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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一曲自君来丨探寻昆剧《琵琶行》的前世情缘

2024-08-16 13:0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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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一曲自君来

昆剧《琵琶行》的

前世情缘

文/梁谷音

1991年一个寒冷的早春,我收到文化局给的一张早场的戏票,是福建省梨园戏剧团演出的《节妇吟》。虽然我知道梨园戏的历史可与昆曲并起,也听说这“天下只一团”的水准很高,但对这剧种和这剧团完全陌生,是未曾见过面的。

自观演《节妇吟》后,我知道闽南有位才子王仁杰,又在一次座谈会上面对面认识了这位大家。过后,我难以自抑,往北京《中国戏剧》寄出了《似听才郎声声吟》一文,借纸笔向这位才郎讲述一个女人、一个演员看了《节妇吟》的震动和感动。由此开始,我们成了朋友,鱼雁传讯,并约定他为我写一出戏。我一定要演一出由王仁杰写的剧本,了却我毕生的心愿。

【梁谷音与王仁杰合影】

谁知这位王大人越来越火,蜚声南北,终日穿云驾雾,飘渺不定。他又是个不被功名所困、不被生活所累之人,玩戏、玩文、玩茶、玩酒。而我却是青春耗尽,黄花已近,等这位大人一等就是十年,等得我两鬓添霜,四肢迟钝。好容易我找到了一篇现代小说《乌鸦》,希望他为我改编成古装戏,结果他变戏法似的把《乌鸦》变成了梨园戏——《董生与李氏》。等此剧红遍全球,我才知白白地送了他一颗明珠,懊悔莫及。从此他不敢来见我,总觉得欠了我一个大大的人情,主动地选了很多题材,如严蕊、女贼、外国的伯爵夫人,可两人始终统一不起来,也只能让那时光流逝。又是三个春夏秋冬,终不见片纸飞来,我急了,告诉他,我2001年退休年龄已到,难道说这约定要今生无缘,来生再现?

2000年,又是初春,我们相识的第十个春天。一日夜半,一阵电话铃声把我好梦惊醒,传来闽南乡音的北京话,“梁谷音,题材由你定,一年完成我们的约定。”我冷了半天,一霎那不知如何回答,忽然脑子里闪出童年时最喜欢的一首唐诗《琵琶行》。琵琶女的身世让我怜悯,白居易的感叹使我动情,“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小小年纪的我,虽未湿了青衫,却也眼角泪痕,难以忘怀。“仁杰兄,就《琵琶行》吧!”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好”,就这样播下了昆剧《琵琶行》的种子。

谁知电话挂下,又是杳无音讯,不知大才子在何处云游,无奈我只有耐心地等待再等待。又是一个半夜,叮铃铃声使我从床上跳起,“一定是王仁杰!”果然天音传来,可有气无力,嗓音沙哑,“我病了,高烧不退,住院半月,不负你的使命,昆剧《琵琶行》剧本完成,手稿已寄上海,请你指正。”我好感动,朋友矣!君子矣!无言回答,只得连声谢谢,结束了这匆匆的“长途”。

手稿托在手,行行漂亮的毛笔字让我眼睛发亮,清气、娟秀、工整,可又不失坚韧挺拔,好比古代书法家的字帖。我马上与丈夫讲,这手稿好好留着,等以后无生计时换钱用。一口气看完了全剧,好戏!好戏!整出戏雅而易解、雅而不温,作者意痕似隐似现,但不显山露水。字字句句把我带回千年前“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的一片人间冷落与秋凉,最后又回归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人生感叹。翻过薄薄的一张张稿笺,一代诗人与一代歌女的共怜共悯、幽幽怨怨如琵琶丝丝弦弦,久久不散,久久不散……

