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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读海子 | 如果不能带来麦粒,请对诚实的大地保持缄默
文/魏天无
海子是一个沉重话题。大概因为这种沉重,《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以下简称《面朝》)从中学语文必修教材被移到选修教材,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据说,教师们很难回答学生的疑问:一位如此热爱生活的诗人,怎么会走上不归之路?但是好像没有人探究,海子所热爱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生活,这种生活对于今天的我们又有怎样的意义。
海子的好友、诗人、翻译家西川说:“一个人选择死亡也便选择了别人对其死亡文本的误读。个人命运在一个人死后依然作用于他,这是一个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三十多年后,依然有许多人借助他的诗歌在思考。
海子本名查海生,1964年5月出生于安徽怀宁县,自幼在农村长大。1979年,十五岁的他以安庆地区高考文科状元身份进入北京大学法律系,也从此开始文学创作生涯。毕业后先在中国政法大学校刊工作,后转到哲学教研室任教,并随学校搬迁到昌平新校址。海子开设的美学课很受学生欢迎,在谈到想象时他曾举例道:“你们可以想象海鸥就是上帝的游泳裤!”1989年3月,他在河北山海关附近的一条铁轨上卧轨自杀,留下了将近二百万字的诗歌、小说、戏剧、论文。
海子当年在昌平的生活相当寂寞,也相当贫寒。有一次他走进一家小饭馆,对老板说:“我给大家朗诵我的诗,你们能不能给我酒喝?”老板说:“我可以给你酒喝,但你别在这儿朗诵。”
海子生前,大量的诗得不到发表,便油印成册赠送友人,却被人频频抄袭见诸报刊,这令他郁闷不已。海子身后,越来越多的人喜爱他、评论他、研究他,他的诗也“顺理成章”地进入中学、大学教材。
许多诗人、批评家在文章中都提到,《面朝》是各地房地产商营销时最喜欢引用的文案之一,尽管他们的房子可能离大海很遥远,但他们肯定觉得这首诗足以诱惑人们慷慨解囊。
海子生前自称“物质的短暂情人”,若他九泉有知,不知作何感想。但他是不会抱怨的,因为这就是身为诗人的命运,因为这就是加缪《西西弗的神话》里说的:“如果有一种个人的命运,就不会有更高的命运,或者至少可以说,只有一种被人看作是宿命的和应受到蔑视的命运。”
每个人都要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每个人的选择都应当得到尊重。我们可能不写诗,可能不想成为诗人,或者,不想成为海子那样的诗人;但面对这样的诗人,面对这样的写作,首要和基本的态度是尊重:尊重他人的选择就是尊重自我的选择,尊重他人选择死亡就是尊重我们还在坚守生命。在此,西川三十多年前的话仍然值得深思:“我不想把死亡渲染得多么辉煌,我宁肯说那是件凄凉的事,其中埋藏着真正的绝望。有鉴于此,我要说,所有活着的人都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这样,我们才能和时代生活中的种种黑暗、无聊、愚蠢、邪恶真正较量一番。”
大家都知道“诗无达诂”的说法。“达诂”指确切的训诂或解释,意思是说,每个人的生活阅历、思想修养和文化程度不同,对同一首诗往往会有不同的解释。所以,这个成语可以用来表述解释的相对性和审美的差异性。我们对诗歌所作的解读,广义上都可称为“误读”;甚至可以说,没有“误读”就没有诗歌欣赏和批评。
但有两种误读需要警觉,一是望文生义,信口开河;一是拘泥于“先存之见”而不自知,也就是伽达默尔所说的,未能觉察自我的偏见,对文本的“异己性”或“他性”缺乏敏感。这两种误读反映的是同一个问题:离开语境,自说自话。因此,对同一个文本固然允许多解并存,但每一种解释都应在文本中求得验证。
朱自清20世纪40年代就主张,“分析一首诗的意义,得一层层挨着剥起去,一个不留心便逗不拢来,甚至于驴头不对马嘴”。诗人、翻译家梁宗岱也曾谈道,有些批评家娴熟于阐发原理,一当引一句或一首诗作例证时,“却显出多么可怜的趣味!”原因无非是批评家的理论是“借来的”,他并不了解自己说的话或讨论的问题。
