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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公交车上遇到了我的前世

2024-08-26 17:4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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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阿根廷作家、短篇小说大师胡里奥·科塔萨尔(Julio Cortázar,1914 — 1984)的诞辰。本文为小说酒馆系列144篇,选自他的短篇小说《一朵黄花》。

科塔萨尔作为20世纪60年代“拉美文学爆炸”的代表人物,以天马行空的幻想著称,本篇小说就是绝佳的一例:主人公在公交车上遇到了自己的前世,前世竟然在他去世之前就出生了,两人的命运与生活由此发生了耐人寻味的交错。

据说,科塔萨尔在写作之余会打拳击、演奏爵士乐——这两者要求的敏锐与即兴,都被完美地融入了他的写作里。短篇小说,本就应是迎头的一击直拳,翻新你对生活的认识。所以,你准备好接下科塔萨尔的这一拳了吗?

听着像玩笑话,但我们确实是永生不死的。

我是通过反向推理知道这一点的,因为我认识那个唯一难逃一死的人。他在康布罗纳路上的一家小餐馆里跟我讲了他的故事,当时他喝得很醉,所以,虽然店老板和吧台旁的食客们笑得都快把酒从眼睛里喷出来了,他仍能轻松地吐露真情。他肯定从我脸上看到了某种好奇,因为他坚定地坐到了我旁边,我们后来甚至还奢侈地要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以便安静地喝喝酒、聊聊天。他对我说,他从市政府退休了,老婆回她娘家住了有一阵子,这是用来表示她已经抛弃他的众多说法之一。他一点也不老,也不蠢,脸庞干瘦,眼睛看着像是得了结核病似的。他是真的在借酒消愁,五杯红葡萄酒下肚后,他便一直这样大声地宣称。在他身上,我没有闻到巴黎人特有的那种气味,而那似乎只有我们外国人能闻得到。他的指甲保养得很好,也没有一点头皮屑。

他说,他曾在95路公交车上见到过一个大约十三岁的男孩儿。

见到那男孩儿的一瞬间,他就发现这个男孩跟他很相像,至少跟他对自己在那个年龄时的记忆很像。渐渐地,他意识到他们俩在所有方面都很相像:脸、手、落在额前的那绺头发、分得很开的双眼,尤其是那股羞怯、那副把自己藏在一本漫画杂志后面的样子、那个把头发往后抹的动作,还有行动时那种无可救药的笨拙。两人相像得让他简直想笑。当男孩在雷恩路下车时,他也跟了下去,把一个还在蒙帕纳斯等着他的朋友晾在了一边。他找了个理由跟男孩攀谈起来,向男孩打听一条街,然后,毫不意外地,他听到的声音就是他自己童年时的声音。男孩正往这条街走,两人很不好意思地一起走了几个街区。突然,他恍然大悟。一切都无从解释,但是这种事本就不用解释,若是试图解释它,就像现在,它反倒会变得含糊不明,愚蠢至极。

长话短说,他千方百计找到了那男孩的家,借着曾经做过童子军指导员给他带来的威信,他攻入了这座固若金汤的堡垒:一个法国家庭。他看见的是一户虽贫寒却还体面的人家、一位沧桑显老的母亲、一位退休的舅舅,以及两只猫。然后,他没费什么劲儿就让他的一个兄弟把自己十四岁上下的儿子托管给了他,两个男孩成了朋友。他开始每个星期都去卢克的家,卢克的母亲用煮过头的咖啡来招待他,他们聊战争,聊军事占领,也聊卢克。原先的顿悟渐渐完整清晰,有了一种显明的轮廓,人们喜欢称之为命运。甚至可以说得更通俗一点:卢克就是他重生的模样,不存在必死的宿命,我们都是不死之身。

