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凶杀案为何引发英国多地骚乱？群体对立、虚假信息和口水战

当地时间2024年7月31日，英国伦敦，抗议者与警方发生暴力冲突。 IC 资料图

13年前，时任英国皇家检察院负责人的斯塔默，曾应对过由一名非裔男子被警方枪杀而引发的骚乱。

13年后，英格兰滨海小镇绍斯波特的一场凶杀案再度引爆了英国社会。作为应对骚乱的“老手”，斯塔默今年7月刚刚出任首相，现在他不得不以新身份，面对同样的问题。

而这两起骚乱，都离不开长期以来受到关注的移民问题。

据新华社报道，本次骚乱的源头，是7月29日绍斯波特镇的一个儿童舞蹈班发生持刀袭击事件，导致3名儿童死亡、至少8人受伤。

随后，社交平台上关于嫌疑人是移民、穆斯林的虚假信息不胫而走，引发了以极右翼团体为中心的示威活动，并进一步升级为全国性骚乱。

连日来，在包括利物浦、普利茅斯、桑德兰、米德尔斯堡、特伦特河畔斯托克等多个英国城市，都发生了抗议者与警方的肢体冲突。英国境内还有多座清真寺遭到石块等物品投掷袭击。

英国国家警察局长委员会网站当地时间8月7日发布的一份声明称，自英国多地发生反对政府移民政策的抗议活动、并在部分地区引发大规模骚乱以来，约120人受到指控，428人被拘留。英国政府和警方当天表示，将防止新的骚乱出现。

当地时间8月7日晚，英国政府部署的数千名警察出现在全国各地，但到了深夜，预告的所谓大规模的反移民活动并未发生，相反，数千名反种族主义抗议者聚集在布里斯托尔、伯明翰、利物浦和伦敦等城市，保护出现在网上反移民抗议“目标名单”上的难民中心、律师事务所等地。这个许多人担心可能演变为暴力的夏夜实际上相对平静。

有专家和当地民众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表示，本次骚乱更多与极右翼有关，无法代表英国人对移民的整体看法。

然而不容忽视的是，骚乱背后暴露的是英国社会中的种种难题。专家认为，只解决面上的骚乱，并不能根除因经济萎靡造成的青少年犯罪率高等其他社会问题。此外，如何应对被用于放大社会仇恨的社交平台和假消息，也是英国新政府面临的另一大难题。

暴力背后的群体对立

“语言无法形容我对骚乱的厌恶，我从未想过这类事会发生在英国，这让我完全感到震惊。这不是抗议，这就是暴力。”

来自英国本地的语言学在读本科生郑雨静（化名）2年前皈依了伊斯兰教。她向澎湃新闻坦言，因为害怕会遭到攻击，她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出门。

天空电视台表示，凶杀案发生后，由于嫌疑人未满18岁，警方没有第一时间公开其身份。但随着英国极右翼分子散播嫌疑人是“寻求庇护者”“穆斯林（无证）移民”等消息越传越广，要求举行反移民抗议活动的呼声越来越高。

迫于压力，警方不得不公开了行凶者的身份：17岁少年阿克塞尔·鲁达库巴纳（Axel Rudakubana），出生在卡迪夫，其父母是来自卢旺达的基督徒。

在事实与谣言撕裂的现实背后，是敏感的移民问题。本次骚乱还放大了领导抗议活动的反移民极右翼分子与移民之间的对立。

英国广播公司（BBC）在一篇评论文章中称，右翼分子之所以能够煽动情绪，是因为他们利用了英国社会中的一种挫败感。即部分人群面临高额生活成本、住房负担和低质量公共服务，他们往往对社会怀着不满情绪。

据《卫报》8月4日报道，负责追踪反穆斯林仇恨犯罪投诉的英国全国性监测组织Tell Mama表示，过去一周，当地穆斯林群体经历的恐惧，比如受到的威胁（强奸、死亡）等增加了5倍，仇恨犯罪事件增加了3倍。这些与日前的反移民骚乱直接相关。

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报道称，今年7月初刚刚上台的斯塔默，8月5日在唐宁街主持召开代号为“眼镜蛇”（COBRA，内阁办公室情况通报A室的简称）的紧急会议。斯塔默表示，本次骚乱并非抗议活动，而是有组织的暴力行径，在英国街头和网络上都不会有立足之地。

仅从本次骚乱来看，天空电视台报道称，作为目前的执政党，工党需要在解决移民问题的同时，不流失这个该党传统的支持者群体。但这比审判暴力抗议者要困难得多。

根据此前工党的竞选纲领，政府应对非法移民的举措是建立“边境安全司令部”并与欧洲国家加强合作，以打击人口贩运犯罪行为。

在上任首相之初，斯塔默就宣布废除前政府为处理非法移民问题所推行的“卢旺达计划”，转而通过打击有组织犯罪等解决这一问题。

报道分析称，政客的首要工作是对骚乱、抗议事件的起因做出建设性回应，但这不意味着一定要同意某一方的立场。

实际上，从8月7日并未出现大规模骚乱这一事实来看，并非所有英国公民都对移民持极端立场。在英国的右翼团体之外，持有类似立场的人并不在多数。

郑雨静说，自己对移民没什么太多看法，因为“所有人都应被给予一个机会”。

布莱顿大学人文和社会科学学院主要讲师科金（Chris Cocking）向澎湃新闻表示，从目前的情况看，主要是极右翼分子等参与了骚乱，整体上英国公民没有对移民产生不满情绪。

