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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建华专栏：钱汉东与苏东坡穿越时空的“诗酒书年华”

何建华

2024-08-14 11:19

来源：澎湃新闻

2024上海书展盛大启幕，沪上著名文人书法家钱汉东先生献上笔墨飘香的新著——《诗酒书年华：钱汉东书苏轼诗词百首》，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付梓出版呈现给读者。汉东兄匠心独运，从苏轼3000余首诗词中选择耳熟能详、广为流传的名篇100首，以毛笔书写共计7800余字，并作注释、点评、论述达20余万字，弘扬苏东坡的人文精神。全书以“走近苏东坡”为引，分“君子苏东坡”“饮者苏东坡”两大主题，集书法碑刻与学术研究为一体，融文学艺术与名胜古迹为一炉，新颖独特、堪称一绝，为融汇东坡文化与书法艺术，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平添一抹亮色。

走近“千古一人”苏东坡

穿越千年时空，钱汉东与苏东坡“诗酒书年华”绝非偶然，而是具有一种因缘际会的内在逻辑性。作为吴越国王钱镠的后人，近10多年来，汉东应邀为黄冈东坡赤壁、绩溪来苏桥以及徐州、宿州、诸暨、渑池、宜兴诸多苏轼遗迹题碑写匾，这既是他最大的幸运，也让他有机会表达他对苏子的崇高敬仰。在考察学习和书写过程中，伟大先贤苏东坡的独特情怀深深地感染了他：先贤的纯粹、超然、笃定、自在，在面对精神危机和艰难挫折所采取的自救措施……成为一种精神力量，为汉东提供了强大的人生定力，填补了他内心的空白。汉东从灵魂深处感悟到，无论在朝廷承受宠幸，还是屡遭贬迁屈辱，苏东坡都能做到宠辱不惊、苦中作乐、心态平和，他为人处世的哲学，值得后人学习。

作为人文学者，钱汉东心中油然升腾起一股带有使命感的激情：学习、研究、传播苏东坡。可一旦进入苏子的世界，首先遇到的一个难题是，宋元以降，各种研究苏东坡的文献典籍多如牛毛，社会上各种研究苏东坡的书籍不胜枚举，分别从不同的视角来审视苏东坡，以帮助大家更好地全面认识苏东坡，如何将自我的研究认知具有一定的价值？汉东知难而进，大量选购拜读关于苏子的著述，浸润其中令他感到，不少前辈学者一生都在研究苏轼，考据之详尽、注疏之入微、评点之深刻，这是后人难以企及的，更谈不上超越了，心中常怀有高山仰止之意。

正是怀着这种对伟大先贤与前辈学者的敬畏之心，汉东砥志研思，以“苏东坡的成才之路”“苏东坡的多舛命运”“苏东坡的民本意识”“苏东坡的艺术成就”“苏东坡的现代意义”为研究路径，聚焦苏东坡的人文精神与现代意义，一步一步“走近苏东坡”。

钱汉东认知到，在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长河中，出现了一代又一代文人志士，他们就像璀璨的群星，将浩瀚的苍穹点缀得绚丽夺目，永远激励着后人奋发进取。从甲骨文开始记载的三千年文明史里，有三位为世人瞩目的杰出文人，他们是屈原、李白和苏东坡，可谓千年出一位的伟大人物。1000年才出一位的杰出人物啊，苏东坡是其中之一，多么了不起！

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苏东坡是宋代的天才人物。苏东坡不像孔子那么神圣而高贵，他是极其接地气的、平凡而伟大的人物，是有血有肉有情趣的文豪，是千百年来士大夫文人向往和崇拜的偶像。苏东坡在他六十六年生命旅程中，取得了极其辉煌的成就，留下了两千七百多首诗、三百多首词、四千八百多篇文章，总数近八千篇、两百多万字的著述作品。

苏东坡是充满人文情怀的伟大的文学家、天才的艺术家和杰出的政治家，是充满理想智慧、人格完美的学者。他的诗名满天下，与黄庭坚诗并称“苏黄”，他的词雄阔豪迈，成豪放开派之祖，文列“唐宋八大家”之中，书冠苏黄米蔡“宋四家”之首，他的画作《枯木怪石图》被视为稀世珍品。他是朝廷重臣，为官清廉，正直、正气、正派。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中说：“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可是这些也许还不足以勾绘出苏东坡的全貌。我若说一提到苏东坡，在中国总会引起人亲切敬佩的微笑，也许这话最能概括苏东坡的一切了。”可见苏东坡是人世间独一无二的人物。