学者、批评家蓝棣之也提出,“最好的解诗方法是一句一句地解,一行一行地解,一句一行都不可跳过,只有这方法可以把任何一种风格的诗解通。解诗最容易的方法就是解释它的大概意义,这是最能胡说的了,但这种胡说往往被说成是接受理论的方法,或什么‘诗无达诂’”。可惜,现在肯用这种笨办法、肯下这种笨功夫的人不多。
我们下面采用最笨,也是最简单的细读法,一句句、一行行地解读。
“重建家园”与返璞归真
《重建家园》全诗如下:
在水上 放弃智慧
停止仰望长空
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
来浇灌家园
生存无须洞察
大地自己呈现
用幸福也用痛苦
来重建家乡的屋顶
放弃沉思和智慧
何以为诗—新诗文本细读十五讲
如果不能带来麦粒
请对诚实的大地
保持缄默 和你那幽暗的本性
风吹炊烟
果园就在我身旁静静叫喊
“双手劳动
慰藉心灵”
诗题“重建家园”是个很普通的短语,日常生活中经常使用。现代诗歌一般主张诗歌语言是对日常用语、科学语言的疏离,俄国形式主义也倡导文学语言的“陌生化”。海子的诗题似乎反其道而行之。当然,诗人用它作标题,不可能是随意的。这里应该注意的是,对这三种语言形态不宜作静态理解,它们之间存在转化,尤其是前两者。最早的诗歌使用的就是人们的日常生活、劳作的语言,今天的许多日常用语也是由诗歌语言转化而来,只不过由于使用频繁,它们已不再被视作诗语了。
“重建”意味着原有家园的毁坏、丧失;没有家园的人自然不存在家园的丧失,也就谈不上“重建”问题。那么,是什么样的家园被毁坏而需要重建呢?
“家园”是这首诗的核心词语(意象)。如果把它从诗歌语境中移出,既可指物质家园,也可指精神家园—注意,当我们依凭习见做出如此分辨时,已在动用“智慧”了。不妨设想一下:在远古蛮荒时代的人的头脑里,“家园”意味着什么?会有现代人这样条件反射似的“分辨”能力吗?
有评论者将这首诗与《面朝》联系起来,认为它们表达了同一主旨,即对尘世幸福的向往和追求,并进一步指出,这首诗更为明确地传递出诗人要放弃虚无缥缈的高迈理想,回到现实的意图,“显示了对自己既往追求的一种反思和否定”。
我们首先要问的是,《面朝》是否表达了对尘世幸福的向往和追求?从它的最后两句诗,特别是从“我只愿”形成的转折意味可以看出,诗人是在衷心祝福亲人和所有的陌生人,都能在尘世间拥有各自的幸福,他依然有自己对幸福的理解;在为他人祝福的同时,他也希望他人能为他所追求的幸福而祝福。前面提到的那些房地产营销者,看中的恰恰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理想而非写实的成分,是诗句中营造的、犹如世外桃源般的美妙意境。这一点他们是对的。
那么,认为《重建家园》传递出诗人要回到现实的意图,除了误读《面朝》,也误读了这首诗中的“家园”二字。解诗者按照自己的先存之见或固有理解,非常“自然”地将物质家园与精神家园对立起来,进而依据下文,将“家园”理解为物质家园,而没有觉察这其中有什么问题;更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理解可能正是诗人想要打破的现代人的思维怪圈。每个人的每一种看似“自然”的想法或做法,实际上都是一种“不自然”的产物,是被现代文明/文化塑造成形的。上述解读的背后,体现的是现代人根深蒂固的二元对立思维习性。
按照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理查德·罗蒂的观点,人类的语言和文化一开始就是隐喻的,即偶然、不确定的。他让我们设想,远古人类最早是用肢体动作、表情和简单的音节、音调等进行交流,这个过程异常艰难。当这些传情达意的元素通过反复交流、磨合达到暂定的一致时,包括语言在内的本义开始形成,然后又在本义的基础上发展出新的隐喻,如此循环往复。他把这种关系形象地比喻为珊瑚礁:旧的珊瑚不断死亡,而成为新的珊瑚生存的“家园”。所以,海子诗中的“家园”不能单纯地理解成物质家园,它本身是个深刻的隐喻。它和大地、太阳、月亮等一样,属于人类使用的最基本的语词,是所有语词中的词根部分,积淀着很深的文化意蕴。我们下面分析诗歌时再具体展开。
在水上 放弃智慧
诗的首句就引发了疑问:为什么是在“水上”?为什么是放弃“智慧”?水与智慧有关联吗?
