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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25年:世家为什么不愿意跟皇家联姻?

2024-08-21 20:5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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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1025年,大宋天圣三年,大辽太平五年。

这一年的大宋朝,仁宗皇帝还只有16岁,刘太后垂帘听政。这一年朝廷里面最大的事应该就是:宰相王钦若去世了。

今后我们可能没有机会再说到这个人了,所以,今天在他身上我们多花一点时间。王钦若这个人,我们节目曾经多次提到,你可能印象比较深的是两点:

第一,是他挑拨皇帝和寇准之间的关系。澶渊之盟之后,大家都觉得是一场胜利,但是王钦若跑到真宗皇帝那里去上眼药,说这叫“城下之盟”,不体面;寇准那是拿你“孤注一掷”,不负责。

还有一点,就是他一个机灵鬼,皇帝想干什么,他总有办法迎合皇帝。最典型的,就是配合真宗皇帝搞封禅泰山。所以,王钦若也被称为当时的“五鬼”之一。

那王钦若这个人是真的就这么不堪吗?

首先,王钦若毫无疑问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别的不说,就说他领头编纂的那一千卷的大部头《册府元龟》,他在中国文化史上就有一席之地。

那他的人品呢?你如果看过我们以前的节目就知道,这个问题其实很复杂。就说“五鬼”这个词儿吧,名字是非常难听,但这里面既有对这五个人人品的评价,也有当时北方人对南方人的歧视,还掺杂了政治派别之间的排挤。这五鬼当中,除了丁谓之外,其他全部都是南唐人。这些来自南唐的士大夫,文化水平比中原士大夫要高,但是南唐又是国家被征服的领土,他们身在官场的边缘地带,向皇帝靠拢的时候,心情难免急迫了一些;向上攀爬的时候,顾虑又相对少了一些。不过如此,谈不上什么大奸大恶。

不过,今年王钦若去世,我觉得有一个话题还是挺有意思的,就是王钦若和丁谓这两个人的对比。丁谓这个人,我们在《文明之旅》的1021年那期,曾经专门讲过。他们两个人,在当时政坛上的底色差不多,都来自南方,都很有才华,也都名列“五鬼”之一。那他们的命运有什么区别呢?

从官职上来说,两个人都当到了宰相。非要比较的话,王钦若还是更有突破性的意义。王钦若是大宋朝的第一个当宰相的南方人。这一点很了不起哈。因为据说,宋太祖是发过话的,南方人不许当宰相。这算是零的突破。

如果从人生结局来说,那王钦若就比丁谓好太多了。我们以前讲过,丁谓死的时候,平头老百姓一个,什么都没有,没有神道碑,没有谥号,那真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而王钦若今年去世,朝廷不仅加赠了很高的官职,给了一个很好的谥号“文穆”,而且还给他亲近的20多个人加封了官职。葬礼那天,刘太后也来了,还流了眼泪。按照史书的说法,从大宋立国以来,宰相的葬礼,从来没有这么隆重过。

你说,这王钦若是不是比丁谓更有面子一点?但是说实话,我还是觉得,王钦若留给后世的背影,更加让人叹息。

别看他官儿做得大,学问也不小,但在大宋朝堂上,却总是被人嘲弄。

咱们前面节目里提过,王钦若个子很矮,脖子上还长了一个大瘤子。你可能想,是不是因为这点生理缺陷,大家拿他开涮。但情况远比这严重。

王钦若在家里就怕老婆。他老婆脾气大又爱嫉妒,他想娶个妾门都没有。

不光家里没地位,朝堂上,别看官当得大,学问也大,但同僚就是看不上他。比如,他家里有一个房间,王钦若自己起了个名字,叫“三畏堂”,(敬畏的畏)这是来自《论语》里面的一句典故,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你看,这是儒家知识分子对自己的要求。

他的同事,跟他一起编《册府元龟》的杨亿,就公开嘲笑他,哎呀,你那个堂,应该改名叫“四畏”。王钦若还问呢,哎,这多出来的一畏是哪一畏?杨亿说,你怕老婆啊,这不就凑了四畏吗?把这事编进人家正经的堂名里,你听着是不是也挺过分的?

