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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不相识︱巴黎奥运:现代世界的喧嚣
2024年的奥运会,非常“法国”。
塞纳河的波光、雨水的氤氲、五光十色的肆意与松弛。一场开幕式,犹如那挠向脚心的鸡毛掸子,惊动了本已疲惫不堪的时代。
可以惊喜,可以愤怒,却很难无视。
滔天争议之下,法国人反倒得意起来,真心投入家中盛事,“四分五裂的国家得到了和解”。
一、解放一切
法国人打倒了王权。开幕式上,出现了一位手提头颅的无头歌者。人们认出来了,她是在法国大革命中被斩首的王后。
法国人打倒了神权。开幕式上,一群变装明星们欢乐相聚在一张俯瞰塞纳河的长桌旁,布局有若达芬奇名画“最后晚餐”中的耶稣及其十二门徒。大西洋彼岸的巨贾马斯克称这“对基督徒极为不敬”。虽然开幕式导演作了澄清,但由于许多基督徒的不满,组织方仍不得不道歉。
英国有国王,美国信基督。只有法国人,敢对王权与神权不恭至此。
开幕式上给予了法国女性崇高的地位。观众们能够看到女权主义者德古热(Olympe de Gouges)、巴黎公社重要人物路米歇尔(Louise Michel)、给予女性堕胎权的政治家韦依(Simone Veil)。这是法国展示其“女权”成就。
奥运村不装空调,提供大量素食。塞纳河变身为游泳赛池。这是法国展示其“绿色”成就。
作为现代世界的先锋,法国人绝不惮于参与最前沿的争论。
开幕式上“变性人”和“变装皇后”数量之多令人印象深刻。“最后晚餐”一景引马斯克不悦不足为怪,因其正为儿子变性而苦恼不已。美国保守势力也纷纷加入了批评队伍。这同样不足为怪,因为“LGBTQ+”(同性恋、双性向、跨性别等性少数群体)是即将在年底举行大选的美国社会分歧焦点。
在欧洲东翼,匈牙利总理欧尔班也受到了开幕式的冲击。他在次日的长篇讲话中,两次提及巴黎奥运会。这位著名的极右政客说:“他们(西欧人)没有共同的道德;如果你昨天观看了奥运会开幕式,就会发现这是事实。”
欧尔班指出,在上世纪60年代,人们有一个幻想——如果个人摆脱了任何形式的集体,那么就会变得更自由、更伟大;这个幻想有两种形式,一为性革命,二为学生叛乱。欧尔班暗示巴黎奥运开幕式是极端个人主义的表现。他并补充说,当人们摆脱了一切后,没有变得更伟大,而是感受到了自己的空虚。
法国总统马克龙没有直接回应上述争议,却在社交媒体上写下:“自由、平等、博爱、骄傲”。前三者国人耳熟能详,乃法国大革命的口号。最后一个“骄傲”,是性少数群体爱用的字眼——他们的游行常被称为“骄傲大游行”。
二、前进的浪潮
这不是个什么好时代。全球化动力已怠。收入下降,社会撕裂,硝烟四起。人与国皆疲。许多人开始怀疑,历史不是无限上升的。历史在重复、在后退。
然而,社会的变化并没有停止!它那轰隆隆的前进的车轮,经由塞纳河上的光影,而被我们所听见。现代社会绝不存在简单的重复或后退!
现代,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以时间命名的时代。自从人类进入现代世界,人类就认为自己只会像时间一样矢向向前。越向前,越进步。当下优于过去,未来优于今日。
这种进步,建立在完全释放人类潜能的基础上。因此现代世界的开端是宗教改革、人文主义、启蒙运动。
人类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再也没有任何外物可以依靠。没有上帝。也没有国王。每个人靠自己。
现代人并不急于窥探一个本已存在的终极完善状态,而是不断地去探索,去创造。永无止境。
故而现代世界的前进道路,就是一波又一波的浪潮。现代人打倒一个靶,解放一步,前进一步;再打倒一个靶,再解放一步,再前进一步。后人打前人,后浪打前浪,时而有之。
美国的政治哲学巨擘施特劳斯(Leo Strauss)说,现代性有三次浪潮。
第一次浪潮源于马基雅维利(以及斯宾诺莎、霍布斯、洛克等),核心是简化道德政治问题为技术问题,催生了自由主义民主国家。第二次浪潮源于卢梭(以及康德、黑格尔、马克思等),重视德性与历史目的,催生了共产主义运动。第三次浪潮源于尼采,强调创造、意志、决心,催生法西斯运动。
人们不难认出,这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激烈交战的三大思潮。冷战结束后,第一种思潮胜出,西方欢呼“历史的终结”。
但这不是终点!
任何思潮,只要曾在历史上出现,就不会轻易消失。它只是在等待自己的时机。
还有新的思潮,在现代人永不餍足的心中泛起。谁知道它会不会形成第四次浪潮、催生第四次全球性的政治运动?