孔子云:“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
乐,仁者寿。”钱穆注曰:“水性活泼流通无滞碍,智者相似故乐之。山性安稳厚重,万物生于其中,仁者性与之合,故乐之。”可见,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水与“知(智)”确实有关系。此外,水能引起人对时光、生命的思考和探询。孔子曾在水边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也许,没有什么比“斯”更能引起人对“逝”的感喟;逝,消逝、丧失,一去不复返。这与这首诗因为丧失家园而重建是紧密呼应的。我们同时联想到,远古人类逐水而居,水因此成为人类文明发源地的重要标识,四大文明古国皆是如此。而文明与智慧是相伴相生的。
这句也提示我们,家园的丧失与水有关系。水是生命之源,亦能给人类带来灭顶之灾。《旧约 · 创世记》载,耶和华造亚当之后,在东方的伊甸立了一个园子,使各样的树从地里长出来,可以悦人眼目,其上的果子好作食物,又引河水滋润它。亚当、夏娃的子孙传到挪亚一代,耶和华见人在地上的罪恶很大,便起了毁灭之心,使洪水泛滥。唯有挪亚蒙恩,受命造方舟躲避了洪水。
因此,不论从中国传统文化还是西方元典来讲,水与智慧都有紧密关联。现代人的智慧又承此而来。放弃智慧之后,是否要做一个仁者,诗人没有言明。仁者,仁厚之人,包容万物,喜与万物同在。这与诗的意旨是吻合的。
停止仰望长空
有人说,“长空”象征高迈理想、不切实际的幻想,诗人以“停止仰望”来表达对以往空想的否定,从而回归世俗生活。实际上,这一句接上句而来,表达的仍是“放弃智慧”之意。比如,楚人屈原仰望长空,在《天问》中向老天一连发出了一百七十二个问题,表现了诗人对自然、历史、社会深思熟虑后的见解、质疑。也就是说,人在仰望长空时,往往会引发深沉的理性思考,激起内心奔放热烈的情感。在海子看来,理性思考即智慧,要“放弃”;奔放热烈的情感需要“停止”—这一句的重心不在“长空”这一对象,而在“停止仰望”这一动作。全句在说,即使家园的毁灭是由上天引起的(如《旧约 · 创世记》所描述),也不要追究、抱怨,而要平静地接受这一切。
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
来浇灌家园
生存不仅意味着幸福,也意味着苦难和屈辱;生存意味着承担,既承担幸福,也承担苦难和屈辱,如诗人所言,“做一个诗人,你必须热爱人类的秘密,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热爱人类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必须忍受的,歌唱那些应该歌唱的”。生存也意味着平静;那些意识不到“人类的秘密”的人,自然无法做到平静。
第一节中诗人表达的是,经由“放弃”而终获平静。人只有放弃智慧和沉思,直面生存,才能意识到生存即承担,“忍受那些必须忍受的,歌唱那些应该歌唱的”。因之,生存即平静。
生存无须洞察
大地自己呈现
第二节首句中,诗人为什么使用“洞察”而不使用“观察”?洞察之洞,即深远、透彻之意。洞察需要沉思和智慧;而生存是何面貌,大地已完全呈现,并不是人借由深沉、理性的思考,用语言可以表述的。表述往往是词不达意的。我们只须面向生存本身,回到大地,感受大地。
用幸福也用痛苦
来重建家乡的屋顶
这一节的最后一句,诗人为什么不直接说“来重建家乡(家园)”呢?这两句表述在意义上并无差异,区别在于,原诗语句重心落在“屋顶”上;若作修改,其语句重心则可能在“重建”,也可能在“家乡(家园)”上。那么,诗人为什么要将阅读者的视线牵引到“屋顶”上呢?