“英国人了解移民带来的好处（比如他们能为医疗系统、社会保障系统等做出贡献），因此很难说本次骚乱对英国的移民问题有一定代表性。”科金认为。

削减开支滋生青少年犯罪

据报道，斯塔默坚称，只有“一小撮无脑的人”和“暴徒团伙”是推动目前暴力事件的幕后黑手，但这回避了英国社会中更深层次的问题。

郑雨静认为，正是英国衰退的经济和社会现状，让人们开始“猎巫”。“社会现状让人们试图找到可以责怪的人，这变成了掩盖社会（深层）问题的机制。” 郑雨静说。

英国经济长期萎靡，让政府不得不削减公共开支。CNN认为，虽然斯塔默承诺，将动用“全部法律力量”对付“极右翼暴徒”，但他口中的这种力量，已经被多年来的预算削减所削弱。

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英国公共财政状况急剧恶化。为应对财政危机，此前历届保守党政府对英国公共服务都实施紧缩政策，大幅削减公共开支。在过去10年时间里，英国的公共服务部门一直抱怨资金不足，且接近陷入僵局。

削减公共开支的连锁反应，滋生了青少年犯罪等其他社会问题。以本次骚乱的源头、绍斯波特镇凶杀案为例，凶手仅有17岁。

在接下来的全国性骚乱中，同样不乏未成年人涉案。据天空电视台报道，在达勒姆，一名15岁的少年因违反公共秩序被捕；贝尔法斯特一名15岁的少年，被控犯下暴动罪和持有武器罪。

《卫报》今年6月曾刊文称，有英国青年团体估计，自2010年以来，英国政府在青年扶持方面总共已经削减了超过100亿英镑（约合人民币913亿元）的资金。

此外，在2012年至2023年期间，由于政府支出减少了75%，英格兰地方当局运营的青年中心数量从917个下降到427个。

位于伦敦的英国青年组织UK Youth认为，当针对青年的预防性支持被削减时，年轻人更容易受到犯罪和其他反社会行为的影响。

据半岛电视台报道，在英国，年轻人存在脆弱性，因此他们“更容易被剥削”。导致脆弱性产生的来源，可能是由于贫困或种族主义，让这个群体的主要需求未被满足。此外，存在心理或学习问题的年轻人，如果没有得到诊断或支持，也易于遭到这种剥削。

东伦敦大学犯罪学高级讲师坎宁汉（Emma Cunningham）向澎湃新闻分析称，在英国，减少青少年暴力是一个长期的、需要（政府）资金支撑的过程。

“这个领域的专家，往往是负责青年事务的工作者，以及那些有相关经验和知识的年轻人。有相关经验的年轻人，能够帮助他们的同龄人，避免让他们走上歪路，并告诫他们暴力的真相。”坎宁汉表示。

根据英国政府今年1月公布的数据，在2022至2023年，逮捕的青少年罪犯（10至17岁）人数较前一年增加了9%。同时，涉及青少年的案件数量较上一年增加了8%，为近10年来首次出现同比增长。青少年再犯罪率比上一年上升了0.9个百分点，这是10年来的首次上升。

社会仇恨的“放大镜”

对于一起凶杀案逐渐扩大为全国性的骚乱，X（原推特）等社交平台无疑在其中充当了社会仇恨“放大镜”的作用。

BBC报道称，对于本次骚乱，斯塔默此前公开警告社交平台公司，“暴力骚乱是从网上煽动起来的：这是一种犯罪，这发生在你们这些平台上。不论在什么地方，都应遵守法律。”

英国警方指出，网上的虚假信息在本次骚乱中发挥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X目前的所有者马斯克在接手该平台后，改变了审核虚假和仇恨内容的方式。他解雇了数十名相关领域的员工，并引入了新的审核措施，包括用户能够向事实核查帖子提供更多相关信息。

英国反种族主义慈善机构“希望不是仇恨”（Hope Not Hate）的研究主任穆尔霍尔（Joe Mulhall）向CNN表示，马斯克接手后，部分曾被X平台销号的右翼分子，又拿回了其账号。这让他们能够再度在公众面前，展现“危险和分裂的宣传”。

BBC认为，英国目前大乱的情况进一步证明，网络世界能够加剧现实世界里已经存在的紧张态势。

工党议员翁乌拉（Chi Onwurah）和巴特勒（Dawn Butler）均向美国政治新闻网站Politico表示，他们将向包括马斯克在内的科技公司高管施压，要求这些人回应关于社交平台在加剧英国骚乱中起到何种作用的问题。对于英国政府的表态，马斯克非常不满，称“英国内战不可避免”。

马斯克不肯“背锅”，是因为极右翼分子或许依靠社交平台煽动了仇恨情绪，但其针对群体与英国社会本身也有关系，他们大多是存在割裂感的本地人，只希望在社交平台上寻求与自己三观一致的帖子，而不在乎真假。

二战后，英国经历了大规模社会和经济衰退。这是因为英国鼓励国家建设使得社会支出不断上涨，造成了资本积累下降的趋势。加之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英国推行的去工业化政策，冲击了这一时期内英国的就业率和制造率。

牛津布鲁克斯大学现代历史系荣誉教授格里芬（Roger Griffin）向澎湃新闻表示，上述历史原因带来的割裂感让很大比例的英国年轻人和中年人，尤其是男性，不再认同BBC等英国主流媒体所展现的英国。

“这一部分人感到与官方生活隔绝，与英国没有情感认同。在种族、文化、语言、宗教等问题上，他们可能遭遇了社会或经济剥削。”格里芬表示。

主攻群体心理研究的科金进一步表示：“一旦出现了社会孤立感，人们就会从社交平台上寻找与他们观点相同的帖子，对于其中所谓的假消息，也不会有太多批判性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