为伟大先贤独特情怀而浸染

2015年，钱汉东在海南考察时专程去了儋州东坡书院。儋州的夏天潮湿闷热，秋天阴雨连绵，冬天雾气弥漫，东西很容易发霉，不太适于居住。苏东坡是蒙受屈辱被发配到儋州的，但“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身处极其艰难的困境，苏东坡却积极乐观地面对。他到达儋州后，移风易俗，倡导文风，调和民族矛盾，为古代儋州的文化教育作出卓越的贡献。在苏东坡的任上，儋州出现了第一个举人，然后又有了进士。汉东听了苏东坡的故事，非常感动，应邀为东坡书院题词“千古人杰，万世流芳”。

在钱汉东看来，当今，不少人被丰富的物质条件所牵绊，为发达的高科技产品所掌控，内心变得空洞乏味。人们忙着挣钱，很少抬头仰望星空，欣赏白云皓月，听闻清泉波涛，生活的乐趣荡然无存。挣不完的钱财，填不满的欲望，可空荡荡的内心，仍然无法让你过好这一生。以苏东坡的精神境界为映照，1000年来，苏东坡以他快乐的形象治愈了无数中国人；但实际上纵观苏东坡一生经历，他很多时候并不快乐。苏东坡对于人生问题从不回避，总是认认真真地去面对，他具有士大夫的人文情怀。人文的核心是“人”，以人为本，关心人、爱护人、尊重人。苏东坡穷尽一生关注民生，为民请命。

确实，苏东坡身上集中反映了中国士大夫文化精神。苏轼父子正是通过科举登第走出巴山蜀水，成为士大夫中的翘楚。宋代是士大夫政治成为主宰的时代，苏东坡走过的道路，可以说是多数士大夫的必由之路。“士大夫”这一个概念是到战国时出现的。战国时代孟子倡导“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士大夫文化精神得以初步形成，它与孔子儒家文化强调的“仁政”与“礼仪尊卑”略有不同，但与西方的贵族精神有某些相似之处，强调文化的教养、社会的担当、自由的灵魂、独立的意志。北宋“学而优则仕”，读书做官是多数士人的选择。宋代士大夫思想在文学创作中得以充分展现，忧国忧民，文以载道，以天下为己任，追求自我意识。代表人物苏轼的词作打破了传统的“诗庄词媚”之界限，以诗为词，别创豪放一格，将诗人的胸怀志向引入词作之中，一改以前词作者和抒情主人公分离状态而走向和谐统一。

关于如何看“苏东坡士大夫文化精神”，笔者曾与钱汉东有过一次专题的深入讨论。汉东认为，苏东坡是宋代士大夫的杰出代表，“学而优则仕”，他是从这条道路走上仕途的一代文豪。北宋统治者实行文臣治国，为吸引知识精英加入到宋王朝“彀中”，从太宗朝开始扩大科举规模，自上到下宣扬“书中自有黄金屋”的理念，呈现“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的景象。有人认为：宋代士大夫的主体精神价值为：一是寻求人生存在的最高价值依据，即探索人何以为人、如何为人的问题；二是关心世事，力求凭自己的努力来重新安排社会秩序；三是对个体生命价值的高度重视，向往心灵自由的境界。

在苏东坡身上与人生历练中，人们看到了这种情怀：他处于“新党”与“旧党”政争漩涡之中，坚守“道高于势”的原则，坚持治政必须利于社禝稳定、民富国强，这是他一生的理想和追求，也是他矢志不渝在实践中形成的一种可贵的士大夫政治伦理。苏轼在仕途生涯中刚直无畏，他上表诗赋，痛骂弊政，责斥皇帝，抨击权豪，惩治贪酷，得罪了众多权贵，但他一生坚守士大夫使命担当，时时以社稷为重，处处为百姓争利，绝不折节保身，更不同污求利，甚至发出了“读书不求官”的呼声。苏轼写给两个侄子的五言诗，开头四句为：“治生不求富，读书不求官。譬如饮不醉，陶然有余欢。”此种与儒学经典“学而优则仕”的教诲相悖论调，正是苏轼追求内心自由的反咉，也揭示了读书的真正用处不求升官发财，而在于修身明理。这是苏东坡的胸襟眼界远远高出同时代士大夫的地方。苏东坡的士大夫自我意识流淌在他不少诗词的字里行间，读者细细品味应该可以感受到。

