘶哑的黑色喇叭,在烈日之下失声,仿佛失去了全面复苏的可能。疫情之后,曾经的门庭若市变成了寥落鞍马,从二楼三楼再往上,顾客越来越少,紧闭的卷帘门越来越多,有时甚至连接成一片。有些门上仍贴着泛黄的招租告示,那是曾经沸沸扬扬的退租事件留下的疤痕。
当被问及人生未来规划时,小王有些腼腆:“一直在这待着呗,生意确实难做,至少还喜欢服装,也有钱赚。”他抿嘴笑着环视了一圈店里摆满的货品,紧闭双唇。
这一波春夏买卖结束后,许多店家会在暑期休假,等待秋季开幕,等待下一场绚烂。暑气沉闷,商场里播放的《少年》已经曲终人散,快手风格的舞曲接替了它的位置。仍有不少店家会继续坚守在此,以新时代新工具为武器和护盾,打着没有利益的价格战,试图在财富神话的泡沫中,寻找下一次栖身和致富的可能性。
午后:客道
在午后选择来七浦路的客人们,基本是散客了。服装批发市场的窄过道里,有不少严谨的阿姨爷叔结伴而行,不时用手感受货架上衣物的面料、质地,问及前来的原因,两个字,便宜。不仅如此,许多年轻人对七浦路的“便宜”也有所耳闻。在社交媒体上,七浦路往往被年轻人们称为“cheap(便宜,音似七浦)路”。
但七浦路真的“cheap”吗?七浦路服装批发市场的大部分店铺中,一排排衣架上方挂着醒目的售价,往往是“39元/件”“100元3件”一类的字样。就具体售价而言,确实相当便宜,和淘宝等商铺进行对比,价格差距也并不大。部分西装成衣的吊牌上分明写着“售价1999”,实际的成交价却是“反季大卖95元”。
批发市场内部的售价标签
商品价格的不透明性,已经成为批发市场公开的机密。一名老七浦市场店家说,他们家工厂自制的衣服往往不加吊牌,而被运送到一街之隔的其他商场,被贴上“小众品牌”的标签后,价格就能多一个“0”。而顾客们往往无法溯源。一位顾客分享了自己的购物体验:“我们作为外行很难分辨出鞋款的区别。之前我花了230块买了一双‘头层皮’皮鞋,过了几天到楼上的店一看,差不多的皮鞋都不要100块。”这些鞋的生产厂商往往是不知名的小厂,顾客们也无法验证“头层皮”的真伪。
上图售价230元,下图不到100元,两者品相区别甚小
各大服饰城门口有许多商贩蹲守,一有顾客经过,他们就争相上前搭话,带领顾客穿过层层商铺,直达相对偏僻的负一楼商区。一路上,商贩会和顾客确定好喜欢的衣物类型,并指引顾客进入对应的商店。在顾客选购之时,店家往往通过“低价、赔笑、说好话”的三件套,吸引顾客购买。一旦顾客表现出倦意,便会立刻带他前往下一商店。商店的老板和引路人互相认识,引路人说,他们是同乡。
这些外贸商店充满了神秘色彩。外贸商店本质仍是批发市场,门外却围着黑色的帘,走进去才能看到店的全貌,拍照是不被允许的。在店里,多种版型的衣物整齐地挂在架上,一翻名牌竟是“巴宝利”“爱马仕”;店家称,工厂是自家的。一位外国商人告诉记者,他们前来购买外贸商品的目的是回国交易,商品确实便宜。
相比之下,老七浦路的“客道”就柔和了许多。开店的夫妻俩往往和颜悦色,耐心地请顾客试看、试穿。有些商店可以砍价,店家会根据顾客心理价位主动压低价格,搭配一件便宜的衣服推荐顾客一起购买,一般可以获得5-30元的降价优惠。
对待砍价顾客的“客道”,老一辈和年轻人有着不同的看法。有着多年批发市场购物经验的林女士说,砍价等与店员沟通的过程让她愉悦,但现在也倾向于直接在网上购物,节省时间;在高校就读的贺同学却直言砍价让他尴尬,线上平台正契合了自己的“社恐”心理。线上购物平台的出现和扩张,使得原先价格的不透明性在线上线下的标价差距中可视化了,也让消费者更省时、省力、省心。
七浦路的“客道”二十年如一日,走马观花,询价砍价,堪称博弈。与之相对的是网络神话的诞生和发展。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4年一季度实物商品网上零售额同比增长11.6%,增速比上年全年加快3.2个百分点。“穿类”商品增长了12.1%。商务部数据显示,2023年前三季度全国直播电商销售额达1.98万亿元,增长60.6%,占网络零售额的18.3%。原来在街上砍价,或是守在电视机前,听着主持人“拿起电话,400……”播报来购物的人们,很多都进入了那18.3%,守在手机等着主播喊“3,2,1,上链接!”当老一辈人习惯了直播带货带来的方便快捷,当年轻人习惯了互联网带来的明码标价,在夹缝中生存的七浦路是该继续向下兼容,还是该向上攀登?