【王仁杰手稿】

这出戏十分难写,没有复杂的故事,没有大起大落的情绪,更没有多彩的男欢女爱。长诗八十八句,要延伸至两小时的长剧,难度高矣,非仁杰莫能。他把全剧分成《泼酒》《商别》《相逢》《失明》《余音》五个部分。五个年令,五个人生的不同阶段、不同的情感。琵琶女与白居易生活在两个阶层,两种绝然不同的环境,但人生沉浮,相连相通,全剧终归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手托天书,奔走相告,寻觅知音,望得重视。看过的朋友都异口同声说“好字,是书法家!好词,大诗人!”接下来,总压低了嗓门轻轻地吐出“这是个文学本,不易做舞台本,太寂寞,怕观众没耐心......”“你这是封箱戏,要慎重。”当这些朋友一知道题材是我自己定的,就再也不提一个字,因为他们了解我在艺术上的性格,是个强硬派,独断独行,不会受左右干扰,哪怕头破血流,也誓死到底,况且我对王仁杰是绝对信任加崇拜。

幸运的是,导演黄蜀芹很欣赏这剧本,讲这是超越一般故事的诗剧。它演的不是情节,而是情意,要意到而不是节到,要让观众不是面对面的感受,而是带回家去咀嚼和品味。我们不要花大钱,我们只需在上海的一个三山会馆古戏台上演出,环境古意盎然,戏要精致幽雅,与古诗《琵琶行》合拍,与古剧昆曲和谐,与王仁杰《琵琶行》自然之美相配,这样就形成了三山会馆的天然与昆剧《琵琶行》的幽然之结晶。

【从左到右依次为黄蜀芹、王仁杰、梁谷音、张铭荣】

戏排得很艰难,甚至于很痛苦。“一曲琵琶八十八”,要忠于原著,一个用简单几句话可以讲清的故事要在舞台上延伸至两小时,导演急白了头发,而我愁损了腰肢,唯独我们的大编剧又隐居得无影无踪。一直到我们于2000年5月首演了近十场,还不见王大人圣驾到临。左催右催,早盼夜盼,王仁杰总算第一次携夫人来到三山会馆,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但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坐在最后一排,与谁也不打招呼,只是焦急地、不安地期盼他笔下的“胎儿”《琵琶行》一朝分娩落地。我在台上看见这位大编剧,双眉紧锁,一脸紧张,低着头,压着眼,不敢正视舞台,只是斜着眼看着白居易、琵琶女从他纸笔间活起来,跳到他的面前,一直与他那支笔共歌到《余音》结束,共舞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大幕落下。此时才见才子仁杰一脸阳光,在观众拥来推去的热烈中点头拱手,以致谢意,掩不住的春风尽在他合不拢的嘴巴中溢出。其实他是假装不在乎,故作无所谓的姿态,他讲出心里话:“不是不来看戏,而是不敢来看,万一失败,如何面对大家?”一代才子纯真得可爱,实在可爱!

王仁杰讲,《琵琶行》不过分强调哲理,也不刻意突出主题,而写琵琶女从二十三岁到六十五岁的五个人生阶段,让人们了解人生、体会人生。不开门见山,泾渭分明,而是写山不显山,写水水不流,一切都在一个“意”中,犹似琵琶女“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这样才不枉白居易“今夜闻君琵琶语,为君翻作《琵琶行》”。

《泼酒》琵琶女名震京城,色艺双全,倾倒了多少五陵年少争缠头。她得意自己的魅力、自身的价值,这是她一生中最为辉煌的一页。

《商别》三十三岁的她红颜色故,无奈嫁于茶商作妇,寂寞、失落。“商人重利轻别离”,她只能“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相逢》是重头戏,琵琶女在浔阳江头偶遇白乐天,“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琵琶精艺惊起四座,飘零的身世引起一代诗人的共鸣和感叹,联想自己也是一生沉浮,致使“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的出现在琵琶女平淡无望的生命里激起了浪花,诗人赠诗一首《琵琶行》给了这位昔日的红歌女无限的希望。

《失明》是独角戏,是最能发挥的一场戏,也是王仁杰对唐诗《琵琶行》的延续。此时琵琶女已被茶商所弃,生活潦倒,她对白居易的敬仰升华到一种神仰。为谱一曲《琵琶行》,哭干了泪,枯了双眸,曲毕谱成,双目失明。她从伤感失落中走出,《琵琶行》谱曲完成成了她对人生的寄托和生存的依靠。唯独使她不安的是,若再见白居易该如何相对,她对天喊出“他年相遇怎相对”,哭着跪下,掩面而泣。