杨亿不仅是嘲笑他,在办公室里,几乎是不理他。王钦若来,杨亿就走。有一次,王钦若要去外地当官,按照当时的习惯,同僚嘛,都要写一首诗送一送。杨亿就不写,真宗皇帝听说了,特意下旨,你还是写一首吧,照顾团结嘛,但杨亿就是不写,到了送行的酒宴,他也不来。关系就僵到这个地步。

杨亿为啥这么看不上王钦若呢?史书上说,王钦若这个人,有点媚上欺下,在皇上跟前,功劳都是自己的,犯了错都是同僚的,这在职场上确实是个大忌。这么个人要是搁到今天,那都不叫做奸,那简直就是坏。

杨亿这还算客气的。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甚至当众演小品嘲笑他。一位同事假装王钦若死了,躺在地上,一位同事假装王钦若老婆,在旁边哭丧,其他人在旁边配合表演给他出殡。王钦若知道了,当然气得七窍生烟、三尸神暴跳,到皇帝那里告状,结果也是不了了之。

从史料上看,王钦若好像一直是这么个处境,不管他地位多高,皇帝多喜欢他,他的同僚对他从来都是这样,一点面子也不给,来气了就可以随便上去踹一脚。

就说这一年,1025年,他已经是排名第二的宰相了。朝廷当中出现了一个关于他贪赃的传闻,还没有查实,王钦若正常上班,突然有一只老鼠窜出来,就有同僚阴阳怪气地骂老鼠,哟!这个时候了,你还敢出头!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距离王钦若去世只剩7个月了。

你看,王钦若这个人,从年轻到六十岁临终,从家里到家外,从下级到同僚,都是这么一个不受人尊重的角色,说白了,两个字“窝囊”。

这个时候再回头看丁谓,就不一样了。丁谓是聪明到让所有人都怕。我们讲过嘛:听到丁谓死的消息,当时的宰相王曾是长舒一口气啊。他说,丁谓这个人啊,智力深不可测。他要是不死的话,过几年,朝廷未必不再启用他。如果再用他,那真是天下的不幸啊。所以,我这可不是幸灾乐祸啊,而是为他这个时候死了感到庆幸。

你看,在丁谓的对手的眼睛里,我们能看到害怕;而在王钦若的对手的眼睛里,我们只能看到嫌弃。

丁谓和王钦若都被称作是奸邪,都名列“五鬼”,都不被人喜欢,但是两个人之间还是隔了一条天堑,那就是:是不是被身边的人尊重。历史评价不好,有的时候难说得很。比如丁谓,还有后来的王安石,他是忠良还是奸邪?各有各的角度,有时候反映的只是一种观念的冲突。但是,如果一个人得不到所有身边人的尊重,那他的身上一定发生着一桩更令人叹息的人格悲剧,讨人嫌。这才是一种更加彻底的人生溃败。

好,送别了王钦若,我们还是回到这一年,1025年,大宋天圣三年,这一年,大权独揽的刘太后有一桩不大不小的烦心事。

话说,刘太后单独召见了一个人,谁啊?当时开封府的临时知府刘烨。太后问他,我知道你们家是名门望族,我想看看你们家的家谱。我觉得有可能咱俩可能是同宗。确实,这个刘烨的家族可以往上一直追溯12代,每一代都是官宦之家。刘烨听了这个要求,只回答了两个字,不敢。后来,刘太后又几次问他,能不能看看家谱?刘烨假装晕倒,才被放出来。这么不识抬举,太后当然不高兴,开封府的官儿就别当了,把他调到洛阳当知府,这就相当于降职了。

你听着可能都懵,那么大的太后,不就是看看家谱、攀攀亲戚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这么推三阻四的吗?

