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途无量》：一种金融行业剧的新调性

《前途无量》开头节奏有点慢，看着简介又像日剧《半泽直树》，加上前期也没看到什么宣传，以为又是一部不重要的行业水剧。

不过等到男主林强和死党郑帅被“下放”到龙源支行，看着营业部小姑娘们和支行行长助理张家明的唇枪舌战以后，我的观感变了。它的调性实在有点妙，有点日剧那种突然发疯的热血和中二，又在中途收住，好像老成持重的前辈学着年轻人开了一个腼腆的玩笑。

首先是台词很丰满，很少在国产剧中看到符合现实生活语境又有情节的台词。

行长助理张家明总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他和行长郝伟沆瀣一气，克扣小姑娘们的业绩奖金，做法在更高层领导看来颇“不入流”。基层柜员们虽心怀不满，又毫无办法，只能在语言上挤兑他几句，比如说他“什么牌子的垃圾袋，这么能装。”

有些台词在其他国产剧里也很少看到。张家明找柜台小姑娘林小枣“谈心”，说你们为什么要搞小团体，团建为什么不叫我，林小枣被逼急了，脱口而出“因为你有口臭！”

银行系统里头头脑脑大小领导们的嘴脸，也处于漫画式夸张和现实素描的中间暧昧状态。比如郝伟被林强质问到理屈词穷时，来了一句“你还没这个资格问吧”，总觉得这副嘴脸哪里见过。

授信审批部总经理、林强的“师傅”钱才，想要把两笔违规贷款的事压下来，惯常操作是站在高位说一番似是而非的话，但没说通，于是转脸跟郝伟像吐槽晚辈似的，来了一句“你看看，我怎么跟你说的，跟他打交道，必须小心点，只要让他抓住把柄，这才叫真正的得理不饶人。”

一个合规问题，就变成了轻飘飘的人情世故问题。

看到这里我悟了。原来所谓“爹味”，其实和“无赖”是一体两面。可以施压的时候就“说教”，对方不遵从，那就耍无赖。

比如为了干扰林强吸储5亿的计划，检查组带队过来查账，场景既严肃又荒诞，白天不苟言笑，晚上一起洗脚也就算了，关键是行为逻辑处处矛盾，却又“合情合理”。

你跟领导反映业务问题，领导说以大局为重；你说要追查贷款是否违规，上级说业务最重要；一心搞业务吧，检查组拿了放大镜，说你怎么给客户代为手机操作呢？领导天天晚上去洗脚也算了，但并不妨碍狗腿下属举报你，说你聚众打牌输了还脱衣服有伤风化......

虽然我没在银行待过，不了解具体业务规范和管理条例，但是“解释权归领导”这一点，似乎在哪里都通用。

为什么上司看上去总比下属站得高看得远？就是因为他可以在任意一种话语体系里左右横跳啊！

还好林强这个角色也不怎么内耗，否则观众都跟着累死。

有爹味的当然不止男领导，女领导同样如此。

总行人力资源部副总经理罗莎对林强的那段强势输出可谓经典PUA。

其实三人在早高峰的电梯里就遇到了，但此时从罗莎脸上根本看不出来即将进行的谈话风向。加上林强前日与郝伟的公开对峙中取得了小小“胜利”，估计有些飘飘然。当他走进罗莎办公室以后，一场教科书级别的“领导谈话”开始了。

首先罗莎打了林强一个措手不及，没有开场白和铺垫，她长驱直入逼问林强：“先说说吧，你跟郝伟到底是搞得来还是搞不来？”

这种问题当然无法直接回答，但林强刚张嘴，就被罗莎掐了话头：“搞不来的话，要不然你回总行工作，要不你想其他的办法。下面支行就那两个半人，再这么闹下去，还工不工作了？当时放你下去的时候，我就说你没有在基层工作的经验，肯定是要出问题。”一顶大帽子先扣上。

