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古巴,何以成为美国的一个危险邻国?
本文为《自由古巴:革命、救赎与新生》前言,作者:[美]艾达·费雷尔,译者:林剑锋,浙江人民出版社2024年7月出版。
非裔古巴将军安东尼奥·马赛奥(后排中间)是古巴独立斗争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图中是1892 年他与运动成员在哥斯达黎加的合影。马赛奥的狗位于画面前方,他给狗取名“自由古巴”。(书中插图)
本书讲述的是一个热带岛屿的故事,这个岛屿位于大西洋和加勒比海之间,离美国不远。这一绵延五百余年的故事,起于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到达之前,终于菲德尔·卡斯特罗去世之后。虽然这部作品历史视野广阔,但也是一部相当个人化的作品。
我于1961年的猪湾入侵事件后和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爆发前的时间节点出生于哈瓦那。我的父亲当时在纽约,他在几个月前就已经离开了这个岛国。我的母亲只能独自一人打了辆出租车去“工人保育院”生孩子。医院的名称很合时宜,毕竟当时的古巴正处于激进革命的阵痛之中,即一场公开的社会主义和喧嚣的反帝国主义革命,然而医院却是20年前富尔亨西奥·巴蒂斯塔(FulgencioBatista)统治之时建造的,此人正是1959年被卡斯特罗赶下台的独裁者。医院形制宏伟,落成之时还赢得了建筑类奖项。医院最具特色的塔楼越过了主入口,入口处耸立着一尊瓷质母子雕像,雕像出自古巴最出名的艺术家之一,黑人雕塑师特奥多罗·拉莫斯·布兰科(TeodoroRamosBlanco)之手。1962年6月的那个早晨,我的母亲在雕像前驻足凝视,仿佛是为了分娩祈祷。10个月之后,她脚踩高跟鞋,怀里抱着仍是婴儿的我,体态优雅地离开了古巴。
我们是晚上6点离开家的。我9岁的哥哥当时正在外面与小伙伴们玩耍,母亲并没有告诉他我们不会带他一起走,因为他的父亲,也就是母亲的第一任丈夫,是不会允许他和我们一起走的。在机场时,一个穿制服的女人用手摸了摸我的耳垂,似乎想要拿走那小小的金质柱状耳环,不过一会儿她又改变了主意。抵达墨西哥后,母亲多亏了一个陌生人的善意才得以进城。几个月后,当我们来到实行种族隔离的迈阿密时,母亲遇到了一位恰好负责帮助政府官员安排新来者住宿的老友。尽管母亲在古巴并不被视为黑人,但在美国她却可能会被当作黑人。母亲的老友为我们安排了一家给白人居住的酒店。几天之后,我们又到了纽约机场。我张开双臂拥抱等待我的父亲,仿佛我早已认识他一般。以上这些以及其他一些我们离开古巴、到达美国的故事是我从母亲那继承的记忆。
初期的一些飘零之后——哈莱姆、布鲁克林、迈阿密——我们最终在纽约西部的新泽西安定下来。这是一个主要由古巴人组成的劳动阶层社区。每逢周六,我都会给在古巴的哥哥和祖母写信。周日的时候,我就去听牧师为释放古巴岛上的政治犯而做的祷告。每年的9月8日,我都会加入古巴的主保圣人科雷夫仁爱童贞圣母(LaCaridaddelCobre)或童贞圣女的游行队列,从画有反卡斯特罗涂鸦的建筑旁走过。下班后,母亲会不时为那些还留在古巴的家人哭泣——尤其是她的儿子。缺席者存在,存在者缺席,古巴令人难以逃离。