你要是看过1023年的那期《文明之旅》,就明白了,这哪里是看家谱啊?这是刘太后暗示,咱俩都姓刘,你得认我这个同宗。刘太后出身寒微,甚至也可以说是来路不明,所以她的家世问题是大宋朝的一个陈年老问题,真宗皇帝在世的时候就一直想着解决,认这个当亲戚,认那个当同宗,都不成功,后来只好瞎编了一个家世。现在刘太后已经成了国家实际上的当家人,她还想再试试,找个姓刘的名门望族认个亲。这才有了上面找刘烨看家谱的这一出。

在这个故事里,我们当然可以说,这个刘烨真是不媚上啊,太后这么简单的一个要求,宁可贬官,也不配合撒谎啊。这是个道德楷模。

但是,我们还可以深看一层。你有没有觉得奇怪:按说这已经是宋代了,世家大族门阀都已经衰落了,宋代已经是一个平民社会了,为什么刘太后还是这么在乎家世?而这个刘烨,不就是认一门皇亲吗?撒谎当然不对,但是除此之外,他还会有什么顾虑呢?他为啥拒绝得这么坚决呢?

那好,1025年的《文明之旅》,我们就试着来回答这个问题。

士族社会的终结

刘太后为什么那么在乎自己的家世?要理解这一点,咱们还是必须先来解释一下,宋代之前的士族社会到底是怎么回事。士是士农工商的士,你一听就明白,他们有着最高的等级地位,是排在农民、工匠和商人前头的社会等级。

经常有人一提到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世家大族,就觉得这是一股和皇权相抗衡的力量。

对啊,不是有一个名场面吗?东晋皇帝司马睿刚从北方逃到南方,要想在南京站住脚跟,就必须要得到当地世家大族的支持。但是,当时江南所有的大族都不给他这个面子。怎么办?琅琊王家的王导出手了,他让司马睿在前面坐轿子,自己在后头骑马跟着。其他江南大族一看,哦,王家的人认这个司马睿啊,那行,我们也认。这才有了后来的东晋。

司马睿登基当皇帝的时候,接受百官行礼,甚至是想拉着王导跟他一起坐着受礼的。王导一番客气,别别别,天无二日、人无二主,还是你当老大。这才作罢。但还是在历史上留下了这么一句话:“王与马,共天下”。意思就是:王家和司马家都是东晋王朝的份量差不多的大股东。

那这个现象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很多人是这么理解的:因为这些姓王的、姓谢的世家大族掌握了大量的土地、钱财和人口,拥有所谓的实力,所以就可以和皇权叫板了。这个理解,有点简单化了。

你想,从东汉到唐代末年,这是将近1000年的士族社会,但它同时也是皇权社会啊。士族再强大,能大的过皇权吗?如果士族是凭借所谓的硬实力和皇权抗衡的话,那早就不知道被灭了多少回了。你士族再有钱,能比得上国库?你士族再多的家丁,能打得过朝廷的正规军?

所以,士族有权力,这个权力的根子,不完全在经济、军事这些“硬实力”上,更重要的是“软实力”。这是一个文化现象,或者“声望现象”。

我们来看看,世家大族是怎么一点点地完成这个权力塑造的:

最开始,世家大族们真正能够垄断的东西,只有知识。因为知识载体稀缺且昂贵啊,容易垄断啊。东汉魏晋南北朝时候,造纸术刚刚发明,印刷术还没有,书籍是非常昂贵的东西,能够读书、研究学问的,主要是世家大族。

但是请注意,我这里的意思并不是说,世家大族把天下的书都扣在自己手里,不让别的人看,所以就厉害。没有这么简单。他们之所以能垄断知识,是因为“知识传承”这件事情,在家族内部会更简单有效,而且会在代际之间发生正反馈,不断地强化。

1995年,美国一个很著名的社会学研究,提出了“3000万词汇现象”。简单说就是:调查发现,出生在贫困家庭的孩子,到四岁时,和出生在专业人士家庭的孩子一比,他们会少听到3000万个英语单词。那反映在智商上的差距呢?研究结束的时候测了一下,穷孩子的智商平均是79,专业人士家庭的孩子平均是117。你看,父母和孩子多说话,说高水平的话,孩子的知识水准、文化水准,甚至是智商差异,就会被放大到这个地步。所以你看,知识文化这个事,在家族之间,是有马太效应的。越是有,就会越多。

