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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天寻隐·罗浮纪丨苏远鸣:罗浮山宗教地理研究(二)《游罗浮记》
2. 游览
通过翻译《罗浮山指掌图记》,我们可以说是完成了一场理论上的游山。根据《指掌图记》的描述,我们对13世纪末人们所看到的罗浮山进行了探索。现在我们考虑用一篇更生动的叙述补充《指掌图记》,使描述更加连贯,即阅读潘耒[246]的《游罗浮记》。这篇文章提供的是旅行者的印象,而非理论家的概述,当然它采用的仍然是中国的叙述方式。这篇游记的写作时间是1688年。也许我们将不同年代和不同思想的文献放在一起讨论是一种方法论上的错误。但是《指掌图记》被反复抄录在地方志和专著中,虽然它已经过去了几个世纪,中国的旅行者们在开始旅行前依然会阅读它。当潘耒写作他的游记的时候,《指掌图记》仍然被使用,今天也是如此。另一方面,我们对山的描述并不追求超出我们能力(以及读者的耐心)的精准。我们不会停下来花费太多篇幅指出山中景物的变迁,例如,寺庙或多或少的衰败状态。在研究了《指掌图记》之后,我们只需要享受游览的乐趣。
我们先浏览一下序言,作者潘耒自述他在广州逗留期间,有人建议他游览罗浮山。他与华首台的住持尘异取得了联系,尘异当时正要返回寺庙与其他僧人相聚。尘异热情地接待了他,并亲自向他介绍山中的景点。从潘耒沿着河流进入山峰的时刻开始,我们就将跟随他的描述游览罗浮山。不过我们会略过一些不感兴趣的话题。
与同行以四月十七日发广州,五十馀里抵南海神庙(描述寺庙的风景)。至暮宿庙侧。明日行六十里抵石湾,遥望罗浮,苍苍亘天如横云。明日,行二十馀里抵泊头[247],饭华首下院。舍舟而舆,行十馀里,雨骤作。诸岩岫皆隐不见,惟老人峰孤耸云外,若举手相招者然。又十馀里抵华首,则已昏黑,惟见长松夹道,流泉淙淙作金玉声。下榻小楼,阅《罗浮志》,将选胜以游。尘公言:“志不足凭,必得里人熟习径路者导游乃可。”黎明起,见四山皆重云蒙头,雨势未已。而山行须竹兜索之,近村无有,乃伐竹为之。
早饭已,与尘公步山门,有青黄雀飞鸣林间,文采绚烂,所谓五色雀,客至则迎者也[248]。寺门怪石森立,东西溪交流锁织。中为平坡,圆正如台,故号华首台,旧云有五百华首菩萨集会于此……[249] 寺后泉石益奇,有合掌岩,巨石中空,下广上锐,如合十爪。有瀑布落悬岩,注于平潭,飞流四射,如倾万斛珠坠潭面,辄跃起数尺,最为壮观。而旧未有名,余名之曰跃雪潭。潭后为锦屏峰,苍藤锦石,相错如画,[望之]蔚然。
是暮雨止,新治竹兜成,而尘公所觅导游者黎老人亦至,遂以次早出游。五里至黄龙径,又二里至延祥寺基,望见吗,梅花村,篱落隐隐。又十里许至冲虚观,观故葛稚川所居,唐置祠,宋立观。往时宏丽甲一山,今蓬莱阁、遗履轩皆废,惟三清殿存……[250] 求观所藏铜龙鱼不可得,惟得竹叶符数枚,叶上镂文十数,叠如缪篆,亦异迹也。观后有稚川丹灶遗址,灶下泥云可以疗病。观东有涧,循涧行百馀步,有巨石刻“朱明洞”三大字。石上有庐,称黄野人庐云。观前白莲池,今废为田。西南一峰峭拔,名麻姑峰。有岩名麻姑坛,又有朝斗坛,皆在榛莽中,不可到。徙倚观门,尘公出所携果茗,拾落叶,烹泉啜之。
取旧路以归,转山坳,见悬瀑百馀仞,曰:“是中必有佳境。”黎老人言:“此水帘洞也。”乃舍舆策杖,溯瀑而上,为大龙潭、小龙潭,为药槽、石臼,为大水帘、小水帘,皆一瀑布也。瀑得雨而怒,虹奔龙矫,砰訇作雷声,穿涧屈曲行,或履危石如剑棱,或凌飞涛如轮毂。路愈险,境愈奇。涧中平广处有石坡,可坐数十人,飞湍旋激,名流杯池,云群仙会饮之所也。瀑流有大小而无枯竭。涧中石涤荡久,皆作苍白色,如冻雪覆泥,又如北方白松,肤纹明净可爱。宋人篆书石刻在隔涧悬崖,未及扪读,落日衔山,促归华首。
