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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上的修行:印巴尖措对佛的承诺|镜相

2024-08-23 17:1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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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源:受访者本人供图

作者 | 杨海滨

编辑 | 柳逸

“印巴尖措每天六点进入冰窖般的工作室,连热茶都不喝,怕给手掌增温,也怕散发出的体温给房间增温。他努力让身体像变色龙一样随着低温环境降下来,这也是他数十年来在冬季进行雕塑时养成的习惯......就这样一直到正月十四日凌晨,雕塑完的佛像被众师傅抬到八塔广场的巨大花幔帐内,“忽如一夜春风来”地出现在早已等待朝拜的如河水般涌动的信徒们面前。二十四小时的周期宛如昙花一现,像飘过的一场梦境。印巴尖措觉得,这也是喇嘛教用花朵对时间的一种解释。“

(澎湃新闻·镜相工作室首发独家非虚构作品,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在指尖上修行

零下二十摄氏度,是这座藏式四合院中三间上房里白天的恒温。到了晚上,气温更是跌进零下三十摄氏度,连空气都被冻得发出噼啪的响声。印巴尖措盘着腿,坐在排成一行的数位艺僧喇嘛中,专心制作2014年度的酥油花。他清晰地感到身体里的血管如山下的湟水河,被冻成一条条冰道,厚厚的袈裟“染木汰”也挡不住那如万千虫子啃噬的感觉,原本该有的疼痛变成了麻木。全身只有双手还有知觉,可也要在捏造前将手伸进长满冰茬的水盆浸泡,让手温处于零摄氏度以下,才敢拿酥油团贴在佛像骨架上。

印巴尖措在2024年5月17日,对我形容他在那年感受到的寒冷,我们的谈话发生在他位于塔尔寺的家里。“何止那年,每年冬天都是如此”——他这样说。2014年,他就已是上花院“掌尺”——这是藏语,译成汉语是艺术总监。“这个艺术总监不仅要经过花院考试,还要经过来自藏区酥油花制作界数位权威人士的评定,是付出巨大的代价才能得到的,可不是一纸行政任命那样简单的事。”我在他说这话时,看到他扬起僵硬又弯曲的手指,知道那就是他说的代价。“再则,总监还有个重要使命,在任期内每年冬季,决定当年酥油花制作的主题,再率众僧进行具体的创作。”

通往印巴尖措家的石板路(作者供图)

塔尔寺(作者供图)

2014年冬的藏历年(与汉族农历相似)十一月初的这天,是他宣布今年酥油花创作主题的日子。他从年初便与诸位上师经过数次讨论,直到今天才正式宣布:藏族历史上的大智者托尼·赞布扎在千年前创造出藏文字,松赞干布为他举行了一场庆典,就以那场盛大庆典的场面为主题,在正月十五展出。

塔尔寺的艺术学校分上下两个花院,每年制作酥油花时又存在竞争关系,为防泄密,彼此从建院以来就养成不用图纸的传统习惯。印巴尖措宣布完主题后,又将具体雕塑任务口头分配给艺僧,在一片“呀、呀”的应答声后,众人从阳光照耀的温暖小院步入冷库似的上房,也就是雕塑的工作室,在接下来的七十多天里“闭门造梦”,直到正月十四日凌晨,在信徒们响彻天地的吟经声中“花开见佛”。

艺僧们进入工作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去年的酥油雕塑全部拆除,合成一团,在千锤百炼中增加韧性,搭成今年主题创作的框架。再将今年冬季从牧区收来的高黏度新鲜酥油切成薄片,加入适量冰茬水和各种天然颜料,揉成均匀的团状,据雕塑的需要再分成小团。但酥油的融点在零上二摄氏度,人的手指自然温度在三十余摄氏度,一接触极易融化变形,所以在雕塑前要把手指伸进冰茬水盆中冷却到零摄氏度以下,方能进行捏制。

印巴尖措正在制作酥油雕塑(受访者本人供图)

酥油花(作者供图)

印巴尖措每天六点进入冰窖般的工作室,连热茶都不喝,怕给手掌增温,也怕散发出的体温给房间增温。他努力让身体像变色龙一样随着低温环境降下来,这也是他数十年来在冬季进行雕塑时养成的习惯。没想到今年他竟然没挺住这寒冷,浑身发冷脑袋沉重,成为第一个感冒者。他知道感冒是这期间的流行病,每人都会轮流一遍,但还是为成为第一个感冒者懊恼。然而,捏制酥油花都有严格的时间规定,印巴尖措就一直坚持着想扛过去,可不时的抽搐还是让徒弟看出,徒弟又跑到寺内藏医院找来藏医。