这是第一步的放大。接着呢?另一个放大效应又来了。

你站在皇帝的角度想,这么大的帝国要治理,必须得用识文断字的官员吧?这些官员刚开始只能来自于世家大族吧?好了,时间一长,这些家族之间就形成了彼此信任、彼此关照、彼此推荐的社会网络。你照顾我儿子,我推荐你侄子,你再高度评价我的堂弟。这个循环一旦形成,力量就太可怕了。

别说古代社会,就是现代社会也有这个现象。我小时候在老家就发现,船老大基本都是湖北人,开澡堂子的基本都是扬州人,卖眼镜的基本都是温州人。直到今天,全中国的打印店老板,不信你去问,十有八九是湖南新化的。一个社会网络的震荡强化效应,最后就会导致一个行业就垄断在一批互相信任的人手里。

这还没完,还有一个更高一级的放大效应,那就是社会声望。

一个人怎么才能提高自己的社会声望?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和高声望的东西站在一起。你发现没有?一个人上名校、加入高端圈子、出入高端场合、在大厂工作、和名人合影、穿着讲究、谈论精英话题,等等等等,所有这些行为都是有效的提高声望的行为。它们的底层逻辑都是一样的,就是和高声望的东西站在一起,就能获得高声望。你可以把这个规律称之为“声望算法”。

这个算法的结果是什么?就是社会声望资源可以自我强化、自我巩固。比如,像北大清华这样的名校,历史悠久,毕业生英才辈出,所以有声望啊,所以更多的优秀中学生就渴望加入这个共同体,所以,他们的毕业生就更加优秀,所以更多的名师、捐款、学术资源就涌入这些学校。我们简直很难想象,在什么情况下,这些名校会倒闭。它们似乎只能是时间越长,声望越高。

当然反过来,北大清华就有很高的门槛,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和他们站在一起,去蹭他们的声望的。北大清华的毕业生也会非常自觉地维护这个集体的纯洁性。

你这么一想也就明白了:当年的世家大族也是这样,它是一个由时间积累出来的声望现象。就像三国时代,一提起袁绍他们家,就是“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这和我们现在说起北大清华百年历史,优秀毕业生遍天下,是不是同样的羡慕口气?同样的道理,当年的世家大族也不会让等闲人物去蹭他们声望,比如和他们的孩子结婚。他们也要维护这个群体的纯洁性。这是声望算法的必然结果。

我举个例子你感受一下:《西厢记》里的崔莺莺和张生,两个年轻人互相看对眼了,为什么崔莺莺的妈妈就是不成全这桩婚事呢?民间一般的理解,觉得肯定是因为老夫人嫌贫爱富。其实不是。是因为崔莺莺家的门第太高了。

《西厢记》的故事发生在唐朝后期。崔莺莺的父亲是博陵崔氏,这个士族不得了啊,往上可以一直追溯到西汉,这是一个延续上千年的士族。仅仅在唐朝就出了15个宰相。崔莺莺的妈妈,出自荥阳郑氏,往上也可以追溯到西汉,也是上千年,唐代也出了10位宰相。这样的家世,在当时的观念里面是不可能和张生这个普通书生通婚的。

别说张生这样的了,当时的士族连皇族也不愿意通婚。

唐文宗,大唐的第15任皇帝,想把两个公主嫁给士族,没人要。唐文宗就对宰相说了一句很沮丧的话,他说,我老李家做了两百年天子,还不如他崔家和卢家吗?这个其实情有可原,唐代的公主生活方式不太检点,很多胡作非为的事儿,到了夫家之后地位又非常高,正常的豪门不愿意惹这个麻烦,这个好理解。

但是反过来呢?如果是皇族娶士族的女儿呢?还是这个唐文宗,想给自己的太子找个太子妃。就让朝中大臣都把自己家的闺女名字报上来,其中最看中的,是荥阳郑氏。结果荥阳郑氏的大臣没一个愿意的。唐文宗就跟宰相抱怨,我们李家也是几百年的衣冠望族啊,怎么大家都不愿意和我结亲呢?