独特创意的“诗酒书年华”

沉浸于苏东坡的精神世界，钱汉东深深为伟大先贤的独特情怀所感染，禁不住创新创意的灵感闪现：自己被戏称为文人书法家，何不采用毛笔书写苏轼诗词百首的方法，来弘扬苏东坡的人文思想？这似乎是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情，也算是一项创新吧，人们阅读东坡经典诗词，可以陶冶情操，提升自身的人文素养，又可以欣赏精美的书法艺术，可谓一举两得，值得尝试。

钱汉东为捕获自己的灵感倍感兴奋，可接下来的课题着实令他费了一番思量。苏东坡博学多才，一生创作流传下来的诗词达三千多首，内容丰富，意境高远，影响巨大，这是他对自身生命历程及人生意义全景式的真实写照。人们通常言“乱世出诗人”，如先贤杜甫因“安史之乱”后创作的大量忧国忧民的壮丽诗篇，才荣登“诗圣”的宝座。苏东坡则不然，他所处的时代正是北宋太平盛世，他也曾经进入权力中枢，但一生都在党争漩涡中“内卷”，他是一个痛苦的清醒者，一直寻找内心的永恒，创作了诸多流传千古的诗词，其中的名言警句、成语佳联比比皆是。这次，自己如何选择苏轼百首诗词以及要表达的用意何在呢？

钱汉东意识到，诚如林语堂先生所言：“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物，是人间不可无一但难能有二的，对这种人的人品个性作解释，一般而论，总是徒劳而无功的。”中国不少文人怀才不遇，或遭遇山河破碎，或陷入贫困潦倒，可苏东坡不是，他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科考顺利，得皇帝宰相师友赏识，文友弟子乡亲仰慕。出入金殿议政，身居北门拟诏，士大夫追求的目标仅此而已。苏东坡是天才人物，他的名声在他生活的时代已经达到巅峰。宋神宗曾问一位大臣：古人中何人能与本朝的苏轼相提并论？大臣思忖一会回答：可能只有李白。神宗皇帝摇头道：李白也比不上苏轼。李白有苏轼的才华，但没有苏轼的学养、学问、学识。言毕，浩叹久之。

对于苏东坡，钱汉东年少时就非常喜欢，在上了年纪、经历各种困顿后，更深刻地认识到苏东坡的生活态度、家国情怀是中国文人普遍认可并乐意接受的。他有“大江东去”的豪迈，亦有“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平静；有“人生几度秋凉”的悲伤，也有“人生到处知何似”的感慨。他的烦恼与普通人并无二致，是人们可以走近并亲近的人物。在阅遍苏东坡几乎所有诗词后，汉东认识到，可以说，苏东坡的每首诗词都堪称精品力作，应当从中选择耳熟能详、广为流传的名篇，并兼顾各个不同时期的代表性作品，以期读者能对苏东坡大起大落的奋斗经历有所认识，并能从他的辉煌且坎坷的人生中挖掘出无穷的宝藏。

同时，在中华民族悠久历史的长河中，酒文化有着它自身的光辉篇章。酒的起源，人们比较能接受的为猿猴造酒、仪狄造酒、杜康造酒三种。考古发掘证明在三四千年前的商代青铜器中就盛有酒。世人讲得比较多的还是“杜康造酒”。曹孟德诗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与人们的生活关系密切，于是产生了不少美名与俗语：如酒仙、酒徒、饮者、酒鬼等等。苏轼一生坎坷，境遇苍凉，被贬黄冈之后，他写下了大量有关酒内容的诗词，那是他在借酒浇愁，其中渗透着他的无奈和痛苦啊！苏轼可谓是君子之饮，他是逢场作戏，常以“少年多病却杯觞”相辞，到晚年几乎离不开酒。苏东坡并不是一位贪杯者，他曾经还对爱好喝酒的陶渊明、刘伶有过批评，劝人千万不能学这两位嗜酒成癖，不顾家事。从另一个角度看，东坡酿酒、品酒、醉酒、论酒、诗酒，也可谓酿出了琼浆，饮出了风采，活出了自在，品出了文化，他将中华酒文化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至此，具有创新韵味的独特创意渐趋成型：以“走近苏东坡”为引，分“君子苏东坡”“饮者苏东坡”两大主题，集书法碑刻与学术研究为一体，融文学艺术与名胜古迹为一炉，穿越时空与苏东坡“诗酒书年华”。

