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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瓦尔登湖”:在美国家庭农庄度过野林四季

2019-01-14 15:4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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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19世纪中叶,美国作家亨利·梭罗独居瓦尔登湖畔,他作品中返璞归真、自给自足的生活令人神往。远离繁华都市、回归质朴山野是怎样的体验?来自杭州的作家盛林和丈夫菲里普在美国得克萨斯州建起了一座半寸农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砍柴,种菜,钓鱼,栽花,养蜜蜂,养鸡鸭鹅……野林四季更迭,各种小动物和野兽出没,听一晌午鸟鸣,躲起来看浣熊散步,打野猪,养孔雀,这里的花鸟虫兽每天都有新鲜事。在2019年1月出版的《半寸农庄》里,她记录了自己的十年隐居岁月。

文|盛林

盛林与菲里普。作者供图

春天割野草收冬蜜

早春时,林子和野地衣着朴素,就像一幅简笔的素描。但声音却多了起来,候鸟们纷纷返航,哀鸽开始唱了,北美红雀出现了,寂寞了一冬的嘲鸟,终于有了听众,开始滔滔不绝发表早春的演说。还有很多羽翼丰盈的鸟,则站在树干上,热火朝天地交流着所见所闻。

第一场春雨后,林子的颜色有了变化,似乎有人铺开一张宣纸,用藤黄和山绿调成极淡的绿,蘸上雨水开始画画,用的是小羊毫,力度并不大,在光裸的枝头上轻点,点出半湿半绿的芽头。然后画画的人换了一支特大羊毫,饱蘸颜料和水,手腕一抖,喷溅出无数色点,地面上也有了点点的水绿。在这些水绿之间,有时突然冒出大块的绿,绿色荡漾,好像是画家不小心打翻了调色板。这些大块的绿,就是野洋葱。它是春天最早的园丁。

看到野洋葱,我们意识到,春天来了。

于是,我们必须赶在枝繁叶茂、春花盛开之前,做两件重要的事。

一件事是割草。早春的时候,野地里依然挤满了秋冬留下的枯草,高大而厚重,有的是狗尾巴草,有的是茅草,有的是莎草,有的是龙须草,它们染着浓厚的金黄色,像一幅凝重的油画。这些枯草的责任,是呵护野花种子过冬,现在春回大地了,睡了一冬的种子醒了,要破土了,野草们完成了使命,有心要退场了。这就是为什么,大家会不约而同,赶在种子破土之前割掉野草,目的是要为野花的种子,打造好生长的空间。这时候,我们这片森林里,到处都有割草机的轰鸣声,弥漫着野葱的香气,打喷嚏的人很多。

我家割野草时,我的任务是捡出野草中的树枝,然后把它们烧掉。菲里普则要一口气割十几亩地,他割草时,不使用驾驶式割草机,而是使用手推式割草机,这样,割草的时间和强度,就比平常多出了两三倍。但他很执拗,依然推着割草机,弓着背,在金色的草坡上前行,像头长途跋涉的不知疲惫的骆驼。他坚持这种自虐式的劳动,是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割干净枯草,让每个角落的野花破土,及时绽开新的生命。“每朵花都要有机会。这才公平。”他说。

菲里普割过的林地,放眼看去,干净、整洁、帅气,像个修葺一新、准备赴重要约会的少年。事实上,割完这一遍草后,不到一周时间,满地的绿芽就变得拥挤,像急着要出去春游的小朋友。在这些绿芽中,有的是草,有的是藤,有的是花,有的是小树苗。但不管它们是什么,所有人都一起停止了割草行动,谁都不想错杀野花,哪怕一朵,大家把野花看成春天最好的朋友。而野花们很感激人们的帮助,会在又一场雨水后竞相开放,不留任何余地。