印巴尖措没有把这些艰辛放在心上,“重要的是把酥油花捏造出来献给芸芸众生。在我眼里众生都是佛,我就是要拉近那五彩斑斓的佛世界与人的距离,让佛陀慰藉人的心灵。精益求精的制作本身也是修行,是一次次积累功德的过程,所以不可有一丝懈怠。”

之后的某天,他觉得在感冒期间搭的骨架有些倾斜,这点瑕疵在神圣的工作中是不能容忍的,需要将数天来的工作全部推翻。为不影响别人的工作进度,他和徒弟在别的艺僧结束工作后的晚上十点,再来到工作室重新搭架。近负三十摄氏度的气温,他身上的藏袍起不到一点保暖作用,徒弟除了为他准备原材料外,不停地递给他热茶,增加他的热量。此时众艺僧都休息了,即使喝再多的热茶也增加不了房间里的温度。他不停对徒弟说着“要坚持”,反倒像给他自己鼓劲。

就这样一直到正月十四日凌晨,雕塑完的佛像被众师傅抬到八塔广场的巨大花幔帐内,“忽如一夜春风来”地出现在早已等待朝拜的如河水般涌动的信徒们面前。二十四小时的周期宛如昙花一现,像飘过的一场梦境。印巴尖措觉得,这也是喇嘛教用花朵对时间的一种解释。

天才,是一种宿命

“他这人生下来就是当喇嘛的天才”。

这是我的藏族朋友索南介绍我认识印巴尖措时形容他的一句话。从他们藏族人的视角看,印巴尖措自小就是天才的喇嘛。作为塔尔寺壁画传承人,青海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唐卡中“勉唐派”和“却西派”的代表传承人,他的多重身份就说明了这一点。

索南说的这位天才在1981年十三岁时,从当时的湟中县帐房台村藏语小学毕业后,就自己来到塔尔寺跟着师傅修习经文。每天黎明,他在那只大鼓发出的雄厚响声中起床。从经堂传出的诵经声和飞鹰划破寺院上空的飞翔声交织的时光,让他无比惬意。也许是藏族人才有的文化基因,男孩们从小都有当喇嘛的自觉念头,它会在某一刻自然地萌芽。印巴尖措在一年后正式出家,当了一个小喇嘛。

有天他在经堂念经休息,随手画了张佛陀的头像,被旁边的尖样师傅看到。师傅是塔尔寺花院却西派唐卡传承人,觉得印巴尖措是个画画的料,就带着他去了上花院,让他开始学习捏制酥油花。

“这也是我到塔尔寺后接触到的第一个艺术门类。”

可在第一年冬季学捏酥油花时,他的双手就因为每天千万次伸进冰水盆,冻得满是冻疮,浑身亦一直处于低温中,一次感冒要整个冬季才能痊愈。这种艰苦和以前想象的坐在经堂念经有很大区别,年幼的印巴尖措心生畏惧,控制不住对生着牛粪火炉的老家的怀念,在想象中,他甚至看到母亲端递给他的一杯杯热茶。每当想到此,他就会悄悄步出房间,来到隔壁,对正念经的小阿卡带着哭腔说:“我想回家。”

两天后,他意外看到师傅给他买了点糕点,送他回帐房台村探亲。当喇嘛也是有人间亲情的,他们认为生命是父母给的,父母是人世间最大的佛。印巴尖措拿着礼物高高兴兴地跳跃着回到家里,只待了一天,便又开始想念冰冷房间里的酥油和那盆结着冰茬的水,想念师傅在他不专心时在他头顶上的一掌,于是又急不可耐地返回寺院。

1983年,已十五岁的印巴尖措制作酥油花已有三年,他表现出的才艺像高原四月破土而出的牧草,蓬勃着朝气,也散发天才的气息。这点被当初发现他有绘画天赋的尖样师傅看到了,在酥油花展览结束后,他叫他跟他学画唐卡。

多少年过去了,回忆起当初学唐卡,他仍清楚地记得那年丁香花盛开时上的第一堂课,尖样师傅要他连续一周画直线。他以为简单,也确实简单,但一个动作重复到第三天时,就枯燥无趣,也让他有了放弃的念头。转念一想,师傅这样要求肯定有道理,他个性中的坚持显露出来,便继续画直线。他并不知道这是师傅对他意志的考试,直到第七天师傅表扬时,他才知道通过了这场考试。