《余音》是全剧的结束。好一个王仁杰,他的才气不得不让人折服。短短的一刻钟,稀稀的几行唱,两位白发苍苍的老翁与老妪一站在舞台上,酸酸楚楚,谁人不为之动容!赚了观众多少眼泪!青丝离别,相逢白头,琵琶女背伛偻,不见了皓齿与明眸。她惶恐,她惧难,她邋遢,但见她近前又怯步,只唱那一句“唯有琵琶知何故”。

“且淹留,莫放归舟,听妾《琵琶行》,奏彻四弦秋……”琵琶女挽留白大人听完一曲《琵琶行》再上路。“浔阳江头夜送客”,一对老人,一贵一贱,相对而坐,同吟一曲。一对老人,一贫一富,相对遥望,各奔前方。“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琵琶声声送别天涯各一方,一对老人远远离去,琵琶弦断,霎那寂静——“此时无声胜有声”。

首期演出在上海三山会馆,连续十四场,连满十四场。露天古戏台,天公作美,春雨不飞。只有一晚,演至《余音》,细雨绵绵,迷迷濛濛,更添了几分朦胧,几分诗意。在仁杰兄的故乡泉州,声声琵琶,古城轻弹,为王仁杰拨出丝丝祝贺。在德国柏林,剧场过道上也站满了“蓝眼睛高鼻子”,两小时的鸦雀无声,倾刻间如排山倒海,雷鸣齐轰,长达十八分钟的掌声、呼叫声、跺脚声,他们为千年前的白大人叫好,为千年后的王大人叫绝。

每演《琵琶行》,我分不清什么年代、什么时刻,分不清我是在演琵琶女,还是琵琶女在演我。我也曾有过《泼酒》时的灿烂青春、少年成名的得意,有过《商别》时的失落。也曾如《相逢》一般的偶然,于中年结识当代文豪,如大画家谢稚柳、陈佩秋、程十发、园林家陈从周,又得遇闽南王仁杰,赐吾一篇《琵琶行》。《失明》中,为谱成一曲琵琶行,琵琶女枯了双眸,我为演一出《琵琶行》,甜、酸、苦、辣尽在不言之中,幸运最终胎落康健。

几番花褪,几番春秋,但琵琶声声魂牵梦绕,伴我朝暮,伴我寂寞。我忘不了剧中的每行每字,忘不了戏中的点点滴滴,忘不了与琵琶女的难解难分,更忘不了天下大才子王仁杰——昆曲今添《琵琶行》,皆知琵琶一曲自君来。

(原文刊登于《福建艺术》2005年第2期,经作者本人同意略作删减)

演出信息

新古典主义昆剧《琵琶行》

时间:9月7-8日(周六、周日)19:30

地点:1862时尚艺术中心

购票二维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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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昆剧团

上海昆剧团是国家重点保护和扶持的专业艺术表演团体,成立于1978年,首任团长为京昆艺术大师俞振飞,现任团长为昆剧表演艺术家谷好好。

上海昆剧团以保护和传承昆剧艺术为己任。自建团以来,抢救、整理、演出近300出精品传统折子戏,近70部整本大戏。剧团在致力于艺术继承的同时,有效推动新剧目的创作,曾四次获文化部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重点资助剧目、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创作扶持工程重点扶持剧目,三次获中国戏曲学会奖,多次获中宣部、文化部、中国剧协等部门授予“五个一工程”奖、文华大奖、文华新剧目奖、中国戏剧节剧目奖、中国昆剧艺术节优秀剧目奖等国家级艺术奖励。

剧团行当齐全、阵容完备、群英荟萃,先后共有13人14次荣获中国戏剧“梅花奖”、2人2次获中国文化艺术政府奖——文华表演奖、23人30次获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等。1986年荣获文化部振兴昆剧第一奖,被誉为是“一流剧团、一流演员、一流剧目、一流演出”。

上海昆剧团以精彩的剧目、精湛的演出为艺术追求,曾赴美国、日本、英国、法国、德国、西班牙、捷克、比利时、希腊、丹麦、瑞典、荷兰、俄罗斯、阿尔巴尼亚、新加坡、马来西亚、保加利亚等国和中国香港、澳门、台湾地区演出,获得海内外观众的高度评价和热烈欢迎,享有盛誉。

原标题:《琵琶一曲自君来丨探寻昆剧《琵琶行》的前世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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