你可能会说,这士族也太自以为是了,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难道真的是因为看不起皇家吗?应该不是。我觉得,不是“看不起”,而是“惹不起”和“犯不上”。

你可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你是一个士族里的人,你的祖祖辈辈在某个地方经营了上千年,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大官,你会用什么眼神看现在的皇帝?皇帝当然强大,你当然也斗不过,但是这个皇帝的家族才多少年?了不起二、三百年,和你的家族比差太远了。在你看起来,你才是铁打的营盘,皇帝家那是流水的兵。这个心态,我打个不尽恰当的比方,就相当于一个乡绅看着附近的一个占山为王的山大王,山大王手里有刀有枪,让乡绅交钱交税,乡绅只能服从,但是在乡绅眼里看来,你山大王是迟早要走的,要换人的。自己呢,服从就好了,但是和山大王结亲,成为一伙儿的姻亲关系,乡绅就未必乐意了。下一任山大王来了,被当成上一任的派系,那还不冤死?你看,这是看问题的时间尺度不一样带来的结果。

这是“惹不起”。更深一层地看,还有“犯不上”。

一般老百姓的视角,会觉得能当上皇帝的女婿或者儿媳妇,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但是别忘了,刚才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士族,是有上千年底子的门阀世家,他们的荣耀感,首先来自于自己的家世。

有一个词儿嘛,叫阀阅之家。阀,是军阀的阀,阅是阅读的阅。你发现没有?这两个字都有一个门字做部首。什么意思?阀、阅,其实都是士族家大门口立的两根杆子,左边叫“阀”,右边叫“阅”。阀上面写自家立过的功劳,阅上面写自家积累的资历。阀是一个成就概念,阅是一个时间概念。我们今天说阅历,也是这个意思。

所以你看,什么是士族的阀阅之家?就是我们不仅立了很多功劳,做了很多事,而且经历了那么长的时间,这是我们这伙人荣耀感的来源。我们怎么会把跟皇族通个婚当做多大的荣耀呢?这就是所谓的“犯不上”。

好了,这么一捋,你就明白了持续上千年的门阀世家到底是一个什么现象了。门阀世家是以知识垄断为开端,然后通过三层杠杆不断强化,哪三层?第一,家族文化传承的强化;第二,社会网络交互的强化;第三,声望算法排他的强化,是这么一层层地,用上千年时间巩固出来的这么一个强势社会团体。

那这些世家大族是怎么和皇权抗衡的呢?严格地说,并不是抗衡,而是驯化。皇权用世家大族的人顺手啊。用一个他们的人当官,又有文化、又有社会网络、又有声望,多方便?而除此之外,整个社会上都没有其他什么人可以用、可以选。所以,世家大族对皇权,相当于一种成瘾品,用了就离不了,且没有别的选项。说世家大族绑架了皇权,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的,而不是说真的势均力敌、可以抗衡。

好了,分析到这里,你也就明白了,为什么到了唐代后期,世家大族必然要衰败了。

比较浅层的原因,是唐代末年的黄巢起义,在肉体上把士族差不多消灭了,强行斩断了很多士族在时间上的连续性。

更深层的原因,是技术。宋代印刷术的普及让知识传播的成本急剧下降,平民百姓都能读得起书了。我看过有学者统计,唐代手抄的书,一本书价格大概相当80-100斤粮食,而在宋代,因为有了雕版印刷,一本书就便宜多了,仅仅相当于13斤粮食,那买得起书的人可就多了。士族对知识的垄断,这个士族软实力的根子就被斩断了。

当然,更更重要的,还有科举制。科举制的作用有两个方面,第一,它激励所有的人,尤其是士族之外的平民玩命地读书学习,进一步打破了士族对知识的垄断。第二,科举制意味着,这个社会上的声望来源,只有一个,就是皇权。你不用说你们家是什么千年世家,什么你爷爷是谁你祖爷爷是谁,你只要考不取科举,中不了进士,你什么都不是。这是从声望的源头,铲掉了世家大族的根基。

