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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北川母亲的“唯一心愿”
5月12日,汶川大地震十周年,5月13日则又恰逢母亲节。Fugire在制作这期纪念特辑的过程中,了解到一位北川母亲的故事:她在汶川地震中失去了七岁的女儿,地震之后又生育了一子一女,尝试开始新生活,但她一直有个未完成的“唯一心愿”,就是让世界知道她的女儿曾在世上开心地生活了七年。十年中,她所能使用的全部方式是在女儿的QQ空间和北川贴吧喁喁独语。
为了帮这位母亲完成心愿,Figure团队奔赴北川,与她一起生活,以我们最擅长的人物纪录片的方式记录了这位母亲的故事。
通过我们的努力和诸多人士的善举,未来24小时内,Figure将在纽约纳斯达克大屏幕、首都机场200块候机屏和北上广深等城市超过4000块线下屏幕播放这支公益视频。
就像《寻梦环游记》里描绘的那个亡灵世界,年轻死者的特权是永远不会再长大变老。2018年5月11日,汶川大地震十周年的前一天,北川男孩杨世扬迎来了8岁生日。在母亲张兴翠的感觉里,他已经比他的姐姐杨小丸还要大了。
杨小丸的形象永远定格在七岁的模样。
在杨小丸出生之前,张兴翠在很多年里都认定她不会有孩子。张兴翠生长在贫穷的单亲家庭,邻居们怜悯的眼神从童年时就刺穿了她脆弱的自尊心。她本能地将「贫穷」和「单亲」联系在一起,深深地掷于厌恶的筐篓中。「我从小就很羡慕有爸爸妈妈在一起、有完整家庭的人。所以长大以后,耍朋友也很晚,结婚也很晚,我就是不愿意结婚,因为我不愿意生孩子。我就觉得有了自己的孩子,如果要离婚的话,对子女真的是太残忍了。」
北川是全国唯一一个羌族自治县,张兴翠也是羌族人。当地的女性步入婚姻的年龄非常早,以至于在张兴翠24岁怀上小丸之前,家里人一度担忧她没人要了。
在这段母女关系里,那个叫「小丸」的小女孩比张兴翠更加适应。
小丸九个月大的时候,看着小表哥会自己用勺子吃饭,就有模有样地学起来。从那之后,再没让妈妈喂过饭。
后来小丸去读幼儿园,兴翠要从镇上进村子里工作。小丸放学后经常坐在路边的水泥台上。别人问杨小丸你在这里做什么呀,小丸回答我要等妈妈回来。有一次兴翠要去出个短差,在小丸书包里放了十块钱,对她说:「这是妈妈拿给你中午买饭的钱,妈妈要出差去北川开会,你要保管好哦,你这个掉了就没有午饭吃了。」小丸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抬头问:「妈妈你到北川要花多少钱啊?」兴翠告诉她是十块,小丸又问那你那里还有多少钱,兴翠觉得小家伙认真算数的样子实在可爱,告诉她还有十五,到北川的车费足够了。没想到小丸听完后,径直跑回了自己房间,从书包里取出那十元对兴翠说:「妈妈,我不要这个钱。」兴翠一脸困惑:「为什么不要呢?」
「因为妈妈你到北川的车费要十块钱,但是你还要吃饭啊,如果是我不把这个钱给你,你就没有钱吃饭了哦。」
张兴翠回忆到这里几欲落泪。「其实我当时是在逗她,我这里还有十块钱,但我没想到她那么小就考虑她的妈妈饿肚子。」兴翠当时一下子下不来台,她不能对女儿撒谎,告诉她自己还有钱,那样她就失去了威信。兴翠硬撑着说:「幺儿你不用拿给妈妈,这是妈妈拿给你中午吃饭的钱,你给了我你中午没有办法买饭了。」小丸不肯,哭着怎么都要给妈妈,兴翠情急之下只得演起朋友会请妈妈吃饭的戏码。
在兴翠眼里,小丸的懂事是上天赐予的惊喜,却不曾想这成了她回忆里最大的心痛。有一次家里有小偷溜进来,母女俩从睡梦中听到动静时歹人早已跑掉,兴翠吓得不敢再睡,还是小丸镇定地安慰她:「妈妈别怕,我们明天早上去报警。」兴翠说。她觉得女儿就是上天派给她的天使,不是她在当妈,而是女儿在保护她。某种意义上,杨小丸的诞生改变了张兴翠的生命轨迹,她成为一名相夫教子的妈妈,还拥有令小县城人艳羡的公务员身份,儿时的恐惧与她似乎渐行渐远,直到有一天另一种残忍重新打断了她规划好的命运。
512地震在母女心里有过预演。北川是个地质灾害频发的地方,一次母女俩上山时恰巧就遇到了泥石流,平日里清澈见底叮咚缓慢的青片河霎那间就变了样子。兴翠和小丸被困在坡上,两边都是死路,错一步都会陷入泥石之中。张兴翠生怕小丸掉下去,使劲儿攥住她的手。张兴翠心都悬在嗓子眼儿,却不敢表现出似乎害怕的样子,因为担心女儿看出来后会更加害怕。
没想到小丸居然用小手抓着她,抢先说了一句话:「妈妈你不要怕,我牵着你,你不会掉下去的,我保护你。」当时下着很大的雨,兴翠的眼泪混在雨水中止不住地流。