这时林强也稳定了心神，问“罗总，我是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罗莎肯定的说。

“我哪儿做错了？”林强又问。

“目前没有。”罗莎说。

“那是我业务不够好吗？”林强接着问。

“很好啊。”罗莎回答得轻飘飘。

林强以为自己占据了谈话优势，开始发泄不满：“那怎么就成了讨论我去留的问题啊？哦，成了我没工作经验，我跟他关系搞不好，就得把我调走，不讲道理嘛！”

这引发了罗莎气势汹涌如海啸一般的输出：“你作为一个刚刚到岗的副行长，你到了之后有没有跟行长汇报？划清你们的管理范围？你究竟是负责吸储贷款这一块儿，还是负责柜台上那一块儿？整个龙源支行这几年的盈利状况、盈利方向在哪儿？这些你问了吗？行长今年的工作目标和考核的KPI是多少？他贷款的重点目标，和下一步的吸储计划是什么？你作为配合他的工作副手，这些你都了解过吗？”

一阵沉默......

接着罗莎又加了把劲，语气虽然缓和了一些，但没忘给自己贴金：“我们人力资源部不光是要管理你们的调度，还要负责把性格相符的人搭配到一块儿，促进工作效率。要不然找两个办事员就行了，设我这个职位干嘛呀。”

短暂的停顿之后，再次火力开大：“我说你没有工作经验，你还不服气？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儿吗？（声音陡然提高）你下去的时候，就是带着一肚子怨气去的！觉得老子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老子看什么都不顺眼，老子做什么都是对的。受委屈了吗？不平则鸣，年少英雄，四处砸场子，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林强哼哼了几声，本能的说了一句“没有”。

但根本没能撼动罗莎的气场，她避重就轻接着说：“至于那两笔贷款的事情，不归我管。审计部门会查清楚，我现在就问你，还能不能工作下去？还有你那个死党。”

林强这时已经语无伦次了：“我、我尽力，你这这些话给我都说蒙了”。

罗莎进一步贬低他：“其实你要想当老大也很容易。去青龙山，筹备一个自己的支行，把郝伟走过的老路再走一遍，不想去的话，就老老实实的给我待在原地！真以为自己能翻了天啊？就你这样，谁敢跟你搭档？”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罗莎强势收场：“行吧，我看你今天考虑的也不是很成熟，回去再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来找我做汇报。”

——问题是，也不是林强要主动找她汇报呀，明明是她以信息不对称和权力不对等，先发制人嘛。

难怪从罗莎办公室走出来，失魂落魄的林强和死党郑帅说：“我算是能说会道的人了吧，在她面前没赢过。每次出来给我说得，我罪孽深重一样，我都想从这跳下去”。

接下来林强的肢体语言，又有种日剧里的夸张表现，他先是按照惯性往窗户那边走，很快意识到自己昏了头，又调转方向往回走，把自己整个缩在沙发里，缓了好一会儿，总算出离了蒙圈状态，不得不叹服罗莎是“高手”。

后来郝伟成了弃子，找罗莎耍泼时，对白也很有意思。郝伟过两年就要退休了，这些年替“上面”做过一些事，很有些倚老卖老。他一开始采取耍横策略，已得知风向的罗莎自然不吃这一套。后面他又打苦情牌，说自己这样子没法和家里人交代，而罗莎果然是个狠人，不惜拿自己开涮挡了回去：

“我能理解，每天早上起来，我照镜子的时候都在想，可能我没办法再找到一个人结婚。我已经老了，不愿意照镜子。但是没办法呀，我得化妆。我不化妆不是更显老吗？你看，就这么点儿事儿，我心里都很难受，何况是”，故意表现的欲言又止，让郝伟无话可说。

联众银行总行公司部总经理兼林海分行副行长祝丰山也有些意思，比如他主动说查监控，并揽下了这个活，林强问他为什么，他说开会时“那么僵着很无趣”。

因为台词不拉跨，人物就有了可信度，作为一个外行，我是觉得这比较符合我对中国金融界精英的想象。

当林强试图弥合支行里的对立状态，想邀请陈家明一道包饺子的时候，几个小姑娘的台词也都流畅自然，且能表现出性格。

嘴巴最厉害的萧潇先是问：“你这句话是以领导的身份还是以个人的身份说？”