所以,到了宋代,千年世家大族已经烟消云散了,中国社会终于不可逆转地进入了平民社会,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不得不“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就拿刘太后找到的那个开封知府刘烨,想攀个同宗这事来说。其实,刘烨家也不过就能往前追溯个12代,追到北齐时候,到现在也不过500年左右。如果再往前追,会发现这一支刘姓人家,连汉族都不是,是匈奴的后裔。他家祖上当过的官儿,最大的也就是刘政会,唐代初年的功臣,封过一个公爵,然后一代代当的官都不太大。这和唐朝的“五姓十家”那些真正的名门望族差得很远。但就这么个家族,刘太后也当个宝,还夸呢,说你们家是名门望族啊。

更过分的是,咱们《文明之旅》前面1022年告别真宗那期节目,宋真宗还活着的时候,也希望替刘太后找一个家族,认个同宗。找到的那个人叫刘综。刘综的出身,不过就是一个雍熙二年的进士,他们家就更是一介平民,没有其他背景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刘太后并不是要加入崔氏、王氏那种传承千年的世家大族,为什么从有点门第的刘烨,到平民出身的刘综,他们还是不干呢?宋代的普通老百姓人家为什么染上了世家大族的毛病呢?

世家灭而宗族生

刘太后之所以要认亲,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让自己的身世看起来正常、清白、有来历就行了。并不需要攀什么高枝儿。但是奇怪,为什么前有刘综,后有刘烨,两个人都不干呢?按说,刘太后可是大权在握啊,既有造福他们家的能力,也有祸害他们家的能力。为什么他们既没受诱惑,也不害怕呢?

除了这两位的品德之外,应该还有一个因素:世家大族虽然没落了,但是姓氏的作用不仅没有变弱,反而强化了,姓氏成了中国社会再次整合的一个要素。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你是一个北宋时代的高官,你特别希望自己的家族能够延续现在的社会地位,就像魏晋南北朝时候的世家大族一样,你会怎么做?

我们前面分析的士族社会的那几个自我强化的因素都不存在了。那么,你能想到强强联合,通过婚姻,来巩固家族的地位。确实也有这么干的。比如,《权力关系》这本书里,就找到了一根宰相婚姻的链条。这根链条,能从北宋开国,一直扯到南宋中期。你看:北宋第一位宰相范质的孙子,娶了真宗朝宰相王旦的三女儿,王旦的大女儿又嫁给了仁宗朝的副宰相韩亿,韩亿的孙子娶了神宗朝大臣吴充的侄女,吴充之子又娶了王安石的女儿,王安石又是蔡京弟弟的岳父,蔡京的曾孙女嫁给了南宋宰相周必大的堂兄周必端。

但是,这个时候的高官士大夫,要想保持这样的婚姻链条,拼的可就不光是血缘和门第了,更要拼什么?拼投资眼光。

比如,刚才说的这根链条里,王旦的女儿嫁给仁宗朝的副宰相韩亿。那是20多年前的事儿:公元1002年,韩亿刚刚中了进士,王旦就一眼看中了他。但是这个韩亿,没有什么家世可言,而且还是一名带着孩子的鳏夫。这样的人,凭什么能娶宰相家的女儿啊?王旦是力排众议,就说了一句,这不是你们这些人晓得的事儿,听我的就完了。然后强行做主把女儿嫁给了韩亿。后来韩亿当然非常给王旦争气,当到了参知政事副宰相。要知道,韩亿并不是他那一科的状元,从那么多中榜的进士里挑女婿,这个女婿仕途还能一帆风顺,这也是个玄学,谁也保证不了不走眼。所以,刚才说的那根宰相婚姻的链条,其实是细若游丝,飘飘摇摇,很难持续的。

你看,用婚姻来保持一个家族的兴旺,太难了。那还能怎么办?