“全都是不死的,老伙计。您看看,从来没人能证明这一点,却让我给撞上了,在一辆 95 路车上。一个运转上的小错误、一个时间的褶皱,重生体与前世之身竟同时在世,而不是接续出现。卢克本应该在我死后再出生的,但是……更别提我竟然在公共汽车上遇见他这个惊人的巧合了。我相信我已经跟您说过,那是一种无须言语的、全然的确信。就这么回事,结了。可是,疑虑却也随之产生,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人们要么会以为自己傻掉了,要么会开始吃安定药。而随疑虑而生的,是在将疑虑逐个消除的过程中出现的种种证据,证明我没有搞错,证明我不必再有疑虑。有时候我也会想跟那些蠢货聊聊,而我现在要跟您说的正是让那些蠢货笑得最厉害的地方。卢克不仅仅是我的重生体,他的未来也会跟我——这个正在跟您说话的可怜虫——一模一样。只要看看他玩耍的样子,看看他每次摔跤都伤得很重,扭到一只脚或是锁骨移位的模样,看看他那些明摆在脸上的心思,以及有人随便问他什么事情时那股涌上他脸庞的红晕,就足够了。而他的母亲却多么喜欢聊天,即使那男孩就在那里羞得要死,她也会口无遮拦地说他最不可思议的隐私,说他长第一颗牙时的趣事,说他八岁时的画作和生过的各种病……那好心的夫人一点也没有怀疑,这是当然,他舅舅也常跟我下国际象棋,我就像是家里的一分子,我甚至垫钱帮他们撑到月末。我毫不费力地了解了卢克的过去,只需要把问题穿插在大人们感兴趣的话题中:舅舅的风湿、女门房的坏心眼儿、政治。就这样,我在象棋将军和思考肉价的间隙逐步了解了卢克的童年;就这样,证据更加完备确凿了。但是,请您理解(我们再要一杯酒吧):卢克就是我,就是小时候的我,但是您也别把他想象成一模一样的复制品。倒不如说他是一个相似的镜像,明白吧,就是说,我七岁时手腕脱臼,卢克却是锁骨脱臼;九岁时,我们分别得了麻疹和猩红热;而且时代也会有影响,老伙计,我的麻疹持续了十五天,而卢克才四天就被治好了,医学的进步,诸如此类。一切都很相似,所以说,打个比方,街角面包店的老板很有可能就是拿破仑的一个重生体,他对此一无所知,因为这个顺序并没有被打乱,因为他永远不可能会在一辆公交车上撞见真相;但是,如果他不知怎么发现了这个真相,就会明白他是在重蹈覆辙,是在重走拿破仑的老路,他会明白从洗碗工变成蒙帕纳斯一家上好的面包店的老板就是从科西嘉一跃坐上法兰西王位的写照,若是慢慢深究他一生的过往,他就会发现那些可以与埃及之战、执政府时期和奥斯特里茨战役对应的时刻,他甚至会明白在几年内他的面包店就会遇上不测,他最后会流落到圣赫勒拿岛,不过到他这儿可能就是六层楼上的一间小屋,但同样是一败涂地,同样被孤独淹没,同样为他那曾经宏图大展的面包店而骄傲。您明白了,对吧。”

我明白了,但我提出,我们小时候都会在某个特定时期得些特有的病,我们踢足球时几乎都会跌破些什么地方的。

“我知道,我刚刚只跟您谈了谈表面的相似之处。比如说,卢克跟我长得像,这一点对于公共汽车上的顿悟来说很重要,但它本身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一连串事件发生的顺序,这很难解释,因为其中涉及性格、模糊的记忆和童年的轶事。那时候,我是说我在卢克那个年纪的时候,我已经度过了一个病痛缠身的痛苦时期,之后,我还在恢复期中,就跟朋友们去玩,摔断了一只胳膊,而刚刚过了这一关,我又爱上了一个同学的妹妹,很受煎熬,面对不停奚落自己的女孩时不敢直视她眼睛的人都受过这种苦。卢克也生过病,他刚好没多久,就有人请他去看马戏团演出,在下台阶时他滑了一跤,一个脚踝脱臼了。不久后的一天下午,他母亲撞见他在窗边哭泣,手里攥着一条蓝色的小手帕,那条手帕可不是家里人的。”

在这个世上总得有人当反方,因此我说,小的时候总会受伤、生病,青涩的恋爱更是必不可少。但是,我也承认,飞机那档子事就不一样了。那是一架带弹簧螺旋桨的飞机,是他送给男孩的生日礼物。

“把飞机送给他时,我想起了我十四岁时母亲送给我的麦卡诺和我的遭遇。当时,虽然一场夏日风暴就要来临,已经听得到雷声滚滚,但我仍待在花园里,就在临街的大门旁,正在凉亭的桌子上组装一台起重机。家里有人叫我,我不得不进去了一会儿。当我回来的时候,麦卡诺盒子不见了,大门敞开着。我绝望地叫嚷着跑向大街,但是不见任何人的踪影,就在同一时刻,一道闪电劈砸在对面的房子上。这都是一瞬间的事,我把飞机给卢克的时候就在回想着这一切,而卢克盯着飞机,神情跟我当时看着我的麦卡诺时一样幸福。他母亲过来端给我一杯咖啡,我们拉了会儿家常,这时,我们听见了一声尖叫。卢克跑到窗户旁,就好像他想跳出去似的。他脸色苍白,泪水在眼里打转,好不容易才结结巴巴地说飞机飞偏了,正好飞出了半开着的窗口。‘再也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他哭着,一遍遍地说着。我们又听到下面有人嚷嚷,舅舅跑进来说对面的房子着火了。您现在明白了吗?是的,我们最好再喝一杯。”