三、生活之战
在没有上帝之后,现在人本可以以“死亡”为意义之锚,因为死亡是人类唯一能够确定的东西。但现代人并没有这么做。死亡是一个没有更多意义的技术指标(“脑死亡”),也是可能通过现代科技克服和延缓的事实。
那么与死相对应的生呢?
人的出生,源于性。在将性技术化、娱乐化许多年之后,人们开始将它作为探索自身本质的依托。仅仅追求两性的平等,无论在榻卧上还是在工作中,都已不能满足这种诉求。
堕胎权利成为一个争论点。美国最高法院前年裁定堕胎并非宪法赋予的权利;法国则针锋相对,在今年成为第一个将自由选择终止妊娠纳入宪法的国家。
如果性与生育相剥离被普遍认可,那么传统的婚姻形式也就没有了必然理由。美国最高法院在2015年裁定同性婚姻合法。欧盟27国中,过半国家同性恋婚姻已合法。
性别进而成为一种可自主选择的认同。一位奥地利“大胡子美女”摘下2014年欧洲歌唱大赛桂冠,成为一种文化现象。今年4月,德国联邦议院通过《性别自决法》,简化申报更改性别的程序。
仅靠科学(如检测染色体或激素),难以完全判定一个人的性别——总有罕见的例外。这是为什么巴黎奥运会上出现了多起性别争议。更有进者,科学知识无法赋予价值判断以效力。性别争议最终只能通过政治来解决。
1968年,法国的“五月风暴”成为西方“新社会运动”序幕的高潮。新社会运动催生了“绿色主义”“和平主义”“女性主义”……最近几年,推广种族、性、认同多样性的“觉醒主义”(wokism)迅速成长为一股无法忽视的潮流。这似乎说明,这让人目眩神迷的新社会运动仍未耗尽它的潜力。
上世纪末时,学者关于“新社会运动”有一些初步的共识。首先,这是后现代、后物质、后工业社会的产物。其次,其背后没有坚固的阶级基础——虽然仍可以就此进行阶级分析。最后,文化、生活方式、认同是运动展开的重要领域,而不断地打开新疆域、打破旧边界,似乎是各种运动的共同特征。
但仍有一些迷雾。这个运动有政治追求吗?今天,我们可以回答:有。关于性的政治斗争已经成为了最前沿的政治斗争。不仅在一国内部如此,两国之间也如此——关于性少数群体的分歧,已成为欧盟与匈牙利、俄罗斯等国关系中的障碍。换言之,细细碎碎的个人关于生活方式的执念,汇聚成势,最终也将溢出生活领域,改造社会运作和政治结构。
这个运动是进步的还是保守的?今天,这个问题仍然难以断然回答。与“新社会运动”同时兴起的思潮,除了后马克思主义,还有后现代思潮。后现代思潮尊重多样性和混沌,但它的根总能追寻到尼采那儿。尼采对现代世界的本质情绪是恐惧、悲观。他质疑现代社会的一切原则和思想,但也为人类和个人的纵身一跃扫清了道路。这个纵身一跃,可能走向虚无,也可能走向超越。
在生活方式的战争中,对生活的切身感受往往成为一个人作出判断的唯一依据。在不久前的七国集团峰会上,东道主意大利不愿像去年的日本峰会那样,将堕胎问题写入共同声明。意大利总理、西欧最具权势的极右领导人梅洛尼,在自传中透露,她母亲曾想堕胎把她打掉。
四、一个隐喻
还有一些问题是上世纪末的学者来不及洞见的。当一个人纵身一跃走向虚无,自由社会能够消化这种虚无。而当一个人纵身一跃走向超越,自由社会便要调整自己才能与这种超越共存。后者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追求普世性的超越,即让别人也都遵从自己的“主义”;另一种是追求特殊性的超越,即让别人承认自己是多种可能性的其中一种。即便是追求特殊性的超越,也会导致问题。比如,如果说变性人是应该受到保护的少数派,那么家庭妇女是不是也应该享有同等的保护?
类似这样的灵魂拷问,将推动社会完成没有革命之形、而有革命之实的革命。这就是西方社会正在经历的。
前现代人发现了各种“非政治”的方式来超越平凡生活,那就是哲学、艺术、宗教。现代的超越则具有政治性。因为各种超越的努力都希望在真实中实现自身。追求超越因此不再是个人私事,而成了公共事务。
现代世界从不缺乏危机。人类的自我解放必然导致不断碰壁。危机的终极表现就是政治危机。政治哲学的根本使命,是不断地找到“上帝已死”之后人类的新锚;而政治运作的根本诀窍,则是调和五花八门的、永不止息的利益和“超越”诉求。
巴黎奥运会上的开幕式,是这种调和的一个隐喻。
现代世界是个疯狂的世界。任何一个稍微软弱的心智,都难以经受直面如此的疯狂。但这个世界,注定不会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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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境,系“澎湃”特约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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