“屋顶”自然指代的是家。甲骨文中,“家”这个字上面是“宀”(音mián),表示与室家有关;下面是“豕”,即猪。古代生产力低下,人们多在屋子里养猪,所以房子里有猪就成了人家的标志。屋顶的重要在于它能给人以庇护,因为它的功能正是用来承受的:既承受阳光雨露,也承受风暴雷电。而幸福和痛苦也都是人需要承受的。
这一节呼应了首节中对生存的感悟,再次强调生存的秘密在于承担。
放弃沉思和智慧
第三节一开始诗人就直截了当点明诗意,再次强调,沉思和智慧对于生存本身没有什么影响。生存类似于道,道若可道,则非常道,而道法自然。生存之道是不可言说的,沉思和智慧并不能解决生存所遇到的种种问题。这里,诗人的生存观有老庄哲学的影响,带有宿命色彩。简单地说就是不要去问,只管去做。
如果不能带来麦粒
请对诚实的大地
保持缄默 和你那幽暗的本性
熟悉海子诗歌的人都知道,麦粒是其诗歌的核心意象,表达着他作为农民的儿子对乡土中国的眷恋,有评论者因此称他为“中国农业社会最后一位出色的抒情诗人”。某种意义上,麦粒维持着中国社会和人民几千年的“生存”;中国长达数千年超稳定的农业社会结构形态,也在根基上影响着中国人的生存方式和思维方式。
大地是诚实的,因为它不欺瞒,使人喜也让人忧,使人生也让人亡—它按自己的道运转。
前面说过,生存之道不可言说;不可言说即缄默,也即不要沉思不要探究。语言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过:“一个人对于不能谈的事情就应当沉默。”又说:“确实有不能讲述的东西。这是自己表明出来的;这就是神秘的东西。”这几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是,语言是无力的,语言与现实亦即生存之间存在鸿沟。“保持缄默”,就是以自己的诚实回报了大地的诚实。
那么,如何理解“幽暗”在诗中的含义呢?缄默即不思不问,浑沌一体。幽暗是天地鸿蒙之初的状态,也是人未开化、未发蒙的状态。这让人联想到《庄子》所讲浑沌开七窍的故事: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幽暗是浑沌的另一种说法。按庄子的观点,人在浑沌时不思不问,是最幸福的;一旦七窍皆开,则会死去。《旧约 · 创世记》中夏娃在伊甸园偷吃善恶果的故事,与此类似。耶和华曾吩咐亚当、夏娃,园中的果子可以随意吃,唯善恶树上的果子不可吃,也不可摸。但在蛇的一再引诱下—
女人见那棵树的果子好作食物,也悦人的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来吃了;又给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他们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体,便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作裙子。
二人吃善恶果之前,同样处于浑沌状态:没有智慧,不辨善恶,不知羞耻。但他们却因为有了智慧而受到耶和华的审判,并被逐出伊甸园。亚当所得的审判是:“你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从第一节到这一节,诗人一直在探寻的是生存的意味,亦即“人类的秘密”。在他看来,人应当回到大地,以劳苦所得的收获奉献给大地。人是大地的子孙,来自大地也将归于大地。这就是人的诚实本性。“两手空空”使诗人愧对大地(他在多首诗中反复表达过这种情绪),而对此所作的任何辩解都是一种丧失本性的堕落。海子这首诗里体现的“反智”倾向,与老庄哲学是一脉相承的。至于这首诗是否有《旧约》关于人的“原罪”意识的影响,仅凭上述分析,很难做出明确的判断。不过从我们引述的材料中,还是可以看到其中的关联。许多诗人、批评家指出,海子后期诗歌在语言、结构、寓意等方面,都受到了《新旧约全书》的启示,是他追求“大诗”理想的一种体现。海子离开人世时,随身携带四本书,其中一本是《新旧约全书》(其他三本是梭罗《瓦尔登湖》、海雅达尔《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