春花烂漫前,我们还要做另一件事——收冬蜜。

冬天的时候,林子里很少看见花,但并不等于没有花,常绿的灌木、树藤,以及地面的冬草依然开着花。冬树、冬草开花的形式是另类的,有的像一层菌皮,有的像一串种子,有的像一枚坚果,有的像一团寄生物。比如有一种叫木玫瑰的花,寄生在硬木上,看上去是一块坚硬的木头。这种冬花没有鲜艳的花色,也没有妩媚的姿态,按固守的思维模式,这些花都不是花,或者说,这些花我们根本认不出来。但小蜜蜂没问题,它们认识世间所有的花,它们找到木玫瑰这类冬花后,兴高采烈地采蜜。这种蜜叫冬蜜,也可以叫草蜜。

冬蜜指的是在冬季收获的蜂蜜,蜜源地不同,花种也不尽相同,有很多来自天然草药,颜色一般要比其他季节深,矿物质较多,营养成分较全。传统土法养蜂一般在冬至前后割蜜,或者赶在盛春前收取。故名冬蜜。

我们赶在春花开放前收蜜,一方面,是为自己囤下优质的冬蜜;另一方面,是给蜂房腾出空位,让小蜜蜂们放开手脚、大刀阔斧地收集春夏的蜜。春夏时节,野花齐放,香满天地,是一场最隆重的花会。小蜜蜂们穿针引线一般,在花中穿行、采撷、酿蜜,这种蜜叫百花蜜,或者叫野花蜜。

百花蜜是多种花蜜酿成的混合蜂蜜,味甜,具有天然蜜的香气,采于春天的百花丛中,因为产量高,是传统的蜂蜜品种,但色泽比冬蜜蜂清淡些,营养价值也不如冬蜜。

割除了野草、收集了冬蜜,完成这两件大事后,酒杯花、奶杯花、蓝帽子花、印第安画笔,这些春天的明星就亮相了,它们张开了双臂,欢迎纷至沓来的蜜蜂和蝴蝶夫人。当然,它们也用极大的热情,向爱花人投来喜悦的目光。这时候,是赏花的时候了。我们会在周末时,开着车到野林里转悠,观看家门口看不到的野花。当然,大部分时候,我们在家院前方的马路上转悠,心不在焉地走路,专心致志地看花,有时会和看花的邻居撞个满怀。大家彼此笑笑,聊几句天,内容都是关于野花的。我们这个地方很偏僻,邻居与邻居隔得很远,近的隔一片森林,远的隔好几片森林,邻居们平时很少来往,但我们都互相认识,很多是在看野花时认识的。野花有这么一种力量,它独来独往、精神自由,却把人和人连在一起,把世界和世界连在一起。

这时候,筹备了一冬的孔雀,终于羽翼丰满,在春风中打开了屏风,这就意味着,它们恋爱了。是的,春天是情窦开放的季节,就像我们人生的十六岁。

夏天打野猪也钓鱼

视觉中国 图

夏天到了,那位画家再次使用大号羊毫,饱蘸颜料和水,激情挥毫,墨彩飞扬,大胆使用了泼墨手法,墨冲水,水冲墨,明暗交映,浓淡相辉,这种自我、独我、忘我的创造,果真把夏天变成了大写意画。你站在它面前,会因为它的缤纷而眩晕。

这时候,林鸟们已经全部到位,它们在树枝间飞行,唱着各自的歌,在它们的歌声中,还掺杂着蝉、蚂蚱等夏虫的伴奏,听上去很合拍,也很悦耳,这种夏天的声音,是世界上真正的声音,任何人工乐队无法仿照、复制。如果遇到一场暴雨,我们就会听到雄蛙们的欢唱,它们的歌喉,有的像喜庆的鞭炮,有的像激情的锣鼓,有的像悠然的小号,有的像一板一眼的竹板,有一次我还听到酷似羊叫的声音,以为邻居的羊又跑到我家院子了,冒雨出去找,却在柴火堆的缝隙里,看到了那只“羊”。到了夜晚,蛙鸣还在进行,蟋蟀、纺织娘等夏虫也加入了,它们的合唱激情而浪漫,让人想到海浪和沙滩。夜深时,猫头鹰夫妻也开始对唱,它的夜生活开始了。有时候,猫头鹰的歌声,会被郊狼的嚎声打断。不用怀疑,郊狼先生的夜生活也开始了。

