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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菁评《大奥》|性转的日本会好吗?
《大奥1-6》,[日]吉永史著,吕灵芝、袁斌译,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2023年11月出版,1312页,298.00元
《大奥7-12》,[日]吉永史著,吕灵芝译,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2024年8月即将出版,1424页,298.00元
美国历史学家琼·斯考特(Joan Scott)在其名篇《性别:历史分析的有益范畴》(Gender: A Useful Category of Historical Analysis)中曾不无洞见地指出,“性别不仅(本身)是社会关系的主要维度之一,也是表征权力关系的重要方式;……性别是权力得以阐述的主要场域……而性别差异在历史中不断被召唤以作为其他社会关系和现象的证词,换言之为其提供了合法性。”而在这些“社会关系和现象”中,最重要的恐怕就是政治制度、组织及作为其基石的特定权力关系了。我们当然可以说政治建构了性别,但反过来性别也建构了政治。在现代国家中,看似更为“自然”和“古老”的两性关系,被不着痕迹地用来隐喻更为现代的阶级关系和族群关系。“职业”和“科学”这些新的范畴也时常被性别化,毫无疑问它们是具有“男性气质”的。因之,在斯考特看来,一味可能的解药是试图探寻历史中具体的性别关系,以及性别身份和行动,理解它们是在何种历史和文化情境中被建构起来的,又如何被固化为一种二元的规范性叙事,并进一步在政治场域中被征用和转喻。这其中多有斗争的痕迹,被压抑和抹除的话语,也有各种顿挫、惨败、实验和未曾预料的行动空间。
在某种程度上,吉永史的漫画《大奥》提供了另一种同样具历史性的,但是“反事实”的解药。你也可以将之作为一种科幻作品,毕竟菲利普·迪克的《高堡奇人》也一直是被作为科幻文本来赏读的。他也以反事实的方式,想象了二战以德国率先投放核武器而告终,法西斯主义全面胜利,美国被日德瓜分,而美国人民进行了艰苦的地下抗战。这恰恰昭示了真实历史世界中,美国打开核武器之潘多拉魔盒的荒谬,并在战后分割德国的不义。在十九世纪宏观历史叙事所提供的确定性崩溃之后,历史又出现了多重可能性;而单向度的历史实证主义也许成为了权力的话语工具。那么,如果女性在某个社会成为多数,性别关系和其所形塑并隐喻的政治权力关系又会如何呢,比如日本的德川幕府时期?当掌权者完成“性转”之后,那个历史中的世界真的变好了吗?这恰是吉永史的疑问。
吉永史的转型
吉永史早年以BL漫画和同人写作出道,《第一堂恋爱课》《西洋古董洋果子店》等都是她的代表作品。BL早先是作为少女漫画的子类型发展出来的。大约1995年之后,BL漫画大有自成一种单独门类之势,而此时也恰恰是日本网络世界成长,传统少年漫画逐渐衰落的开始。吉永史当然亦继承了BL作品细腻的笔触,并擅长用多格镜头来充分描绘人物的表情,但她并没有专心构建动人的女性角色,女性在其BL漫画中只起到推动情节的作用。这些基本的设定在《大奥》中发生了很多重大转变。“大奥”本是德川幕府时期(1600-1868)专为将军所设立的后宫,由将军女眷和管理大奥的女官居住。大奥的空间设置与内部道德规范皆强调将军的绝对权威,所有女性行为皆受儒家和部分佛教信条的约束,并大都是武士家庭出身。由于相关历史资料在明治维新中被毁,后人只能依靠《幕府祚胤传》的依稀记述追忆其人其事。
吉永史则虚构了大奥这个男尊女卑的制度奇观的一次彻底地性别转换。这一作品从2005年至2021年在Melody杂志上持续连载,去年有幸由文景出版了前六卷。其间部分故事被多次翻拍为大河剧,2024年Netflix更是推出了动画版。在吉永史的想象中,德川幕府初年爆发了一场戕害年轻男子的赤面疱疮,致使日本男性人口急剧缩减。他们转而被养在深闺以防感染,而农业、商业与政治皆逐渐由女性主导。当德川家也不可避免地失去男性继承人之后,将军也转而由女性担任和继承。为了延续德川血脉,德川家光(德川家康之孙)的乳母春日局一手创建了为女将军服务的大奥,此中尽皆出身武士和公门的年轻男子,终身只服侍女将军一人,至死不得离开禁内。大奥因此从一个女性的牢笼转变成了男性的牢笼。而大奥内的日常是这样的:男宠们攀比谁的服饰更华丽,并争相扮演女性博得将军的欢心;将军的第一个性伴侣被称为“内证之人”,必须被正法;年老色衰后被发配到吉原供其他女性配种所用。