林强说“肯定是个人”。

萧潇不干了，语气很急的说：“这饺子是我们自己花钱买的，菜跟肉我们自己包的，邀请你跟郑帅来吃。”

郑帅插话卖乖道：“我没白吃啊，我一直包饺子呢，我一口还没吃。”

萧潇转头跟他说：“那行，那一会儿你交个饭钱，咱算一伙儿了啊。”

林强也有意示弱：“那行，那敢情就这样，我啥也没干，我也没掏钱，我就是来白吃。”

郑帅因为跟他很熟，就开玩笑道：“对，你就是白痴。”

另一个女孩紧接着说：“谐音梗扣钱。”

萧潇继续说道：“咱这是私人聚会，我们喜欢你才邀请你来的。如果是银行组织的聚会，张家明来我一个字不说，但今天不行。”

这时林强也只好放弃，打圆场说：“对，行行行，哎呀，你厉害，我说不过你行了吧。”

同样是金融行业剧，前段时间播出的《城中之城》无论阵容还是宣传都更加声势浩大，但我觉得它没有《前途无量》好看。

《城中之城》是一部“理念先行”的剧集。作为观众，我都能感受到主创团队想要用力拍出一种厚重的质感，可惜整体故事缺乏根基，氛围烘托到那了，打开来却啥都没有。

于和伟饰演的赵辉用力过猛，一群银行人整天将“白衬衫”的隐喻挂在嘴边，简直被说成一条烂抹布了。日常生活片段则比较水时间，属于既不有趣又无内容还无法反映人物性格的无效情节。所以看了几集弃剧了。

我还看了原著，文笔还是很好的，作家滕肖澜并不是金融行业出身，但在银行网点蹲点了三个月。书里的赵辉也很低气压，所有角色看上去都深不可测，细究情节又稀薄无力，人物的来处和变化都没写透。

《前途无量》则改编自阅文的男频网文《钱途》，作者网名叫“给您添蘑菇啦”，据说是“银行职员逆袭成为银行行长的故事”。

我翻看了几页，文风挺随意，但透露着一种“不爽就干翻它”的精气神。有网友评价说“男主仿佛斗鸡，生命不息，斗争不止。”几篇书评都说这篇小说“很有些银行业干货”。

作者自己写在简介里的话也挺有意思：“这是一名小小的银行职员，得钱眼，掌钱途，我行我道的故事。这是一位重病患者放弃治疗，踩过职场规则的故事。”

——用现在的话来说，不就是职场发疯文学么？

不过拍成电视剧，还在央视播，人性上自然要拔高一层，还好也没拔太高，看到第8集，我听到男主说的最正的一句话就是“这个事咱俩没有做错”。

人物动机也不是很强烈。但我以为这样挺好。放弃宏大叙事不意味着只剩下鸡零狗碎，少谈主义，多谈心意，反而多了些热血的味道。

热血有时就是单纯的喜欢和讨厌，对喜欢的事物义无反顾，对讨厌的东西拒不妥协啊。

白宇饰演这个角色挺合适，他的台词有种松弛感。看到林强这个角色，总会想起他演的《沉默的真相》，江阳是一个悲情角色，一个拥有破碎感的英雄。

而林强则有点贱兮兮。爱八卦，能自嘲，小事情上原则性不强。银行制服一穿，小挎包一挂，瘦削的身形和微微前躬的肩膀很像那么回事儿。对他能掀起多大风浪不是很有信心，但也不会认为他是汲汲营营、一心往上爬的庸俗之辈，而这恰恰是一个人物设计的可爱之处。

编剧和导演也很厉害，导演沈严指导过《中国式离婚》《中国式关系》《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等，编剧张挺担任过《警察李酒瓶》《道士下山》《风吹半夏》的编剧，还执导过《大明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