夏天一步步深入,春天的花朵已经谢幕了,夏天的黄花正在盛情怒放,野草也像火焰般越蹿越高,纷至沓来的蛇,像间谍一样,偷偷躲进了草丛,在暗中向人们窥视。于是人们开始了又一轮割草,这几乎成了夏天的仪式。那些割草的人,男人光膀子,女人穿三点式,驾着割草机,像陀螺一样在太阳下转圈,空气中飞扬着青草的香味。

夏天时,我家菲里普的割草节奏,差不多是三天一次,比他年纪还老二十岁的割草机,发出忍辱负重的埋怨声,拖着他来回跑,有时跑几圈就熄火,或冒出青烟,气味刺鼻,菲里普就下来修理一番。菲里普割草时,身上背着大砍刀,一边割草,一边砍死那些龇牙咧嘴的蛇,有时他一次能砍死十几条,蛇的尸体扔进树林后,第二天红头秃鹰就跑来清场。这时,高高的树上站满了秃鹰。有时割完草,菲里普还要修树枝,他用长长的电锯,把垂向地面的树枝修平,让它们看上去一样高、一样齐,这件事很辛苦,要举着十几磅重的锯子,一边修一边移动。我试过一次,我只能举三秒,龇牙咧嘴的样子。所以我只是从事简单劳动,比如捡树枝、烧草木灰、给修枝的人送水。

夏天,除了割草修枝,我们也要洗小木屋,因为夏天洗房子容易干,油漆吸得彻底,这样能防止木头霉烂,以及白蚁的侵袭。所以这个力气活,必须选在高温天进行,而且越热越好。洗房子时,菲里普端着沉重的高压水枪,像美国大兵一样,对着房子一遍遍扫射。等水汽一干,他马上刷油漆,像只蜘蛛一样,把自己吊在半空,接二连三地把油漆刮上去。我在下面帮忙,递刷子、递油漆、递水,他的汗水像雨一样落到我脸上,我们的汗水便交融到一起。

劳动是辛苦的,但劳动的奖赏是,夏天的美丽更突兀,家园的美丽更突兀,流汗的意义也变得更突兀。我说这样的话绝不是矫情,矫情的事只能做一次,或者做两次,我在林中十年了,菲里普无数次挥汗劳动,我无数次参与到劳动之中。今后的日子,我们还会继续这样的劳动,我想,这不是矫情能办到的事。

当然,在热气腾腾的夏季,我们也会在不劳动的周末,做一些“FUN”的事,比如出去骑摩托车,一直骑到荒无人烟的地方,那儿路很小,很泥泞,但比起阿尔卑斯山的“Hair Pin Turn”,简直像是在散步,Hair Pin Turn,指发夹一般的路。有时我们也去边上的大农场玩。这些大农场气势宏伟,几千亩庄稼,上百个养鸡房,还有数不清的牛、羊、马。牧牛狗、牧羊狗们跑来跑去,行使它们的管理权利。有时很凑巧,我们会看到小牛犊的出生过程,它们出生时,速度像喷薄而出的太阳,浑身黏稠,落地后几分钟就站起来了,会行走,会吸奶。我们每次去大农场玩,主人们都会送我们一些水果和蔬菜。他们的菜园和果园同样气势宏伟。