最终的解法还是在家族的内部。

简单说:一个家族必须用一代又一代地、艰苦卓绝地抱团努力,集中资源,培养出中进士的读书人,而中进士的读书人又反过来负有对家族的责任,提携子侄,维持家族的社会存在度。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整个家族集中资源,当少数读书人的风险投资人,读书人一旦中进士当官,就相当于创业成功,就要拿出收益来回报投资人,然后再进行下一轮的投资。

赵冬梅老师的这本书,写司马光的《宽容与执拗》里面,就讲了司马光家的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司马光,不用说了,一代名臣,既有“司马光砸缸”的机智故事,也有写《资治通鉴》的伟大成就。但是,这个司马光是怎么出来的?是司马家一代代人用肩扛手抬,群策群力供出来的。

一个家族,有人专门去受寒窗之苦,一心只读圣贤书。比如,司马光家,就是二伯父司马沂负责经济。司马沂吃苦到什么程度?晚上睡觉,从来不用枕头,就枕着块木板,怕自己睡熟了,醒了就起来干活。但是这个伯父身体不好,只活了三十二岁就去世了。他一死,他大哥二话不说,丢下学业,接手了一整个家族的经济问题,让司马光的父亲司马池继续去读书、考进士。

大伯父当了十几年家,他的儿子又接棒继续当家。是这么三位当家人,前赴后继,在超过六十年的时间里,勤劳、自我牺牲,维持了一个几代同堂、团结和睦的大家族。最后结出来的果实,就是司马家族,在祖父中了进士之后,父亲还能中进士。祖父死得早,只做到县官,司马光的父亲就做到了侍从官,进入高级官员的行列,光宗耀祖,然后把这个家风接着往下传。

就在六年前,1019年,司马光出生,一代传奇呼之欲出。

你听出来了,这是一个缓慢而又坚定、残酷而又热血的、以家族为单位的奋斗故事。这样的故事,从宋代开始,然后就一直没有断过了。直到我的大学同学中,都还有这样的故事:大学毕业之后,过得非常苦,老家村里什么事都要找他。同学们就问他,你就不能不管吗?你也得过日子啊。他说,没法不管,一个村子里的其实都是同宗同族的亲戚,我当年上大学的学费都是一个村子里给凑出来的,现在我咋能不管?

现在我们再回头看,这一年,为什么刘烨拼着官儿不要了,也不能答应刘太后的要求,认下这个亲戚?因为宗族,可不只是一堆亲戚、一本族谱那么简单。宋朝已经是一个平民社会,宗族已经不分贵贱,不是只有那种高门大姓才能给子弟带来荣耀了。每一个宗族都在庇护自己的子孙、奋力托举自己的读书人,每一个宗族都要在残酷的科举竞争中支持自家的种子选手赢得比赛,每一个侥幸脱颖而出的读书人也都准备着回报自己的宗族。宗族是生死相依的共同体,怎么能造假?怎么能容忍一个外人进来打乱这个序列?就算她贵为太后也不行啊。就算刘烨答应,他也无法说服自己的族人啊。况且,听过咱们《文明之旅》1023年那期节目,你也会知道,宋朝对外戚管得严,仕途发展很受限。刘烨大概也不愿意趟浑水。

顺便说一句:这个刘烨,后来担任过司马光父亲司马池的上司。司马光肯定见过他,刘烨的故事,司马光应当不止一次听家中大人讲。捍卫自己的这点血脉,为自己的宗族感到荣耀,会越来越成为中国人的共识。

你看,从世家到宗族,中国社会完成了一次巨大的变革。

这期节目的最后,我想给你看一本小书:《百家姓》。

这本来是古人给小孩子编的一本识字书,没什么内容,就是各家的姓氏:“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

如果倒转几百年,在唐朝的时候,一本姓氏的书,那还了得?是当时的重大政治问题。

话说唐太宗即位没多久,就找了几个大臣,要编写一本姓氏书,叫《氏族志》,就是要给天下的姓氏排一下尊卑顺序。结果出来的第一个版本,按照当时人的惯例,把门阀大姓都排在了前面。太宗一看说,这哪儿行?发了一大通感慨。说你看看那些所谓的高门大姓,有啥啊?都衰成那个样子了,还自以为是的。我现在平定四海,天下一家,得按我的规矩来。从此之后,咱不看什么祖上地位,就按照官阶来论高低。打回去!重新排!