最终,我放弃了猜测,决定去一探究竟。我开始对这个听闻已久的故事提出自己的疑问。我的双亲在革命中并没有失去财产或收入,他们为什么要选择离开呢?为什么他们的兄弟姐妹们大多都留下来了呢?一场革命会改变人吗?移民会改变人吗?如果我们留下,我的哥哥会变成什么样,我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呢?变幻莫测的古巴萦绕着我,而我也开始建构起属于自己的那个古巴。
1980 年的 4 月至 10 月间,大 约 12.5 万名古巴人通过马里 尔港的船运抵达美国,绝大 多数都在图中的基韦斯特登 陆。古巴政府指定马里尔港 为启程点,只要古巴裔美国 人遵照政府的规定在船上搭 载其他古巴人,他们就可以 在港口接走亲人。(书中插图)
时间来到1990年,那是我第一次回到古巴。我造访了那些留在古巴的人——那些还活着的人。我聆听他们的故事,观摩他们的老照片。我去了父母出生的乡村,它们位于岛上的不同区域。我甚至去了工人保育院,给特奥多罗·拉莫斯·布兰科的母子雕塑拍了照片。我有了自己的古巴。事实上,我把古巴变成了我一生的工作。我沉浸在图书馆和档案中,在看上去似乎深不见底的老旧文献中,开启了长达数十年重建古巴和自我的过去的历程。有时候,书页的墨迹直接成了我手中的粉末;有时候,我看到歪歪斜斜的Xs——其实已经成十字形了——代替了不会写字之人的签名。在尝试总结古巴过去的过程中,我开始重新审视古巴。我学会了从内到外阅读古巴,拒绝高高在上的华盛顿、哈瓦那和迈阿密强加的非此即彼的解读。我开始为美国人解释古巴,也为古巴人解释美国,然后我利用这一切,以不同的眼光来看待自己、家庭以及我自己的家——美国。
此书就是以上努力的结果。这是一本30多年工作的结晶,是我一生在生我和养我的国家之间转换视角的产物。这既是一部我继承而来的历史,也是我在众多的可能性中塑造出来的一部历史。换句话说,这是一部我不时从沉甸甸的历史继承中锻造出来的历史。
书影实拍
古巴历史本身就能引出宏大壮丽的史诗叙述。这是一部暴力征服和占领的历史,是一部反对奴隶制和殖民主义的密谋史,是一部尝试过、胜利过也失败过的革命史。不过,史诗通常是民族国家最钟情的叙述。因此在讲述这一故事时,我尝试着遵循霍华德·津恩(HowardZinn)的教诲,不让历史变成国家的记忆。我也谨记列夫·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第二章结语处的忠告。正如他所呼吁的那样,我们的历史不应只关注帝王和作家,而是要去讲述“人民生活的历史”。因此,在这部古巴史中,国王与总统、革命家与独裁者,他们都与其他普通人共享同样的叙述空间。一些是历史上有名有姓的男人和女人,纪念碑就是为他们而建;其他一些人——不论是那些在革命中拿起武器的人,还是那些在奴隶小屋的些微荧光中缝纫的人,抑或是那些搭建泛海木筏的人——则通常没有在历史记录中留下姓名。在这部历史中,他们同样是向导,因为他们也推动着战争与和平的故事,推动着书页上的生活。
不过古巴的历史中还存在着另外一股主要力量——虽不似其自身的人民那般重要,但仍算得上举足轻重——这就是美国。因此本书并不仅仅是一部古巴史,同时也是一部古巴与美国的关系史。美古两国的关系有时密切,有时具有爆炸性,但通常是不平等的。这就是我把此书命名为《古巴:一部美国史》(Cuba:AnAmericanHistory,编者注:本书英文名)的一个原因。