有时,我们会应邀去朋友的玉米地,看他们打野猪。夏天是玉米成熟的时候,也是野猪成灾的时候,这些尖嘴獠牙的家伙,一夜之间能糟蹋几十亩玉米地,农场主恨得咬牙切齿,他们会在太阳下山后,把机枪架好,等待侵略者,侵略者一进入射程,他们就毫不留情地扫射,用的都是空尖弹。中弹的野猪皮开肉绽,倒下后,像一堆爆炸过的炮仗。有时一个晚上打几十头野猪,尸体满地,血流成河。我对野猪是厌恶的,它们掠夺了农民的劳动果实。但我对惨死的野猪也深表同情。我的心中,常常是仇恨和怜悯同驻。看完农场主打野猪,我们会捡些野猪肉回家,或者在打烂的尸体上,取一些心脏和胃。野猪心能养心,胃能治胃病,我告诉那些农场主,他们听了呆若木鸡,直冒冷汗,完全没了打野猪时的英雄气概。

在晴好的周末,我们也会开上卡车,把小船拖到离林子很近的一条河,那条河叫科罗拉多河,我们一边划船,一边钓鱼,一边看风景。两岸都是牧场,大批黑牛白牛,像黑云白云一样移动,有时它们移到河边喝水,甚至跑进水里洗澡,这个时候,我们的船便不安地摇晃起来。我们认真钓鱼的时候,鹈鹕、池鹭、鱼鹰也在认真钓鱼,还有很多其他竞争者。它们的成功率比我们高多了。但我们也钓到过光滑的鲶鱼和大嘴巴鲈鱼,有一次还钓到一只甲鱼。当然,很多时候我们一无所获,有时是因为运气不好,有时是因为水里有鳄鱼,它们一出现,鱼都逃之夭夭了。科罗拉多河的鳄鱼很有名,你能在河里看到它们,在河滩上看到它们,也能在湿地上看到它们。

太阳西下时,吹来了凉风,河面变得皱巴巴,我们便收了竿,起了锚,不划桨,让船像树叶一样任意漂浮。当然,如果我们船上有鱼,我们会把船划到河滩,抛下锚,烧一堆篝火,把鱼架在火上烤,像野营的人那样,把烤脆的鱼连皮带刺吞下去,这种鱼的滋味特别好。

这个时候,天色已黑,我们就灭了篝火,在河滩上仰面躺下,看夜色一点点聚拢,看星星一个个现身,等到星河璀璨时,就看到了流星,它们突然出现,飞快消失,留下一道捉摸不定的划痕。流星又亮又快又惊心,它像什么呢?它像流星。是的,流星只能用流星来形容,就像爱情只能用爱情来形容,天空只能用天空来形容。至高无上的东西,只能用它的至高无上来形容。

秋天收核桃赏秋花

视觉中国 图

秋天的林子,退去了夏天的高烧,色彩变得理智而富有层次,浓绿的常青树,淡雅的秋花,渐变的落叶族,层层叠叠的野草,浓、淡、干、湿、焦,是一幅老辣的工笔画。在那些常绿树中,最抢眼的是得州柿子、野橄榄、圣诞浆果、龙舌兰、金枪鱼果,以及我前面提到过的长寿橡树,它们依然穿着绿色工装,坚守岗位,哪怕拿微薄的工资,也从不想退休的事,就像我们当中的工作狂。林子里的其他树木,大多属于落叶家族,它们的思想比较浮躁,秋天一到,就想着退休的事,纷纷脱掉绿色的制服,换上黄色或红色的运动装,很多人还穿上斑驳陆离迷彩装,一副要出去打猎的样子。当然,它们并没到真正退休的年纪,所以迟迟拿不到退休证,依然牢固地长在树上,做着发挥余热的事,在晨光中闪烁,在轻风中起舞,在晚霞中生辉。随着秋天的深入,树叶们一天比一天轻盈,一天比一天斑斓,直到有一天,秋风跑来说,大家拿好票,按顺序登机,我带你们去看更大的世界。树叶们满口答应,当秋风打开机舱时,大家一拥而上。