风吹炊烟
炊烟袅袅升起,这是温情动人、素朴洁净的乡村画幅,越千年而不变。炊烟将阅读者的视线再度牵引到屋顶,定格在大地上的家园。
果园就在我身旁静静叫喊
“双手劳动
慰藉心灵”
如同炊烟一样,果园对应着家园。这同样让我们联想起《旧约 · 创世记》传说。最初人类居住的伊甸园,就是果园(如前所说,此果园与水、善恶皆有关)。洪水过后,挪亚做起了农夫,也是种果园(栽了一个葡萄园)。诗人赋予果园(家园)以人的灵性;大地和人一样是上天创造之物,皆有灵性。
那么,什么样的人才能够听到果园的“静静叫喊”呢?贴近大地的人,和大地同呼吸共命运的人。在大地上汗流满面的劳作的人有福了。
最后两句近似格言,流传甚广。如果把它们从全诗中抽出来,可理解为:我用双手劳动,付出了努力,无论是否有收获,无论收获大小,都可以问心无愧,无怨无悔—这与流行的“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观念非常合拍,所以很容易引起共鸣。这种理解当然不错,但还需要回到文本语境中去品味。
回溯全诗,这两句是说,沉思和智慧并不能揭示生存的秘密;思之弥深,失之愈远。既如此,人靠什么获得对生存的秘密、大地的本性的理解呢?靠心的体悟、顿悟。心即悟,悟是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老庄哲学的重要概念。如前所述,生存类似于道,道是什么?《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又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总之,道是恍惚混融的,是形而上的,不能够靠眼、耳、鼻、舌、身直接感知,不能够靠观察直接把握,靠的只能是体验。假使到物质世界去直接观察,可能会背“道”而驰。魏晋玄学家王弼《老子道德经注》说:“道,视之不可见,听之不可闻,搏之不可得。如其知之,不须出户;若其不知,出愈远愈迷也。”所以道家强调排除外界的一切干扰,使内心进入虚静、安宁的状态,以直觉式的顿悟把握事物的本体。
解读至此,海子心中要重建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园,这样的家园有无可能重建,大家可能已有了自己的见解。
“大诗”理想与生存的夹缝状态
海子的诗,特别是短诗朴素异常,很少雕饰,大多朗朗上口,易于传诵。这种朴素中蕴涵与众不同的光辉,有一种直抵事物核心的力量。这既来自诗人对东西方元典文化的谙熟,也来自他对“大诗”写作的孜孜以求,如同《重建家园》所呈现的那样。
从现代汉诗的发展历程和海子所处的时代来看,他是一位有远大抱负和高迈理想的过渡型诗人。这里所谓的过渡,有以下三层含义。
首先,海子生活的时代正处于剧烈的社会转型时期,不仅诗人的生存遭遇危机,而且也遇到自我身份认同的危机。诗人身份的合理性不断受到质疑,这些质疑会连带地引起诗人的自我怀疑,诗人内心总是对既存的一切充满了怀疑。比如,做一个诗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写诗这种行为的意义到底体现在哪里,诗是能改变现实、拯救世界还是能救赎自我,等等。这些在以前并不会作为问题,至少不会作为严重的问题而存在。