好了,最终版本是一共是排了293个姓氏,分为九个等级,把老李家的皇族排在了第一等,外戚排第二等。

唐朝皇帝后来还干过好几次类似的事。打击门阀士族这个方向很明确,但是你注意到没有?只要还是在这种排名上做文章,门阀士族就会始终阴魂不散。

但是,到了这本宋朝时候编的《百家姓》呢?

500多个姓氏,也就“赵钱孙李”这四个姓是特意放在前头的。赵是大宋老赵家的赵,放第一个;钱,因为《百家姓》是吴越国人编的,吴越国王姓钱,所以排第二;孙是当时吴越国的太妃,姓孙;李就是南唐皇室的李。

至于再往后的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等等,就几乎没有什么依据了,甚至纯粹就是为了押韵。

这说明什么?越往后,传统世家豪门的姓氏排名越不重要,越没有人在意这些。甚至宋朝亡了之后,百家姓就还是按照这个本来面目流传下去了。甭管是朱家天子,还是爱新觉罗家的皇帝,都不拦着《百家姓》的第一个是“赵”,他们也没有兴趣去改了。

中华文明从此进入了一个新时期。再没有什么高门大姓了。每一个中国人,都是头上顶着自己的姓氏,心里装着自己的宗族,参加全社会的合作和竞争。上限,是争取人生胜利,为的是光宗耀祖;下限,也要力争传宗接代,以图未来有机会再次来过。每个人都不是为自己活、为当下活,而是为了前人,或者为了后人而活。每一个中国人都命悬一线,把自己活成了由血脉连接着的漫长链条的一环。

中华文明史此后的很多壮哉和悲哉的故事,其实都由此而来。

好,这就是《文明之旅》1025年的内容。1026年,明年再见。

参考文献列表

原始史料

(宋)李焘撰:《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2004年。

(元)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85年。

(晋)陈寿撰:《三国志》,中华书局,2011年。

(唐)房玄龄撰:《晋书》,中华书局,1996年。

(唐)郑处诲撰:《东观奏记》,中华书局,1994年。

(唐)张固撰:《大唐传载》,中华书局,2019年。

(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

(宋)王钦若等编:《册府元龟》,中华书局,2003年。

(宋)司马光撰:《传家集》,吉林出版集团,2005年。

(宋)苏舜钦撰:《苏舜钦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宋)王明清撰:《玉照新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宋)欧阳修撰:《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

(宋)王谠撰:《唐语林》,中华书局,2007年。

(明)蒋一葵撰:《尧山堂外纪》,中华书局,2019年。

(清)毕沅撰:《续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99年。

《论语》,中华书局,2006年。

朱易安撰:《全宋笔记》,大象出版社,2006年。

专著论文

毛汉光:《中国中古社会史论》,北京科学技术出版社,2024年。

谭凯:《中古中国门阀大族的消亡》,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

柏文莉:《权力关系:宋代中国的家族、地位与国家》,江苏人民出版社,2023年。

赵冬梅:《法度与人心:帝制时代人与制度的互动》,中信出版集团,2021年。

赵冬梅:《宽容与执拗:迂夫司马光和北宋政治》,中信出版社,2024年。

韦乐:《〈西厢记〉评点研究(清代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

吴宗国:《中古社会变迁与隋唐史研究》,中华书局,2019年。

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大象出版社,2020年。

许烺光:《祖荫下:传统中国的亲属关系、人格和社会流动》,九州出版社,2023年。

施由明《宋代宗族观念的庶民化与宗族的形成》,《南昌大学学报(人文与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4期。

王善军《宋代的宗族祭祀与祖先崇拜》,《世界宗教研究》,199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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