接着,因为我没说话,那男人又说,他从那时起开始只想着卢克,想着卢克的命运。

他母亲想把他送进一间技术学校,这样他就能兢兢业业地开拓她所谓的人生道路,但是,这条道路已经大门洞开,而只有他能跟男孩的母亲和舅舅说一切都是没有用的,不管他们怎么做,结果都是一样的:卑躬屈膝、苟延残喘的单调生活,磨破衣衫、啃噬灵魂的一次次挫败,躲在街头小馆里的自怨自艾——只是他不能这么说,否则会被人当成疯子,人们会把他跟卢克永远分开。但最糟糕的并不是卢克的命运,最糟糕的是卢克也会死,然后会有另一个人重复卢克和他自己的老样子,直到这个人死去,又会有下一个人接续这个轮回。对他而言,卢克几乎已经不再重要了,到了晚上,他难以入眠,只想着下一个卢克,想着那一个个也许叫罗伯特、克劳德或米歇尔的后继者,想着那无数的可怜虫懵懵懂懂地重蹈前人覆辙,还自以为海阔天高,人定胜天。这男人越喝越伤心,但谁也没法劝。

“后来,当我告诉他们卢克几个月以后死了的时候,他们都笑话我,他们太愚蠢了,无法明白……是的,您可别也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他几个月以后死了,一开始是得了某种支气管炎,正如我在这年纪也染过肝炎。我当时被送去了医院,但是卢克的母亲却坚持要在家里照顾他,我几乎每天都过去,有时候,还会把我侄儿带去跟卢克玩。那一家的日子太过悲苦,因此,从各种意义上说,我的到访都是一种慰藉:卢克有人陪伴,还会有一包鲱鱼或杏仁糕。我向他们说起一家药店能给我特殊折扣,之后,他们便习惯了让我负责买药。最后,他们还允许我当起了卢克的护理员,您可以想象,在那样一个家庭里,医生来去都是漫不经心的,没有人会很在意后来的症状是不是与一开始的诊断完全符合。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他没说错什么,尤其是考虑到他已经喝了这么多酒。正相反,只要不自己吓自己,可怜的卢克的死不过可以证明,任何一个喜欢幻想的人都可能在一辆95路公交车上异想天开,并最终在一个默默死去的孩子病床前眼见幻想支离破碎。为了安抚他,我把这想法告诉了他。他愣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口了:

“好吧,随您怎么说吧。事实上,在葬礼后的几个星期里,我第一次体会到某种类似于幸福的感受。我仍然时不时地去拜访卢克的母亲,给她带去一包糕点,但是我对她或是那户人家已经不怎么关心了。我好像沉浸在一股惊喜中,因为我确信自己是第一个必死之人,我确切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一天接一天、一杯酒接一杯酒地流逝,最后会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结束,一丝不差地重复着天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的某个不知名的已逝之人的命运,但是,我的的确确会死掉,再没有一个卢克来接续这场轮回,愚蠢地重复这种愚蠢的生活。您要理解这种完满的感觉,老伙计,您该羡慕我这种今朝有酒的幸福感。”

因为,很显然,今朝很是苦短。证明这一点的,是小餐馆和廉价的葡萄酒,还有那双闪烁出心头燥热的眼睛。不过,几个月来,他一直在品味着他平庸日子的每分每秒,细细回想着他失败的婚姻、他一事无成的知命之年,当然,还有他没人能抢去的必死天命。直到有一天下午,在穿过卢森堡公园时,他看见了一朵花。

“它就开在路边上,一朵普通的黄花。我本来停下来是想点根香烟的,却看它看得出了神。有点像是那朵花也在看着我,那种触动,有时候……您知道的,谁都会有这种感觉,所谓的美。就是如此,那朵花很美,那是一朵美极了的花。而我却注定要消失,我会在某一天永远地死去。那朵花很漂亮,永远都会有漂亮的花给将来的人们看。突然,我明白了什么是虚无,我曾经以为那就是平静,是苦难轮回的终结。我将会死去,而卢克已经死了,再不会有一朵花留给像我们这样的人了,什么也不会有了,绝对不会有了。虚无就是这样,就是再也不会有一朵花。点燃的火柴烧痛了我的手指。在广场上,我跳上了一辆不知开往哪里的公共汽车,开始荒唐地四处观看,看尽了街上能看到的所有东西,看尽了公共汽车上的一切。到达终点站时,我下了车,又上了另一辆开往郊区的公共汽车。一整个下午,直到深夜,我不停地上车、下车,想着那朵花,想着卢克,在乘客中寻找某个长得像卢克的人,某个长得像我或像卢克的人,某个可能是我的重生体的人,某个一看就知道那就是我的人,然后任他离去,什么也不告诉他,这几乎就是在保护他,让他能继续他那愚昧可悲的生活,他那蠢笨失败的人生,直到下一次蠢笨失败的人生,直到再下一次蠢笨失败的人生,直到再下一次……”

我结了账。

▲胡里奥·科塔萨尔,阿根廷著名作家,短篇小说大师;著有长篇小说《跳房子》,短篇小说集《游戏的终结》《万火归一》《八面体》《我们如此热爱格伦达》等。

文字 | 选自《游戏的终结》,原题《一朵黄花》,[阿根廷] 胡里奥·科塔萨尔 著,莫娅妮 译,南海出版公司,2020-05-01

图片 | Photo@Anton Reva, areva

编辑 | yuuki

原标题:《我在公交车上遇到了我的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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