画一张释迦牟尼像要从头部画起,依次是身体,双腿,双脚和莲花台座,而这还是赤身的,需要在上面再画上飘扬的衣服,每个画面都有一定的程序和数个层次,需要一遍遍耐心地重复着画。

开始时师傅让他在A4大小的纸张上画,那时的纸张还很紧缺,即使有钱也未必能买到。为节约纸张,他画繁冗人物,按传统在一道程序上画十五幅,一个人物有一百多道程序,要两千张双面A4纸才能画完,“长时间握笔,手指都磨出坚硬的老蚕了”。接着就是学习染色,这是唐卡最主要的点染技法,比画人物线条更需耐心,需要一年才能完成一幅唐卡的背景颜色。其所需耐心可见一斑。

1985年冬天的某个上午,正当他聚精会神地捏酥油花时,一抬头就看到十世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大师从门外走了进来,停在他身边看他捏酥油花。

这件往事成为凝结他人生的最幸福的永恒瞬间,多年后他回忆起此事,仍心潮澎湃。当然,他制作酥油花的技艺给大师留下印象,也是因为他代表着塔尔寺酥油花制作的未来。一个小学徒就这样一步步成为师傅,直到四十余年后成为上花院“掌尺”,再成为上下花院的主管。

2014年CCTV9频道拍摄专题片时,印巴尖措被摄制组的一位专家问是不是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他说:“连省级都不是。”专家说:“这么好的手艺,怎么连省级都不是,你是国宝级人物。”这话让陪同摄制组前来的本省专家有点挂不住脸,忙说:“正在审批中。”结束拍摄后,专家立即找人送来省级非遗传承人的各类申报表格,不久后又从北京寄来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的相关表格,要他入会。

“填写表格的文字必须是汉字,不能用藏文,因为管理者不认藏文,我又不认汉字。再说一旦成为国家级传承人,每年有很多汇报材料及各类总结需用汉文上报,这对我来说是困难的事。我就是个画唐卡的艺僧。”他就此拒绝了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的名号。

唐卡中的佛世界

印巴尖措说的“唐卡”为藏语,译成汉语是用彩缎装裱悬挂供奉佛像的卷轴。藏族是逐水草而生活的民族,全民信教,在雪域高原里的游牧岁月里,那些历史更迭中的大事件或大人物,都会被艺僧画成高大威严的壁画置于寺院内,供信徒朝拜。

对牧人来说,遥远的距离使朝拜成为奢望,为表达对喇嘛教的虔诚,牧人会专门来到寺院找喇嘛艺僧,请求画一幅便于随身携带的、能代替寺院巨大壁上佛像的唐卡,供于帐篷中,让自己能够随时朝拜,这就是唐卡的来历。

印巴尖措正在创作唐卡(受访者本人供图)

牧人来寺院找喇嘛订唐卡时,并不会立即付钱,阿卡接到委托后会虔诚而精心地绘制,心中不会有任何功利考量,在一年或更长时间里画好这张唐卡。牧人在请走唐卡时,看到画的就是自己心中的佛,通常会多付一笔钱,表示对画师的肯定,所以所有的画师都会心无旁骛地画着。

我想起路过西宁某条千米长的街道时,就看见了数家唐卡店。我被人们盘腿坐在临街玻璃窗前专心绘画的景象吸引,便走进大厅询问画师价格。画师穿着藏服说着汉语,告诉我唐卡的价格以五万、十万、十五万如此类推。顾客给什么价,他就给顾客什么级别的唐卡,区别在于颜色用的是天然矿物质还是人工调和剂,画面是粗糙还是精美。

印巴尖措认为,现在很多画唐卡的人是为了赚钱,哪还有原本的神圣?像他们这些从小就在寺院画唐卡的喇嘛画师,在给牧人画唐卡时,都是把法力摆在第一位。“那些收藏家收藏我的作品,也是基于这个原因才收藏。据我了解,收藏家很少收藏那些作为艺术品的唐卡。”

印巴尖措的唐卡作品(受访者本人供图)