古巴与美国的关系可以上溯至数个世纪之前,双方的交往是相互的。似乎很少有美国人意识到古巴对美国的重要性。美国革命期间,古巴人为华盛顿的军队筹措钱粮,来自古巴的士兵在北美和加勒比地区同英国人浴血奋战。由于十三个殖民地无法与英国其他的领地交往,当时仍是西班牙殖民地的古巴就成了美国不可或缺的贸易伙伴。事实上,正是哈瓦那货栈里备受垂涎的银币为新生美国的第一家中央银行提供了金融支持。后来,也就是1845年,随着佛罗里达和得克萨斯并入美国,美国南方的地主——甚至有一些北方人——打起了古巴的主意,他们将古巴视为潜在的新蓄奴州,以及巩固奴隶制力量与其经济的一个途径。
19世纪古巴的糖业种植园位列世界上最大最先进的行列。这幅爱德华多·拉普拉特作于1857年的版画对特立尼达的糖业园进行了描绘,此地也是马坦萨斯省1843—1844年反奴隶制密谋的地点之一。(书中插图)
1898年,美国武装干涉古巴并向西班牙宣战。通过这一干涉,美国将30年来的古巴独立运动变成了日后通常为历史所铭记的美西冲突。1899年1月1日中午,持续了约四百年的西班牙殖民统治终结,岛上的每一面西班牙旗帜都被降了下来。然而,取而代之的并非古巴国旗,而是美国国旗,古巴从此开始了长达4年的美国全面军事占领期。4年后,在巨大的压力下,在古巴领导人同意美国政府享有干涉古巴的权利后,美军才撤出古巴。如果说1898年事件对于古巴而言是至关重要的,那么这一事件也帮助美国取得了两大影响深远的发展:其一,数十年的分裂之后,南方和北方实现了和解;其二,美国开始作为帝国主义力量出现在世界舞台上。
一百多年以来,美国在古巴独立上所扮演的角色向来充满争议——这是一段两国共有但看法截然不同的历史。从历史上来看,美国政客们倾向于将1898年的干涉视为美国善意的呈现。美国为古巴这位邻居的独立事业而奋斗,并为实现这一事业而宣战。在这个版本的历史中,古巴独立是美国人的馈赠,因此古巴人欠美国一份人情。然而对于古巴来说,1898年代表着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与其说是馈赠,不如说是偷窃。1898年是美国闯入一场古巴人原本几乎已经赢得胜利的战争的时刻。美国攫取了胜利,并在事实上以宗主国的身份统治古巴。1950年,哈瓦那出版的一本重要图书的标题如此写道:“古巴独立不靠美国。”
工人、学生和其他市民团体推动1933年的革命政府贯彻其承诺。游行示威的人群打起了写有“古巴是古巴人的古巴”“格劳:古巴的希望”之类口号的横幅。其中一条横幅用英语写道:“我们想要废除《普拉特修正案》。(书中插图)
除了美国版本的自我肯定和古巴人的愤懑之情外,数十年间两国的各类人员结成了密切的人员接触网。古巴的旗帜是由流亡美国的古巴人设计的,并在美国的领土上第一次飘扬起来。第一份支持古巴独立的报纸是在费城发行的,而第一部古巴国民小说则写于纽约。古巴最著名的爱国人士兼作家何塞·马蒂(JoséMartí)在美国度过了大部分的成年时光,甚至比在古巴的时间还要多。古巴最重要的战争英雄安东尼奥·马赛奥(AntonioMaceo),其规模最隆重的追悼会是在纽约的库伯联盟举行的。古巴人来到美国,在哈佛大学和塔斯基吉大学就读,在迈阿密购物,在美国黑人联盟打棒球。他们来美国既可以逃避独裁者巴蒂斯塔,也可以去看看著名的尼亚加拉大瀑布。美国人则从另外一个方向前往古巴:在禁酒令期间跑到古巴喝酒,在古巴买地、买雪茄,给古巴人传播新教,在古巴结成黑人团结网络,来古巴度蜜月、钓鱼、听爵士乐和做流产手术。美国人听古巴音乐,古巴人看美国电影。美国人买古巴食糖,古巴人买美国电器。事实上,古巴人什么都从美国那里买(除了食糖)。