于是树叶们跟着秋风飞上了天,看到了更大的世界。

树叶们飞舞时,就像一群在做飞行表演的蝴蝶。

每年秋风劲吹时,我就会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兴味盎然地看树叶,它们一会儿转到地面,一会儿舞向空中,再回到地面,像滚珠一样贴着地面跑动,直到前面出现障碍物。风一停,它们就在原地堆积起来,如果没有风,它们再也不会起飞。如果下一场雨,它们就永远沉沦了,明年的春天,它们下面会钻出一些细芽,细芽长高后,就把树叶留在了泥土里。这时,树叶们真正退休了,变成了一堆泥。它们在这个世界上辉煌过,但没人会记住它们,包括老树。生命只是一个过程。叶如此,花如此,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对天生的尤物我们要求永盛

以便美的玫瑰永远不会枯死

但开透的花朵既然要凋零

就应该把记忆交给后嗣(《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秋风阵阵时,我也会从小木屋出发,沿着林子行走。这时,林子里开放着很多秋花,蓝眼睛的雏菊,黄眼睛的雏菊,妖娆的蜘蛛百合,雪白的蕾丝花。灌木丛中还有时隐时现的土耳其帽子,这朵红花从春天一直开到秋天,是林子里耐力最好的马拉松运动员。我穿越树林时,会经常碰到我家的小蜜蜂,它们正在积极寻找花蜜。有时天上会传来一阵哨音,抬头一看,是一群向南飞的加拿大野鹅,它们正在集体迁移,边走边唱。

林子的边上,与邻居农场交界的地方,有一个“树屋”,这是三十年前,菲里普住进这个林子时,亲手造的一个建筑,用来在夜间观察动物,有时他也躲在上面狩猎。三十年过去了,树屋老了,木头变成了灰黑色,长满了青苔,风大的时候,整个架子吱吱摇晃。但多年过去了,它没有要倒下的意思,依然撑在原地,看日月交替,斗转星移。我每次逛林子,逛到这里时,都会攀着摇晃的木梯子,爬到这个老古董上面,坐在沧桑的木椅上,看着前方的林子。这个高度,视线开了,仿佛眼前的林子也变大了,变一目了然了,还能听到很多声音,树叶的飘零声,草丛的摇摆声,橡果的跌落声,还有林鸟的私语,秋虫的吟咏。我会在树屋上坐很久,不思想,不说话,也不移动,像是长在Tree House上的一片树叶。这种宁静和自由的境地,是我人格深处最深刻的追求。

我家林子出头的地方,有一片野生核桃树,秋天时,总是丢着一地核桃,我每次看到都要捡一些,把所有口袋都装满。核桃树四周,有很多奇怪的脚印,也许是野猪的,也许是野狗的,它们都是核桃的爱好者。核桃捡回家后,我并不像当地人那样,做核桃糖或核桃派,只是把核桃砸开来生吃,不加任何调料,这样能吃到核桃原味。核桃的原味是什么呢,就是核桃味。原味的东西简单,但很干净,没有添加物的味道。现在几乎每一种食品,都有原味和非原味之分,非原味的滋味很丰盛,光是一种豆,就有多味、怪味、香辣味、甜酱味、奶油味、烧烤味、香葱味、咖喱味,等等。而原味只有一味,就是原味。原味虽然简单,但依然有自己的位置。人们品尝了多味豆后,有时也想重温一下原味豆。我们的生活也一样,有原味和非原味之分,星月、泥土、石头、草木、虫鸟,都是原味的东西;柏油路、斑马线、霓虹灯、隔离带、楼堂馆所、卡拉OK,包括主义、派别、宗教、哲学、理想,等等,都建立在泥土之上,属于非原味。非原味的东西占有了我们的世界,进化了我们的生活,人们已经无法摆脱它,就像坐上一列高速列车,被它拖着跑向终点。但人人都知道,泥土之上的世界,不是世界的现实,不是世界的真相,现实和真相埋藏在泥土中。就像豆子的原味埋藏在多味中一样。“不要被外表迷惑,现实只有一个。”所以,无论原味的东西如何被覆盖,它一直是被怀念的,也是被寻找的。现在有一些艺术家,跑到丛林中体验“原味”,然后向世人展示“原生态”艺术。有人指责他们是矫揉造作。我的想法是,不管他们的动机如何,不管他们展示的是不是“原生态”,这种行为都属于正常。就如同吃腻了怪味豆,想吃原味豆一样,符合人性要求。人的本原,就在人性之中。就像柏拉图所说:“我们一直在寻找的,却是自己原本早已经拥有的。”