但是当大地震的纵波开始撕碎这尚未长久的牵绊,兴翠却没有抓住女儿的手,这让她至今都觉得对不起孩子。屋顶砸下来时,兴翠瞬间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过一会儿还能睁开眼,她咬牙从疼痛里恢复知觉,发现自己还可以动弹,竟然没有成为植物人。这实在是当时的大幸。从废墟中爬出来后,人们从慌乱中恢复组织,像兴翠这样还能正常说话、正常走路的人被安排每人带十个伤员转移。因为当时余震不断,山上的塌方垮石还在继续,负责人担心路上遭遇绝境会退缩,要求无论路上发生任何事情,哪怕十个人中有人伤亡都不能走回头路,不能掉头回来,必须把这十个人往外去带,带出去。
那时路面已经被山石砸得不成样子,太多如三室一厅大小的巨石横亘在路中央。兴翠还想往女儿的学校去,却被拦了回来,告知此路不通。这时兴翠已经感觉到女儿已经出事了。
她只得带着这十个人一路向南,向80公里外的安县走去。一路上没有食物补给,只有走之前从超市里抢出来的饼干。每个人只能分一点点,几块甚至半块饼干,兴翠将这些交给学生,告诉他们等到饿得最不行的时候再吃。这支死里逃生的小队伍走了一天一夜,夜晚兴翠躺在草地上,看着星星划破夜空,泪痕也凝固在了脸上。
后来兴翠跑遍了当地的医院,始终没有找到小丸。有一天,一位灾民对兴翠说起:今天看到个农民,很土气,全身带水沾着泥巴,居然背了一个古筝。那个古筝又不是很值钱,别人都搬冰箱电视,他居然背了那么个东西。兴翠难过地告诉他:「那是我们杨小丸的古筝,那个人就是我弟弟,是我叫他拿出来的。我有可能找不到我们杨小丸了,可能这就是我唯一的念想了。所以我任何东西都不要,但我一定要把她的东西找一件出来。」这个村民一下子愣住了。
故事讲到这里,我们本可以借由兴翠长达十年地陷入回忆不可自拔,或者在自责与痛苦的轮回来满足读者的唏嘘与泪腺,但事实并不全然如此。两年之后,也就是2010年,兴翠又生了一个男孩叫杨世扬,一年后又多了一个女儿,叫杨妮尔。
如今杨世扬的年龄已经比小丸去世时更大了。尽管矛盾纠结,兴翠还是觉得自己必须告诉两个孩子他俩还有过一个姐姐这个事实,那个杨小丸在这个世界上真实地存在过。「我们都应该记住她在这个世界上快乐地生活了七年,不可能为了让这个女儿儿子开心快乐就把她遗忘忽略了。」张兴翠常常会和两个孩子讲起姐姐的故事,不仅仅是为了怀念,更希望两个孩子更加珍惜生命,能承受自然和社会中的挫折。很多人都觉得小孩子听不懂,但兴翠相信他们是明白的,「我觉得他们那种认知世界的能力比我们想象要高得多的多」。
8岁的世扬更加懂事,他希望姐姐依然活着,这样母亲会更加开心。但是兴翠看着世扬天真的脸也陷入到痛苦之中:如果小丸还在,也根本不可能再有这个儿子或女儿。
5月,对于张兴翠来说,是同一枚人生硬币的两面、残忍和幸福的缠斗。作为一种命运的补偿,她后来的两个孩子都降生在5月。尤其是杨世扬的生日是5月11号,512的前一天,女儿杨妮儿是5月30日出生的。张兴翠的心情在这样的日子里备受煎熬。
她常常做噩梦,甚至失眠,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和止不住地落泪。丧女之痛,尤其是大灾大难中的丧女之痛很难被时间愈合,可世扬是无辜的。有朋友对兴翠说你可以就把两个孩子当成小丸的转世嘛。可兴翠觉得这样的想法不对。小丸是小丸,是那个无可替代的小天使。她的怀念,她的愧疚,她的伤口都永远地定格在了心里,总是不由自主地地擦拭眼睛成了她潜意识般的习惯动作。每当张兴翠的思念无法排遣,她会在贴吧留下情绪,她为小丸注册了一个QQ号,可她依然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她看到樱桃小丸子的动画,就想到如果能有个以自己女儿「小丸」命名的动画片那该多好。她希望女儿的名字以某种形式留在人间,镌刻在某处纪念碑上。这不仅是她对女儿的记忆,也是世界对女儿的见证。当世界更好的时候,他们不应消失,应该拥有一块属于他们的不朽之地,那是在死去后仍活在人间的权利。
「铭记灾难是为了拯救生者的灵魂。」十年以来,张兴翠的性格几乎被打破重塑。她知道该追求的是家人团聚在一起的快乐,而不是功名权力。像很多灾民一样,张兴翠于灾难的沉淀中练就了豁达与坚强。只是每当夜幕降临,两个年幼的孩子沉沉睡去,兴翠抬起头看到繁星,她就会想起那个不会被时间改写的名字。
名字是一个代号,是一段记忆,是活过的痕迹。这十年都仍终无法飘散的,才是我们人性里最坚不可摧而能抵御时空的部分。对于这个母亲而言,女儿杨小丸的名字就是这样。她说自己没有太多遗憾、没有抱怨,这十年的经历也堪称幸福。只有一个心愿:十年后,她仍然想让全世界都知道她的女儿杨小丸,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开心地生活过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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