翼日,乃为黄龙、积宝之游。黄龙洞自黄龙径折而上,有南汉天华宫故址。洞亦以瀑布为奇,与水帘号东西龙潭,胜㮣约略相均。瀑中亦有平广处,可铺文茵,可行羽觞。有四贤祠久废,[碑]在丰草中,四贤者,周濂溪、罗豫章、李延平、陈白沙也。山佳胜处皆寺观踞之,惟此环堵为儒林,而居守无人,一毁而莫能复也。祠之后为老人峰、瑶台峰、大石楼、小石楼,皆秀削峻嶒,矗立翠微中,乍开乍合。宝积寺在伏虎岩之下,有梁景泰禅师卓锡泉,味极甘冽。泉在石盘中,径尺深尺,汲汲随涌,竭之随注,积雨不盈,大旱不涸,诫为神异。寺亦久废,新构精舍数楹,前俯断崖,临望甚旷。东有一小潭,水亦清冽,石刻云:“林一仙洗药池”,而志书不载[251]。与尘公藉蒲团,荫茂树,吟眺竟日,烹泉数瓢,尽瓶中茗,乃归。
归而议游飞云峰。飞云峰者,罗浮绝顶也。虽晴明时,尝有云雾笼覆,去地四十馀里[252],游人稀得到。尼余上者,复十人而九。或言磴道陡峻,不容兜舆;或言夏月草长,中有飞蜞[253],伺人而噬;或言山中阴晴不定,游者多为暴雨所阻。余曰:“来粤东而不游罗浮,犹不来也;游罗浮而不登飞云,犹不游也。吾志必往,山灵岂拒我哉!”尘公见余意坚,趣办行具。五更,作三十人饭,半以蓐食,半舁上山供午餐[254]。遂自寺右循西溪上竹篙岭[255],甚巉削。五里至岭头,稍平坦,可乘兜舆。又二里至罗汉峰。又二里至文殊峰,并斩崖口为径,下临绝壑。云蓬蓬然起于足下,俄而岚雾四合,上下混茫无所见。或虑雨且作,余言冒雨游亦复佳。又前五里许至宝塔峰,峰多杜鹃树,有长丈馀,大合抱者。老人云:“春月花开,满山如云锦婆娑。”峰下从者进所携酒,满引数卮而行。又前至小尖峰、大尖峰,又前至三丫峰,又前至杜鹊峰。自宝塔至是可数里,往往穿杜鹊林中行,而此峰尤盛……[256]又三里至七星峰,峰有七阜[257]。又二里至分水凹,林树茂密,一涧中流,旁多药草,所谓泉源福地者也。又二里至凤凰台,台有巨石,平正如棋枰。又里许至阿耨池,池在乱石间,径三尺许,渟泓湛碧。旁有平石,可坐数人。老树戛云,藤萝蓊蔚。尘公命侍者汲池煮茗,出果饼疗饥,具汤沃饭。仆夫而别,命童子煮麋粥以待。
是时云雾渐开,诸峰皆出,其顶累累如青螺髻[258]。又里许至见日庵故址,有杂树数百株,森梢竟谷。又二里许至飞云顶,顶正尖圆,四望洞达。于时,天无纤云,万象呈露。往时所见大小石楼、玉鹅、蓬莱诸峰,渺在霄汉者,皆如培塿,帖帖肘腋下,其顶可俯而靡也。振衣峰巅,游目万里。南望虎门外天海弥漫,一碧无际;东见博罗、河源,象头、平陵诸山;北则龙门虎狮天岭;西则增城牛牯、南樵诸山,如屏如墉,如拱如抱,绵延数百里不绝。而罗浮在其中,尖若千叶莲花之菂;飞云顶在其上,又若九层浮图之尖。所谓高三千六百丈者,殆非虚语。至称夜半见日,则理之所无……[259]
纵览久之,日已哺,乃下至阿耨池,啖糜粥以行。老人云:“登飞云,有三路,东路由冲虚观而上,则过青霞、玉女、会真诸峰;中路由黄龙洞而上,则过瑶台、通天、中界诸峰;西则今华首路。若取一径以上,别取一径以下,再登再下,则诸峰之胜尽矣。”惜乎冲虚、宝积不可栖宿,不得已寻旧路归。下山宜易于登山,而峻处每不留足,舆人尤慎慎,余大半步行,遇峰峦佳处,辄踌躇凝望,不忍别。还至华首而日落矣。人争以无风雨得登飞云为贺。黎老人亦言:“生长兹山,见游山而登飞云者不过十数人,登飞云而晴明极望者尤绝少也。”天下事败于犹豫而成于勇决,余志一定,雨师云将、朱真葛仙,群来相余。人定胜天,信而有徵。尘公谓余:“何不以此勇决者,学道圣域,可立跻也。” 余深愧其言……[260]
诚能携善书者,裹粮蹑履,周行山之前后左右,品题而图绘之,附以篇咏,勒成一书,斯尽善矣。尘公岂有意乎?余以倦游远客,势不能久留兹山,虽努力登绝巅,犹之尝鼎一脔,窥豹一斑已耳。惟当就见闻所及,刻画摹写……[261]
