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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抗抗:把作品看作自己的一种存在方式
他一边咳嗽着,一边费力地爬上四层楼,坐下来仍然气喘吁吁。他的白发在早春的寒潮中瑟瑟颤抖,一双疲倦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未泯的童心。他切切地望着你,难以启齿却笃笃定定地相信着你不会拒绝。
面对这样一位老编辑,你能对他说:我不 — 么?不,我不能。我不能是因为我不忍。我不忍是因为很久很久以前我就认识他。很久很久以前我站在艺术海洋的岸边,虔诚地呼唤载我下海的舢板与帆,那时他们还年轻。如今我在海上漂流已久,对茫茫天涯的波涛充满恐惧。然而我听见了衰老的橹声,从险恶的礁石边掠过,我仍忍不住探出头去。我不忍是因为我已隐忍太多。于是我身不由己地说,行!说出这个字时我浑身浸透了崇高感。那片失却了纯净失却了湛蓝的海洋,如今覆盖着廉价的通俗读物,到处浮游着失控的油污。却尚有《艺术世界》这本薄薄的杂志,犹如洪荒中的一叶方舟,在险风恶浪中左避右闪、我行我素地行走。但当那橹声渐渐消失时,我终于发现我的不忍却还因为另一个不能。这个不能已在我头顶萦绕多时,小心翼翼地提醒着我的肤浅与无知。
一直以来我对“谈艺”固执地抱着一种敬而远之的戒备。我总认为小说之“艺”是不可谈的,犹如一个谜底之于猜谜人,或是菜谱之于食客。几年来,我曾写过一些“文学创作谈”,但我明白那其实只不过是一个个肤浅的脚印儿罢了。行动的实体应是小说本身而非即行即变的方法。我不相信作者能够把自己创作过程中,那些最细微最隐秘最复杂最灵感的奥妙,用语言,用逻辑,用道,用法,完整而准确地表达出来。当你的心灵与情感全然倾注于笔下时,你根本无法按照事前的规定,依样画葫芦地如法炮制。你只能听其自然地顺流而下,把自己积攒的人生经验和个人品性,
图片/《张抗抗文学回忆录》新书分享会现场
也许我已表明,我是把作品看作自己的一种存在方式。自己的或他人的存在方式,均难以教授或传人,甚至难以剖析难以自知。我总是坚持说,小说不是“做”出来的,而是作者本人的经历与气质浑然天成的契合。小说若谈艺,则匠气,则做作。所谓“艺”有工艺手艺武艺技艺,都是具体的实践;而艺术之“艺”,却是一个抽象,抽象到哲学美学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如禅一般只可参悟不可释解的。
这样的故弄玄虚,抑或是为了掩饰我自己其实并无艺可谈的窘迫;抑或是对文学抱着至圣的神秘而误入歧途?都有可能。但我在时尚的风潮中,读过的那些诸如告诉人们什么是什么,什么不是什么的谈小说作法的文章,却使我陷入了较先前的迷惑更为固执的疑虑。
我常觉得自己在倏忽中活过了几个世纪。明天与昨天纵横叠架,时空错位。人们用 A 证明 B, 又用 B 证明 C,却无法证明自己到底是什么。我犹如站在一条刚解冻的大江边,注视着冰块咔咔崩裂、互相分离,想过江的人拥挤着从这块冰上跳到另一块冰上,几乎每块冰都轮流成为每个人的跳板,几乎每个人都拥有一块冰,然而冰块却一边流动一边销蚀了。
所以我不能谈艺。无艺可谈。艺术观说到最后仍是一个认识世界的方法,我尚未有自己的系统,我不配将那鸡零狗碎去混乱我的读者。尽管我为大江冰河的破碎奔流激动不安,我甚至希望整个艺术世界都崩溃一回,我却宁可当冰块流尽的时候,徒手从冰冷的水中游过去。
春寒到秋凉,半年匆匆过去。当电话里又响起那个千里迢迢而来的咳嗽的声音,我恍然记起这拖欠太久的短文,终于明白这“不能”的文章已不可逃脱。先前的“不忍”重又卷纸而来。不忍是比不能更为强大的,我无从拒绝。
我在稿纸前木然。我竟然怀疑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是否真有“艺术世界”这个独立的空间,艺术究竟在地球的大气、土地与熔岩的多层空间的哪一层驻足?它究竟属于艺术家,还是劳动者,还是食利者阶层?它是横向还是竖立,是圆圈还是三角?它真的可能避开现世的一切痛苦与灾难,一尘不染地莺歌燕舞吗?
图片/《张抗抗文学回忆录》新书分享会现场
所以如果有人对你说,你除了谈艺术外别无选择,你会受宠若惊么?你会有那样的心境与情绪,乖乖地自命清高么?我不知道。满目疮痍的地球上,石油管道泄漏已成了海洋的头号公害,我亦乞盼着艺术海洋中,忽现一处尚未被污染的世外桃源,能让我休养生息。然而却只有眼前的荒岛与荆棘。我既已放弃了谈艺的资格,想必是准备就在这荒地上寂寞地垦殖下去,荒凉土地只识得寂寞这原始的犁铧。
1989年之前 , 我曾在欧洲见过一个湖 , 据说那湖的一端有一条名叫德里姆的河流入,但它汇入湖中之后却穿越了那湖,又在湖的另一端重新出现而流向异地。据地理学考证,证明德里姆河在湖中始终是以河的形式存在的,它始终没有与湖泊真正融汇。它始终是它自己。
于是我看见了艺术女神踮着脚尖,轻轻行走在这条奇特的河流的浪花上。
文章选自《张抗抗文学回忆录》,作者张抗抗,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年1月出版。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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