德川家光
这一设定本身已足以引导读者反思父权主义性别秩序的荒谬和无情,但若故事停留在无休无止的宫斗日常,那么刚刚激起的性别意识也很快可以被作为精神药物一样消费,围观宫斗的心态也很可能从反思转变为窥淫。实际上,吉永史用更多的精力和一贯的细腻笔触摹写了复杂关系中的男与女,从而深刻拷问了性别权力结构的形成与运作。同一时期的《银魂》也是以幕末为背景的架空历史之作,但因其无厘头和荒诞不经而陷入不断循环的日常搞笑,既不能真正带回少年们曾经渴望的男性气质(因而只能以搞笑的方式来假装带回,且其目的并非为了任何宏大使命),也无法反思既有的权力关系,或技术与社会的互动。
Netflix的动画版《大奥》
性别权力的翻转
所以,性别权力的翻转,首先是从数量的对比变化开始的吗?也是,也不是。在吉永史的故事中,男性因传染病而成为少数,其恋爱和婚姻成为了家族利益最大化的砝码,甚至有贫困阶级的子弟不幸进入勾栏,供女性消遣和繁衍后代之用。相比之下,入选大奥已经是相当体面的选择了。类似地,《使女的故事》设定未来某时不明病因破坏了人类的生育能力,能够生育的女性成为少数。她们被迫成为极权政府集中调配的资源,成为“使女”,为上层阶级提供生育服务。在这两个故事中,少数的地位都仅仅是被压迫、被物化的开始。无论是《大奥》中的男性,还是作为使女的女性,其政治和社会权力的丧失最终还取决于更多的因素和制度。在前一个故事中,男性的夭折风险将其生活的场域从公共空间转向了受保护的家庭,也减损了男性作为整全的社会人的价值和人格(譬如儿童)。而在后一个故事中,极权军政府的上台及其类似法西斯主义的政治理念为奴役女性奠定了基础。毕竟,具有生育价值的少数,也可以据此获得保护自身的社会权力,至少是和多数群体平等的地位。在真实的历史中,有关阶级和族裔之间权力结构变迁亦是类似的。
吉永史显然直觉地把握住了这一点。她巧妙地改造了信史,借用自德川家光始,至德川纲吉终的“江户时代前期”来描绘性别政治是如何在疫病之后涓滴改变的,并最终从男性主导的体制转换成为女性主导的体制。这是前六卷中较为精彩的部分。在故事中,当真正的德川家光感染疱疹死后,春日局将其私生女千惠找回,身居禁中维系统治。她必须以父亲之名来从事政治,以男装示人,而她的女身和女名则是德川皇室最大的秘密。此后地方各藩逐渐也“不得不”转由女性继承,这和男性日益退出农业生产与商业活动是同步的。春日局死后,千惠恢复女装,但仍用父亲名号,死后也只能以父亲身份入史。往后,女性继承者用男名的传统虽多次遭到质疑,但一直未曾变更。直到纲吉(德子)统治时期新的性别秩序最终形成,其中的标志性事件即是幕府借口“赤穗四十七浪人”事件,剥夺了男性继承武家名号的权利,从而最终夯实了女性的政治权力。在有关江户中后期的故事中,固然也出现了贵胄权臣扶持自己的儿子(德川家齐)登上将军宝座的反例,但却是面临巨大争议的,且其母亲实际把握了朝政。
春日局
其中,日本人皆耳熟能详的元禄赤穗事件还值得细细说道。在正史中,赤穗藩主浅野侯因在接待朝廷敕使事宜上受到了另一位幕府高级官员吉良义央的刁难而失礼,于是在将军居住的江户城拔刀砍伤吉良。将军德川纲吉在没有详细盘查的情况下勒令浅野切腹并废藩,而吉良并未受到处罚,有违“喧哗两成败”的原则。赤穗武士们一夜之间变成了没有藩属的浪人。其中四十七人卧薪尝胆,一年后夜袭吉良宅邸,将其斩首而得以复仇。他们虽然得到了舆论的普遍同情,但最终德川纲吉命四十七人全部切腹。此事件对日本武士道精神的发展影响深远,此后三百年间被不断改编,包括最近的电影和电视。社会学家池上英子在《驯服武士》一书中曾提到,元禄事件表面是颂扬武士道,实质是战国武士自由精神衰亡过程中的最后一搏,但最终上升的中央国家巧妙利用了这一事件来加强对武士的管理,并重新定义了武士精神,即复仇必须得到国家官僚机构的批准,而切腹(一种对己身的极端暴力)是维护荣誉的行为。