那天在大昭寺,师傅带着印巴尖措来到一处平时不开放的院落。他在散发着浓郁藏香的一间房间,看到数幅藏而不露的精湛壁画,从形式到颜料都将他震得说不出话。他马上想到塔尔寺还没有这样的大型壁画,便暗自许下了心愿,“在我有能力时,一定为塔尔寺绘制一幅大型的传世壁画”。藏人有个习惯,只要在佛堂面对佛发过誓,都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去实现。他之所以发这个誓,是因为有从小学习酥油花、唐卡、堆秀这“塔尔寺三绝”的经历和功底,加上这次在拉萨的深造,才敢许下这样的宏愿。

实际上寺院也像行政单位一样,需管理人员,那些优秀的僧人会被寺院高层通过一套专门的考试,提拔到管理岗位上。印巴尖措就是通过这样的选拔到了时轮经院当管家。

这时期他画的唐卡一幅可卖数十万、甚至上百万,且有收藏家源源不断开始找他预订,也就是在这一时期,他开始在静心画唐卡还是转入商业的矛盾中徘徊。正在他犹豫不决时,某天,他独自穿过那条狭长的开满丁香花的石径小路,无意中一抬头,看见白塔顶被阳光照耀得闪着光芒,他突然领悟,自己其实是个天生的职业喇嘛,是佛陀座下的忠实信徒。于是在丁香花残尽的月底,他带上数幅作品去了拉萨,参加中国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勉唐画派传承人、西藏大学艺术系教授丹巴绕旦先生的招考,他想从理论与实际的结合中,再次提高综合素质。

丹巴绕旦大师收学生不仅看画,也注重理论。印巴尖措经过一系列考研般的考试,最终才成了大师的学生。就这样,他在2005年放弃塔尔寺掌尺身份来到拉萨,开始了三年的勉唐画派专业学习。三年里,除正常学习外,他几乎看完了拉萨所有寺院里收藏的唐卡,还在老师的带领下到北京雍和宫细细瞻仰了数世纪以来收藏的古老唐卡。他自费去了趟尼泊尔,因为有种说法是,唐卡的起源就来自那里,他要回到源头。他瞻仰了加德满都数家寺院里多幅唐卡,走访了当地著名的喇嘛画师,技术也再次在浴火重生的淬炼中突飞猛进。

“梵呗”:狮子的吼声向远方传递

回到塔尔寺的几年里,印巴尖措不时想起十七岁那年在大昭寺面对释迦牟尼时许下的宏愿,经数年准备,他在2009年带着十二名年轻的艺僧(其中有三位是他的徒弟)开始创作一幅三十八米长、二米六高的大型壁画——《释迦牟尼生平图》。仅从这名中就可以感到人物众多和场面恢宏。他突破了塔尔寺壁画有纪录以来的历史,创造了一个气势宏大的场面。“吟经自是修行,以虔诚之心绘制唐卡更是静寂的修行,是以心证道的结晶,以肃穆之心,弘道之愿,以造化之笔绘出磅礴的心迹。”他指着壁画这样说。

壁画《释迦牟尼生平图》创作中(受访者本人供图)

为了得到绘制大型壁画所需的各种天然矿物质原料,他一个人先是搭上长途班车,来到海拔在四千米以上的牧区,果洛、玉树、海南、海西、海北和黄南一带。一出去就是十天半个月,有时风餐露宿在山野,走遍山川河流采撷藏红花、大黄、蓝靛等上百种植物。后是带着收藏家购买唐卡的钱去西宁,倾尽钱财买来珍珠、黄金、玛瑙、珊瑚、孔雀石等上百种矿石,一共准备了数百种颜料,保证了壁画画面的丰富性。这些天然颜料也保证了即使经过数世纪的时光洗濯,画面仍能色泽明亮。“后来随着社会的发展,画画的颜料可以不再进山采撷,到专门销售颜料的商店就可买到成品,但我为了虔诚,绝不用一点人工合成剂,确保它的传统工艺。”

部分的天然颜料(受访者本人供图)

在绘制的所有日子里,他整天一早就立于壁画前创作,直到七八点才回家,高原与内地的时差有一个小时,有时他吃罢饭又回到壁画前画到深夜,终以两年的努力,以颈椎、腰部的疼痛,和以往捏酥油花时留下的手指弯曲的残疾为代价,完成了巨幅壁画的创作。