在西方,不要说柏拉图时代,即使到了19世纪,英国文学家、哲学家托马斯 · 卡莱尔说:“诗人是世界之光。”美国思想家、诗人爱默生仍然赋予诗人以“君主”“帝王”的形象:“诗人就是说话的人,命名的人,他代表美。……诗人不是一个被赋予了权力的人,他自有权力,使自己成为帝王。”布罗茨基认为:“诗人是文明之子。”但是在海子生活的时代,特别是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在经历了朦胧诗热潮后,诗歌不可避免地衰落,诗人从“抒情王子”一变而为遭人戏谑的小丑。海子恰好处在一个夹缝之中:从他的理想来说,诗人虽不再是从前代神立言的人,但他坚信诗人和诗歌仍然应该独享其尊严、力量和光辉。他是他的世界里“孤独的王”。这种夹缝状态也就是后现代所讲的“之间”状态,处于这种状态的人是最尴尬,也是最痛苦的,他们要承受来自外部和自我内部的双重压力。当然,不是只有诗人才处于这样的状态,但唯有诗人对此最为敏感。某种意义上,是诗人表达了处于这种状态中的人想表达而不能表达的感受,诗人在替我们说话。海子又是在这样的压力和痛苦之中,依然坚守自己的理想和追求的少数诗人之一。
其次,海子的诗歌写作处在从“我之诗”到“人之诗”的转换时期。新诗自诞生以来,成长历程中的一条主线就是有关“小我”与“大我”之辩:或执着于书写“小我”,或希求以“小我”见“大我”,或简单粗暴地以“大我”取代“小我”。就以当代诗歌的发展来看,十七年诗歌的总体态势是将“小我”与“大我”融为一体。20世纪60年代初,贵州诗人黄翔写了一首《独唱》,而在那个年代提倡“独唱”的人,无疑是异端。到了“文革”,主流诗歌里基本上是“大我”,那个代表政治意识形态的“我”压制、消灭了“小我”的存在。朦胧诗则重新恢复了“自我”在抒情诗中的合法地位,但他们在整体上确实存在以自我的体验来鞭挞非人的时代,呼喊出“一代人”心声的写作指向,扮演的是代言人的角色。再到第三代诗歌,更年轻的诗人普遍以拒绝做“时代的传声筒”自居,以沉醉于自我为反叛、先锋。进入新世纪后网络诗歌的兴起,强化了诗人自我情感的宣泄。那么海子呢,他一直秉持这样一种信念:消解类似于“小我”与“大我”的二元对立,返归人原始、本真的浑沌一体的状态;从诗的角度讲,就是要重建诗的家园。海子曾明确表述过他的诗歌理想,这就是人们熟悉的“大诗”理想:
我的诗歌理想是在中国成就一种伟大的集体的诗。我不想成为一个抒情诗人,或一位戏剧诗人,甚至不想成为一名史诗诗人,我只想融合中国的行动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大诗”呢?它同样是一种结合,但不是“小我”与“大我”的结合,而是“民族和人类”的结合,是将本民族的情感特色与人类的普遍情感结合起来,以打破或弥合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灵魂与肉体、物质与精神等现代性的二元对立。简单地说,“大诗”理想就是“普遍诗歌”的理想,它指向人的存在,指向人的精神和心灵世界的深处。就这样的诗歌理想来说,他站在了塔顶,视线越过了众人,所以他必然是孤独的、无人喝彩的。任何一个诗人的写作都始于自我,但这仅仅是写作的开始,不是它的全部,更不是它的结局。
再次,从诗歌写作的精神指向和文本类型上来说,海子的诗处于古典诗歌与现代诗歌的“中间”状态。这种说法可能比较暧昧,却是符合实情的。一方面,古典诗歌特别是浪漫主义诗歌以情感抒发为最高原则,后者强调心灵的自由与表达的自由,不受一切清规戒律的束缚。此外,浪漫主义诗歌多取材于乡间、田野等。这些在海子的诗特别是抒情短诗中有鲜明的体现。另一方面,海子的诗借助自然的种种元素,形成了比较完整、独特的象征体系。这与象征主义诗歌又非常接近。比如瓦雷里的《石榴》、波德莱尔的《交感》等,通过对自然元素之间关系的描绘,形成一个象征世界,来映射人的本体存在。象征主义诗人在哲学观上受柏拉图“唯灵主义”的影响,认为世界可以分为现象世界和本体世界。本体世界即自我世界,现象世界本质上是自我世界的外在显现。诗人通过对可见可感的现象世界的表现,就可以象征性地表现真正的本体—自我。这个自我不是社会学意义上的自我,而是与现象世界相对的哲学意义上的自我。