葛饰北斋绘《忠臣藏第十一段目夜袭图》
池上英子著《驯服武士》
饶有意味的是,吉永史将吉良替换成了一位老年妇女,从而将故事内核转换成了性别政治:吉良因是位高权重的女性而未受惩罚,激起了身为男性的浪人的反抗,而后吉良宅邸只有女性守卫,无法抵抗;但“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人认为男人砍女人乃是不义之举”,百姓和官员转而纷纷认为不能将珍贵的男子处死;不过,将军最终命四十七浪人切腹,并借势剥夺了所有男子继承地方藩主的权利,而其借口是男性从战国以来,或者干脆“天生”就是血腥和暴力的。这是何等地讽刺啊。在很多真实的历史时期,国家对于女性的控制也并不是出于切近的政治与经济功能,更多的是为了维持不平等的性别关系从来在象征层面控制人民。吉永史笔下的德川政府控制男性也是出于类似的目的。不管何种性别秩序,只要内含不平等的权力关系,都很快被国家在政治和话语层面所征用,最终无一例外增强了中央国家的合法性。在吉永史的故事中,赤穗事件是男性贵族对母系国家的最后一次反抗,正如在正史中他们对父权国家发起了最后一次反抗。性别的故事,从来也是政治的故事。
沟口健二导演的《元禄忠臣藏 前篇》(1941)
反过来说,在吉永史构造的历史中,既然女性掌握了政治权威,那么她们真正获得了解放和自由吗?答案亦是否定的。在一次专访中,吉永史多次提到,在性别翻转之后,女性也并未完全凌驾于男性之上,成为体制的受益者。即使是贵为将军,女性仍必须受生育之苦,成为国家和家族的生育工具。不论是家光、纲吉,还是后来的吉宗,都必须不断和侧室交合和生育,甚至没有时间也不允许思念夭折的孩子。专一的两性关系此时反倒成为一种奢望,而非桎梏。对于普通民众来说,由于男性被保护,日常的家务,繁重的生产劳动和生育责任此时皆由女性承担,并且多数中下层妇女无法成立家庭,能有子嗣已是万幸。幕末时期,当西方势力侵入,性转的日本不得不为了隐瞒国内兵力战斗力不足的弊端,开启闭关锁国政策,并最后消失在历史中。因此,男女的立场从来也没有真正的调换,妇女仍承受无法翻转的苦难。而记录她们的事迹与苦乐的《日没录》,也最终消失在历史中。这也和女性写作总是不断被遮蔽和打断的真实历史形成了对偶。
日本浮世绘画册:《千代田之大奥》
将这些丰富的线索编织起来,再加上想象力和同理心,吉永史为读者构建了一组复杂权力关系中的男女群像。其中有春日局这样极具手腕与野心的女性政治家,杀伐决断又不乏私人情感的女将军如家光、吉宗;还有家齐时期为了给世子报仇而装疯多年,最终毒死仇人的御台所(将军正妻);以及转变为女儿身的百合兰学者平贺源内,她为赤面疱疮疫苗的发现贡献良多。文化评论家宇野常宽在《母性敌托邦》一文中曾十分犀利地指出,上世纪九十年代后,传统的日本少年漫画已经放弃了讲述成长命题,而是转而肯定当下残缺无力的自我。为了实现对男性自我意识的救赎,《新世纪福音战士》(EVA)等作品只能引入完美的女性/母性,来无条件地认可不完美/无法成长的男性。这些女性虽然散发着女神的光芒,并带来母亲般的呵护,但她们是抽象的女性,是脱离政治和生产的女性,是膨胀无度的母性。这种单一的形象恰是吉永史要拒绝的。她的女性形象,是在具体政治和社会行动中的女性,她们有善,有恶,有权威,有手腕,有利益,有残忍和厌倦,亦有温柔和慈悲。
与此同时,很多男性角色也同样具有充沛的情感力量和反抗精神,并且独立于女性角色。无数人的“白月光”万里小路有功自不必说,此外还有富有心计的御中腊右卫门佐,莽莽撞撞冲击大奥森严规矩的水野祐之进等等。而前半生一直被母亲操控的德川家齐,这一角色设定为男性本来是为了解决历史上家齐有四十多个子嗣的技术问题,但故事中家齐却出于改变男性整体社会地位的目的,毅然推动了兰学和疫苗的开发,不禁让人为之动容。而处于性别和种族两重边缘地位的兰学医生清沼,更是对各种意义上的弱者充满了同情,并执着推动医学的发展。令人悲叹的是,他最终成为了保守派与开放派之间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他是幕末黑暗世相中的一点微光。
情感经验与浪漫爱情