为让这幅巨画带着塔尔寺的痕迹,他把主佛背后的风景画成了塔尔寺的山水,让人一看就认出这是塔尔寺版的释迦牟尼,成为藏区壁画之最。这一年他四十一岁,在创作的黄金年龄中兑现了当年在大昭寺的诺言。“兑现诺言是一个僧人的基本品质,也是藏族人文化基因的另一种传承。”在开光那天,寺内所在活佛都来诵经,也有甘肃西藏的活佛参加,足见规模宏大和影响深远,这幅壁画如今也成为来塔尔寺旅游的游客的打卡必到地。

印巴尖措数年前画的那幅《大威德金刚》在2015年被世界遗产委员会的德国籍人员在北京一次小型唐卡展览上看到,官员一下被那繁复而庄严的画面震慑。“这才是正宗的藏族文化。”——后来,她几经辗转,来到塔尔寺印巴尖措家中,如此表达她最初看该唐卡时的感受。她在鲁沙尔镇住了两天,天天到他的画室看画、聊藏文化,又看了印巴尖措用九年时间画出的另外八幅唐卡,觉得永远看不够,于是她成了他的外国粉丝朋友。

印巴尖措与德国友人(受访者本人供图)

2016年夏,德国举办“世界遗产大会”,这位德国友人给他打了数次电话,邀请他携画参展。可当时他正带徒赶制赴上海唐卡艺术展参展的几幅唐卡,绘制唐卡是生命与时间的竞赛,需要他在心平气和中用笔尖反复蘸着舌尖上的口水,融化矿物质颜料,需要大量时间的堆砌才能完成。即使师徒三人一起画一天,也画不出佛背后那朵花瓣上一片叶子的三分之一。那位友人却说,“这是宣传藏族文化的一个机会,唐卡应当让世界了解。”也就是这句话,让他下决心去德国参展。

那位德国人还一一钦点了从他作品照片中选中的十幅唐卡,但其中五幅早被北京某收藏家收藏,为此他专门去了一趟北京,找到藏家说明情况,“我暂借二十天,在德国展出后立即奉还。”

印巴尖措带着十幅唐卡去了德国。展览期间的某天下午,一个中年男人来到释迦牟尼的图像前,当着众多参观者的面,像真正的牧人那样虔诚地磕起长头,引得外国人一片愕然。他上前一问,才知道此人是在印度长大的藏族后裔,听说柏林正在展出青海喇嘛创作的唐卡,专门从他工作的法兰克福前来瞻仰,并用祖先的方式朝拜佛陀。男人还说,一个藏族人的文化基因,不论在任何地方都不会被改变。德国电视台拍摄了印巴尖措的专访,并在节目中介绍了他漫长的学画生涯和唐卡中所承载的藏文化。

印巴尖措在德国展览上被围观(受访者本人供图)

2017年11月27日,属于他的唐卡展——“梵呗塔尔寺印巴尖措唐卡艺术之路”在北京民族文化宫开展。“梵呗”是汉语里的宗教用词,藏语发音为“奥姆斯帝”,是狮子的吼叫声向远方传递的意思。

他历时八年创作出的“十八罗汉生平图”首次公开亮相,有藏家愿意出价二千三百万收藏,但他拒绝了。同时展出的还有二十三幅各类题材的唐卡。在他的作品中,勉唐派“法制精严,用色细腻,富丽堂皇,石青石绿的运用独树一帜”的精髓,和却西派“端庄严谨”的风格融为一体,使他的创作无论在内容、风格或技艺上都个性鲜明。青海民族学院研究唐卡的班玛更珠教授看到后感叹,或是印巴尖措的技法,让最具藏族文化底蕴的唐卡得以发扬光大。

2017年11月印巴尖措在北京民族文化宫唐卡展开幕式上(受访者本人供图)

2017年年底,中国文物出版社将他多年来的唐卡作品,以《梵呗》为名正式出版,对他多年来的创作进行了总结。正当他满怀信心,心无旁骛地继续画唐卡时,不料因长期埋头创作,在2023年10月复发了严重的颈椎病。他虽在北京医院接受了最好的治疗,也还是免不了落下行动不便的后遗症。

“为艺术即使付出生命,我也心甘情愿。”

说到这里,印巴尖措从沙发上起身,在客厅里踱着步,我这才看到他的左腿和左手臂仍显得僵硬。他边说边走到院中,在两个康复支架前活动了一下,“现在我是握不稳画笔了,但一直在指导徒弟画唐卡。”他指着正专心致志画唐卡的徒弟,又说:“我必须继续画唐卡,别无选择,它是我一生的职业。”

(实习编辑陈芊含对文本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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