海子在他的绝笔《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中,将抒情诗人分为两类:一类热爱生命,但他热爱的是生命中的自我,认为生命可能只是自我官能的抽搐和内分泌;另一类虽然只热爱风景,但他热爱的是景色中的灵魂,是风景中大生命的呼吸。从热爱自我进入热爱景色,将后者当成“大宇宙神秘”的一部分,就出离了第一类狭窄的抒情诗人的行列。从这段论述来看,热爱景色使海子具有浓厚的古典诗人气质,而把景色当成“大宇宙神秘”的一部分来体悟,又体现出现代诗人对象征手法的热衷。至于为什么海子会走上这样一条独特的写作道路,就需要结合他的生平来分析。概括地说,海子进入大学之前一直生活在农村,对乡村、土地有深厚情感,是一位传统情结很深的诗人。与此同时,在广泛的阅读和勤奋的写作实践中,他深感单纯的抒情已无法达到构建“大诗”的意图;而“大诗”理想,内在地要求诗人尽可能融合一切有用的诗歌元素。海子的一只脚已经迈入现代的门槛,另一只脚仍然深陷在传统文明、农业社会的泥土里。
过渡型诗人的意义和价值是不可替代的,难以复制。处于“之间”状态的诗人某种意义上是分裂的人,他们所承担的痛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与此同时,他们总是会为自己设定一个在常人看来无法企及的目标。就《重建家园》来说,海子秉持“绝圣弃知”的信念,渴望返归人原始、本真的浑沌一体的状态。海子为自己设定的这样一种理想追求,显然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是不要忘记,诗人的杰出之处,正在于他总是听从内心的律令或某种神秘的召唤,不可救药地去追寻那不可实现之物。萨特在评述马拉美时说,像马拉美、波德莱尔等诗人, “他们必须是不可救药的,必须心甘情愿不可救药,必须终生披麻戴孝”。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 · 韦伯则断言:“如果我们不是反复追求不可能的东西,那么我们也无法实现看起来可能的东西。”作为农民之子亦即“人之子”的海子,正是以他“重建家园”、重建诗歌理想的矢志不渝的信念,而不是结果,长久停驻在我们的视野里。
《何以为诗——新诗文本细读十五讲》魏天无 著 复旦大学出版社
作者:魏天无,1988年本科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现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兼任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华中师范大学诗歌研究中心研究员,湖北省作协诗歌创作委员会副主任。曾为美国孟菲斯大学(UM)交换学者(2012—2013)。出版学术专著(合著)六部,评论集两部(含合作),随笔集一部。
目录
引言 什么是细读?
第一讲 揭示现代人深层意识的标本
——细读徐玉诺
第二讲 沉思之诗与经验之歌
——细读冯至
第三讲 新诗的叙事性及其散文化
——细读艾青
第四讲 传递现代人的“现代感觉性”
——细读卞之琳
第五讲 “一切是无边的,无边的迟缓”
——细读穆旦
第六讲 诗是心的歌
——细读曾卓
第七讲 “尘埃落定,大静呈祥”
——细读昌耀
第八讲 在一刹那间攫取永恒
——细读顾城
第九讲 一个人和他的世界
——细读韩东
第十讲 “大诗”理想与诗人的宿命
——细读海子
第十一讲 凝视与凝神中的世界
——细读余笑忠
第十二讲 声音、气韵与结构
——细读张执浩
第十三讲 那“孤单地悬着”的,是什么?
——细读剑男
第十四讲 口头叙事传统与小如针尖的美学
——细读雷平阳
第十五讲 把外部世界融入内心生活中
——细读胡弦
结语 细读之后
主要参考书目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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