康熙戊辰孟夏二十四日记(1688年5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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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246] 《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4帙,457a-458b;LFHP,卷12,23a-30b;《学海类篇》,第118册,1a-8b。潘耒(1646-1708)是一位重要的文人(参见《中国文学家大辞典》,no 5579)。他是屈大均的的朋友,屈大均是《广东新语》的作者、对罗浮非常精通。(参见Eminent Chinese of the Ch'ing Dynasty, p. 606-607)
[247] 泊头是东江上的一个市场,距离罗浮有15里,是广东与惠州的船民相会的地点,同时也是罗浮的码头(《读史方舆纪要》,卷103,3b ; 《广东通志》,卷105,6a)。下院附属于华首台,由该寺的僧人管理,位于码头,所以有迎接游客的功能。
[248] 五色雀,有绿色的羽毛和红色的喙。类似鹦鹉,但比较小。罗浮的五色雀特别漂亮。它们有时被称为凤凰。“《异物志》谓,山神使木客鸟迎贵人,即此雀也。”(LFHP,卷7,1a-b)
[249] 我们跳过一段关于17世纪该寺庙的僧人故事的题外话。
[250] 三清殿,主殿。我们跳过一段资助修复殿堂的人的名单。
[251] 这段疏漏可由LFHP(卷3,18b)弥补,但是它的作者也承认不知道这位林一仙是谁。他猜测这个石头受到磨损,原本写的是埜仙:(黄)野人仙。
[252] 从底部到顶部的距离。
[253] 飞蜞,我找不到关于它的描述。可能是马蝇。校按:飞蜞即山蛭(旱蚂蝗),见王祖望主编《中华大典 生物学典 动物分典》第1册:“蛭纲总部·山蛭科分部”,云南教育出版社,2015年:721页。
[254] 有十五份口粮,因此一共有十五个人。这个数字告诉我们探险所需的队伍的规模:除了作者和他的朋友,还有一名向导和十二位搬运工。
[255] 竹篙。篙这个字指船夫的杆子。这个地名提醒我们,我们处在一个水文密集的地区,会受到洪水的影响。
[256] 省略了关于植树的题外话
[257] 参见前文。潘耒(或者他的向导)不知道七星松的传说,但是他确实发现了一些东西使七这个数字具象化。
[258] 青螺髻是一种具有同心条纹的圆锥形贝类。这种对于山峰或者山脉的称呼在广东很常见,有时候与女性神灵有关(因为这也用来形容发髻的发型)
[259] 关于午夜太阳的传说的题外话将在下文研究,参见第四章。
[260] 作者评论了他所阅读的描述性文章。
[261] 返回广州。
苏远鸣(Michel Soymié,1924—2002),法国高等研究实践学院(École Pratique des Hautes Études)讲席教授,研究领域为中国宗教与文献,涉及民间宝卷、佛道关系等主题,尤其在整理伯希和所藏敦煌文献方面贡献巨大。
张琬容,法国高等研究实践学院远东研究博士,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后。研究方向集中于道教与民间信仰,法国汉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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