接下来,我将利用最后一点空间来谈谈前六卷中我个人最喜欢的角色“有功”,以及他情感经验的重大转变。这一人物借鉴了真实历史中德川家光的一位侧室“阿万”。传说她本是公家之女,后在庆光院主持修行,不料被外出的家光相中,随即被春日局骗至东京,被迫还俗成为家光的侧室。据说家光之前因童年创伤喜好男色,但因阿万的虔诚圣洁而爱之甚,春日局过世后还命其掌管大奥。尽管新近发现的历史材料说明阿万的传奇经历极有可能是杜撰的,但这在日本早已是深入人心的故事。吉永史将阿万夫人性转为僧人万里小路有功,但同样在春日局的逼迫下还俗进入大奥。与其他武家出身的男子相比,他是那么的清雅脱俗,与世无争,并用公家的风尚教养改造了大奥,因而并不具有“典型”的男性气质。他本来以为自己要服侍一位男将军,但最后发现将军是一位问题少女(千惠)。
《大奥(1-6)》登场人物图
有功一开始的理想是普渡众生,因此他可以看护感染疱疹的病人,或者云淡风轻地宽恕所有的罪过。此时,他可以为了抽象原则舍生取义,但他并没有具体的爱。他仍处于一种典型的“男性”的情感结构之中。而倏忽间他被掷入一个封闭的残酷世界,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处境生不如死。春日局所代表的体制逼迫他与游女交合,并给了他一个女名“阿万”。他不仅痛恨自己男性气质的丧失,身体的不自主,也厌恶千惠的暴虐冷漠,缺乏传统的女性气质。然而,这两个大奥的囚徒在日常的接触中竟然渐渐开始理解相互的处境,“两只遍体鳞伤、心如死灰的雏鸟,就这样彼此依偎着”。这里吉永史的BL创作功底派上了用处,有功为千惠换回女装的桥段更是赚足了读者的眼泪。毕竟,爱情的本质也许就是相互看见吧。然而更重要的是,有功获得了一种新的情感经验,或者说他经历了一次情感结构的转型:他体会到了以精神相契而非性关系为基础的,相互牺牲、相互成就,并脱离生活日常的“浪漫爱情”(romantic love)。但这是一种特殊的情感模式,它是极为现代的,也一直被认为是高度“女性化”的。这种情感经验的诞生,和现代性以来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然而仍被束缚于家庭的矛盾状况密切相关。浪漫爱情于是成为一种反抗的装置。当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女性进一步走向社会,特别是性解放运动之后,浪漫爱情已经不再是主导的亲密关系模式了。这一点吉登斯等多有详论。吉永史有趣的地方在于,她把一个男性放置到了类似的境地:他自我意识强烈,但被禁锢在狭小的天地,剥夺了社会身份。而他自我救赎的方式,是一种被认为高度女性化的情感模式。这才是一个更有意思的反转:男性如进入女性的社会性处境,也会获得类似的情感经验。因之,性别本质是一种处境。
在后来的故事中,有功因无法生育,被迫与千惠分开。其间,他也不得不参与无情的后宫斗争,把自己的侍童玉荣举荐为侧室,并成功使将军诞下子嗣。疯狂的嫉妒心几乎吞噬了他。最终,即使和千惠重逢,他已被痛苦折磨地丧失了自我,只能说出“请让我从这男女之间的可怕业障中解脱出来吧!”有很多评论认为,故事中的千惠一直在不断成长,努力适应自己的身份和责任,同时坚守对于有功的感情,相比之下有功则因“不能独占(千惠)的身体”,骤然放弃。这很快滑入了某种针对男性的本质主义的批评。并且由于堺雅人的出色演绎,电视剧播出后有功的人气远高于其他女性角色,部分评论转而苛责编剧削弱了女性主义的立场。其中的批评有些许道理,但吉永史也许还有一层意思,即有功由于其处境进入上述的情感体验,而这种浪漫爱情模式的极端性要求双方精神和身体的高度专一。千惠负有延续家族的责任,是不可能完全进入这种情感模式的;而处于权力关系弱势一方的有功——崩溃了。这并不是说有功更为自私或懦弱,他只是无法承受了。在我看来,偏爱一个在母系社会中挣扎求生的男性角色,和看见父权社会中女性的晦暗存在,都是女性主义的题中之义。
最终,性转的世界也许并不会好,但我们要相信,虚构的历史也可以产生真实的力量。很期待《大奥》后续卷作在不久的将来得以陆续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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