返本开新复兴优秀传统文化

目标明确、方向清晰，行事果断的钱汉东立马投身研究与创作之中。他从苏轼3000余首诗词逐一精读品味，选择出耳熟能详、广为流传的名篇100首；然后手持彤管，挥毫书写，有时一个字要写上几遍乃至于百十遍，直到自己满意为止；同时对苏轼诗词引经据典、心领神会作注释、点评、论述，将苏东坡这位才学横溢的大文豪的深邃思想、丰富情感、非凡智慧、真率人品融汇于一体，打造成为传承与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珍贵文本。

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文化之根，也是华夏子孙生生不息的精神家园。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走向全面复兴之际，《诗酒书年华：钱汉东书苏轼诗词百首》的问世，无疑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幸事。四年前，钱汉东撰写的著作《江山胜迹——钱汉东中华名胜碑刻选》出版，后一版再版，台湾还出版了繁体版，在社会上产生了较大影响。记得台湾地区名贤钱復先生在繁体版序言中写道：“将毛笔字写得漂亮，已属不易，为江山名胜古迹书碑题匾，更需要独一无二的特质和历久弥新的能力，国学修养、学术地位、社会声望、为人德行缺一不可，唯如此，碑方立得起来，匾才挂得上去。汉东宗兄竭诚为江山胜迹留下文化记忆，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壮举。”作为汉东先生的老友，笔者非常认可钱復先生所言。忧国忧民的苏东坡，是千年来广受敬仰的天才人物。

在笔者印象中，钱汉东已为苏东坡的不少文化遗迹题匾写碑，加以褒扬。如今，汉东积数载之功，潜心笃志书写这本以弘扬苏东坡人文精神的著作，说到底有什么心得和考量？

回应笔者这一问题，钱汉东陷入沉思，语调稳健地娓娓道来。他说，在中国数千年的文化星空中，群星闪烁，其中璀璨而又耀眼的一颗，便是苏轼，无论经历多少朝代更迭，多少沧海桑田变迁，依然闪耀着夺目的光芒。苏轼不仅集文学家、诗人、词人、书画家、学者等于一身，而且样样精通，行行出彩，实乃“千古一人”! 苏轼还是一个风流倜傥的才子，一名政绩显耀的政治家，一位具有现代精神的古人......总之，他才华横溢，潇洒不羁，仁爱慈柔，个性鲜明，他是中国士大夫完美个性和人格的化身，他以卓越无比的成就，铸就了他非凡的一生。

走近苏东坡，了解苏东坡，让人感慨不已：苏轼忧国忧民，敢于担当；进退自如，宠辱不惊；富有情趣，博学多才；胸怀社稷，节操自守；寄情山水，自得其乐；珍惜友情，以德报怨。北宋苏轼作为一代伟大先贤值得后人敬仰，依然闪烁着现代意义的光芒。

当然，苏东坡的现代意义远远不止这些，真正打动人的是他崇高的人格理想与道德理念。苏轼虽已远去千年，可他又时时萦绕在你我左右。当面对滚滚长江东逝水，我们会情不自禁地高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当置身于庐山风景意境，我们会自然而然地感叹:“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当中秋佳节阖家团聚，望着皎皎明月，我们会脱口而出地吟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当我们流连沉醉于西湖美景时，我们会异口同声地赞叹：“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当面对生活磨难和挫折时，我们会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当生活屡屡失意时，我们也会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来宽慰自己。苏轼的诗文，已渗透我们的骨髓，时刻滋养着我们现代人精神的田园。

苏东坡为世人在逆境中行路照亮了方向，走近苏东坡，认识苏东坡，让我们在黑暗中逡巡时可以遇见自己的那一片光明天空。由此，他应邀为中华名胜东坡赤壁而题词如下——

浪卷矶头，叹一江逝水；文雄千古，看百世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