话说回来。深秋的时候,冬季的脚步声一天天临近,这时,我和菲里普又要做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收春夏的野花蜜。走过繁华的春夏,我家的小蜜蜂喜获丰收,蜂巢里糖水丰盈,就像五谷丰登的农场。但我们取蜜时,只取走一半,还有一半,要留给小蜜蜂,帮助它们应付冬天的寒冷。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能收十几磅野花蜜。野花蜜透明、晶莹、甜美,就像秋天的阳光。每一滴野花蜜,都是小蜜蜂用生命换来的。我前面写过,一只小蜜蜂,它的一生是一个月,只酿一勺蜜。

野花蜜收下后,秋天快要离场了。

冬天赏雪等春来

我们这里是美国的南部,第一次冷空气出现要到十一月底的感恩节之后。

感恩节前,气温依然横在二十五摄氏度左右,落叶树上还吊着几片红红黄黄的叶子,在蓝天的衬托下,这些造型孤傲的叶子,极有艺术品位,应该是画家最想画的,也是诗人最想写的。而那些落在地面的叶子,看上去依然新鲜,与泛绿的草芥一起,铺成一张彩色的年画。

但是,吃过感恩节的火鸡后,冷空气就间歇性出现了,气温像心电图一样上下波动。冷空气到达的前一天,我们会手脚不停地为果树、菜地盖上被子,把怕冷的盆花搬回家,把刚刚孵出的小鸡小鸭搬回家。为睡在露台上的猫装取暖灯。最后,我们不会忘了捡一些树枝、抱一些劈柴,冷空气一到,我们就烧起红红的火炉。

每次冷空气驾到,就像新官上任一般,必须放三把火,第一把火,将暖空气狠狠驱逐出去,让它从哪来,回哪去;第二把火,将气温火速降到零摄氏度,让难得挨冷的人和动物,好好抖几天;第三把火,针对树林,于是林叶萧条,花草凋落,到处出现了冰霜,这时人们便生起了火炉。但几天后,冷空气的后方供给出了问题,变得软弱无力,南方暖气流瞅准这个机会,进行绝地大反攻,它们卷土重来,一口气把外寇赶出得州,然后重新驻扎下来,于是气温又回到二十摄氏度以上,那些被冷空气打了几巴掌的树木,又直起腰来,我们又忙忙碌碌,拆掉果树和菜地上的包装,把避难的花草动物搬回原处,把火炉里的木灰撒到菜地上。做完这些,我们跑到露台上,坐在摇椅上享受阳光。这时的天总是很蓝,蓝得很透明,但你永远看不透它。

好景不长,第二次冷空气南下了,这次比第一次更凶悍,它们铆足了劲儿,把来自墨西哥湾的暖流一口气赶回老家。于是我们再次忙忙碌碌,做和上次同样的事。我记得有一年圣诞节,我们去婆婆安妮家吃圣诞大餐,白天的气温近三十摄氏度,屋里开着空调,大家穿着短袖,吃火鸡、火腿、南瓜派,吃得汗流浃背。傍晚时,圣诞派对刚要散场,外面突然刮起了大风,气温一下子降到零摄氏度左右,大家跑上车时都在吱吱怪叫,像不小心掉到冰洞里的老鼠。