美国第一次占领期间,超过1200 名古巴教师前往美国,于1900年夏在哈佛大学学习。该项目的策划人希望,教师们通过学习明白自治能力的习得需要时间。对此,古巴教师们基本没有听进去,他们强调有必要立即独立。图为前往哈佛的女教师们的合影。(书中插图)
然后一切都变了。很难说是一夜之间就发生了骤变,但也大差不差。当菲德尔·卡斯特罗组织并进行革命反对富尔亨西奥·巴蒂斯塔的时候,没人能预见即将发生的剧烈的路线斗争。1959年1月,革命派夺取了政权。不到两年,古巴和美国就处于真正的战争状态了。新的古巴政府将美国在古巴的财产收归国有,古巴人还举行了具有嘲讽意味的葬礼,在棺材上印上埃索、联合果品公司等名字。人群推倒缅因号上的美国鹰雕像,正是这艘船开启了美西战争和美国的干涉。人们还推翻了岛上第一任总统托马斯·埃斯特拉达(TomásEstrada)纪念碑的一部分,他曾是一名归化了的美国公民。如今参观这一景点时,我们只能看到雕像的鞋子还保留在原来的基座上。美国的历史——及对其的否定——被画进哈瓦那各处的街头画作中。
两国很快就关闭了大使馆,并禁止了相互旅行。1961年,由古巴流亡者组成的美军入侵古巴。他们随后被俘虏,在美国答应用药品和儿童食品做交换后,才被放回美国。在冷战的高潮期间,长期以来作为美国附庸国的古巴成了美国死对头苏联的坚定盟友。彼时,古巴的食糖被运往苏联,曾一度来自美国的石油和机器也转而从苏联那里获取。1962年10月,美国本土有史以来第一次面临核弹头打击距离范围内的威胁。两国间不但画起了战线,而且筑起了路障,埋起了地雷。
冷战的胶着气氛意味着,美国人数十年来通常是将古巴视为苏联的一个小卫星国——一个危险的邻国。尽管如此,1959年革命在世界冲突中的角色不能只从冷战的框架进行理解。古巴革命并不是单一事件。随着时间的推移,古巴革命的目标和手段都跟着发生了改变。在夺取政权之前,古巴革命的共产主义性质并不明显,也不具有鲜明的反美特性。古巴人支持反对政治强人富尔亨西奥·巴蒂斯塔的运动,并不是因为他们想要在社会主义制度下生活,或与美国作战,但是革命在相对快速的变革中造成了上述两种后果。因此与其说是冷战背景,不如说是革命与历史的关系更能解释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以及后续的事件。理解这一历史至关重要——就其本身而言引人入胜,与美国的痛苦纠葛也令人倍感兴趣。的确,为了克服半个多世纪以来两国之间根深蒂固的敌意,第一步要做的就是用睿智的双眼思考过去与历史。
然而根据人们所秉持的立场,历史看起来总是有所不同。本书将以这一认知作为出发点。这是一部某种程度上可作为美国史的古巴史。从古巴的山川出发,一部不为人知的、必然具有选择性的、不完全的美国史被重构出来。从这一有利视角进行审视,“亚美利加”(America)看起来变得不大一样了。的确,“亚美利加”不仅仅指代美国——像世界上许多其他人一样,古巴人用这个名字指代美国——更用来指代西半球的两个大陆和岛屿。从理论上来说,“亚美利加”一词归属古巴(或墨西哥、阿根廷、加拿大)的程度相较美国而言也不遑多让。这也是本书命名为《古巴:一部美国史》的又一原因,因为此书颠覆了人们对美国是什么和不是什么的期望。与此同时,古巴的历史是纷繁复杂的,其中的一部分就是映照美国历史的一面镜子。通过这部古巴史,美国的读者可以借助外来者的目光折射出他们自己的国家,一如我一生当中大部分时间所生活和理解的古巴与美国那样。
《自由古巴:革命、救赎与新生》
作者:[美]艾达·费雷尔
译者:林剑锋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