午后的散客,买衣服自有其“道”;快下班的店家,待客也有其“道”。
落日:新生
落日下的七浦路,天色渐暗,行人三三两两,小推车拖着一地长影溜过街道,宽阔安静的街道没有夜生活。
老七浦路服装批发市场上班早,下班也早。四点左右的市场尚有人气,到了五点,此起彼伏的拉下卷帘门的声音甚至可以穿透降噪耳机。下班之后,他们往往不会忙于工作,而是会给自己充分的休息时间,第二天凌晨再起床进货。“工作的时候就好好工作,休息的时候就好好休息!”一位店家如是说。
“孩子”是他们提到的另一个关键词。年轻店家们常带着孩子来上班,把孩子安置在店铺一角,若是贪玩跑出去了,也不必担心。也有店家表示,下班之后,很愿意多陪陪孩子。还有的店干了多年,孩子已经长大,接了父亲的班。一名还是学生模样的店员笑说:“我是这家店老板的小孩,子承父业。”他笑着推荐自家售卖的新式衣装,脸上的痘痘被笑容的纹路挤得变了形。
七浦路其他市场下班稍晚,联富批发市场顾客不断,韩国城的精品批发店依然灯火通明,依然有外国人到各式外贸店里购物,依然有黑色喇叭不倦地播放着DJ风舞曲。夜幕几乎落下之时,这些灯火也该熄灭了。
下班之后的七浦路
七浦路的黄昏,复制粘贴,成了下一个黎明。在早上停着大货车的地方,黄昏时分也有大货车停靠。快递站是黄昏时分七浦路极少还在运转的机构,它将源源不断的衣装通过传送带运到货车的舱体中。货车司机一边将这些衣服转运出去,一边骄傲地叹道:“这些衣服会被转运到世界各地,上海的七浦路,全世界都有名呀!”
快递站正在转运衣服
十二个时辰在“全世界都出名”的七浦路,形成了一个日夜奔流,年岁接续的环状线。三四十年前,拓荒者们主动解开与乡土的生命链条,创造了苏州河河畔的贸易奇迹。如今,一批一批年轻人乘上网购的东风,尝试在这里寻找新的机遇。一代又一代,驻守与迁移,浮与沉,都依然带着市场经济第一声枪响的余韵,在希望与迷惘交织的新浪潮中,大步往明天去。
没有人可以解答七浦路的生存处境。但七浦路知道,第二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黎明熹光仍会穿过东西走向的步行街,照上老七浦的台阶和联富的天桥。在社会浪潮下,七浦路的每一个个体都是无可奈何被裹挟向前的沙粒,但他们不是没有生机的沙,而是激荡着自己的浪花,以小摊位之姿与大气候过招。
(封面图源:ShanghaiL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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