这就是这儿冬季的节奏,活像松鼠爬树,一会儿溜下来,一会儿蹿上去,永远不知道它脑子里想什么。经过这样的反复,我们的林子彻底变了样,除了少数常青树、浆果、藤萝还有点气色,大部分树木都变得赤身裸体,一派灰色调。那些尖锐的树枝,丢了树叶后更加尖锐,直直指向各个方向,似乎想在空气中写出字来。在这片萧条中,树上球形的、须形的、管形的、片形的寄生物,一下子暴露无遗,特别是槲寄生,人们也叫它亲吻枝,平时埋没在树叶的浓密中,现在一下子脱颖而出,非常抢眼光,于是人们忙着在树下面亲吻,这是得州不成法的法律,必须在槲寄生下面亲吻。

所有的信息告诉我们,冬季真正到了。

冬天的时候,这儿偶然也会下点雪,但时间非常短,雪量也非常薄,薄得就像我们小时候吃雪饼,边吃边埋怨那层糖太薄,舔一下就没了。下雪的时候,我们总想大动干戈堆一个雪人,但这件事困难重重,因为材料稀缺,滚雪球时,会把树枝树叶一起滚起来,做好的雪人,一半是雪人,一半是树人。但我们依然开心无比,为雪人缀上鲜红的珊瑚红花。珊瑚红花是冬天林子里唯一从容开放的红花,很美,像一串红珊瑚。

刮风、下雪、降温的日子,林中小鸟很不高兴,它们缩着脖子,仿佛停止了思想,不再唱寓意深长的歌。红尾鹰和秃鹰站在树顶发呆,想着各自的心事。红尾鹰想碰碰运气,发现一只活老鼠;秃鹰想发一笔横财,找到一具鲜美的尸体。但这两件事,哪怕不下雪,在经济萧条的冬季都是个难题。在林鸟中,啄木鸟意志最坚定,一直锲而不舍地在树上打洞,它们那铁榔头的敲打声,是冬季林子的最强音。孔雀们也在积极觅食,它们一到冬季,身体就有了变化,母孔雀囤足了油脂,变得肥胖;雄孔雀扔掉了长长的绿尾巴,变得短小精悍,像一棵冬天的落叶树。当然它并不自卑,它是在为春天养精蓄锐。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这是它们的座右铭。

时间就在冷暖的交替中,走到了二月。

二月二日,是我和菲里普的结婚纪念日,我们每年的庆祝方式是去当地的牛排馆吃一顿牛排,然后回到家里烤火炉。生火炉时,菲里普负责抱柴火,我负责点火。点火的事我已经非常熟练,放一层报纸,放一层干枝,放一层劈柴,点燃后,火焰就一级级蹿起来。火光熊熊时,映红了周围的家具,也映红了烤火人的脸。

火炉生好后,我们在火上丢一个红薯,然后一边聊天,一边等着吃红薯。我们聊天的内容,总是离不开旧事,比如怎么在网上相遇,怎么在上海相会,怎么去拿结婚证,怎么在这里建小农庄。总之,这些事每年要唠叨一遍。红薯有了香气后,菲里普会快速捡出来,用小刀割成一片片,串在木签上,笑嘻嘻地递给我。他是做烧烤的能手。

二月二日一过,就能看到春天了,地下的野洋葱钻出来了。

现在,我在写这些文字时,是2018年的1月下旬,再过些日子,又到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了,结婚纪念日后,又会迎来新一年春天,算起来,这是我住进野林后第十个春天。

我在林中的日子简单而清静,俭朴而原味,我非常满足,日子不需要太满,不需要锱铢必较,能活出自己原来的样子就够了。就像喝一杯水,不要纠结用什么杯子喝,金杯子银杯子只是容器,只要水好,水干净,没有别的味道,这杯水就没有白喝。过日子也一样。

一幅幅岁月

流动的飞溅的幻化的

画的画卷

一行行容颜

简约的斑斓的难言的

诗的诗篇

一页页回味

心爱的心痛的心碎的

书的书签

【作者简介】盛林,浙江杭州人,浙江作家协会会员,北美作家协会会员,休斯顿华文作协理事,原为《杭州日报》高级编辑。她2009年赴美,与丈夫菲里普一起远离喧嚣,隐居密林。

本文摘选自《半寸农庄》,盛林 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19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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