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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23年:独掌大权的刘太后为何没变成“武则天”?

2024-08-07 20:0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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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23年,大宋天圣元年,大辽太平三年。

上一期节目,我们送别了宋真宗。大宋朝的当家人就换成了宋仁宗,以及他背后垂帘听政的刘太后。

刘太后是谁啊?在民间传说里,她就是那个“狸猫换太子”的坏蛋西宫娘娘,还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刘娥”,是个背了1000年骂名的人;那在真实历史上呢,刘太后的名声其实很不错。

司马光对她有这么几个方面的评价,说她:第一,保护好了皇帝,第二,给天下立了规矩,第三,任用贤臣屏退小人,第四,无论是宫里宫外都镇得住场子。归总一句:为老赵家立了大功。你想,司马光是什么人?那是坚决捍卫儒家正统思想的人啊,他能对一个本朝的女主说出这样的评价,是挺不容易的。

《文明之旅》前面的节目已经多次、从各种侧面提到了这位刘太后。我看史料,尤其是关于这两年的史料时候,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就是她在政治舞台上的正式亮相的动作,太漂亮了,漂亮得让多少男性政治家黯然失色。

你想,在那个时代,一个五十几的女人,丈夫死了,儿子还小,自己突然就成了当家人,该是什么表现?哪怕装,也要装得悲痛欲绝,哭哭啼啼好吗?别说那个时候,就是今天遇到这种事,也都是得等远一点的人、家里的其他亲戚朋友来劝:老太太,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可得保重身体啊,这一大家子人等着你拿主意啊。反复这么劝,然后才能擦干眼泪,回归正常,对吧?

但是你看刘太后:就在前一年,1022年的3月23号,真宗皇帝驾崩,朝廷的重要大臣都来了,所有人就搁那儿嚎啕大哭。结果还是刘太后先说话:“以后有的是时间哭,咱们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然后就神色正常开始和大臣们商议起来了,比如遗诏该怎么写之类的。

咱们如果在现场,应该能够感受到一种微妙的东西,在那个刹那突然在大宋朝廷里冒头了,那就是——刘太后的权威。

权威不仅来自于公开的地位,它还来自于某个时刻某个人突然展现出来的“领导力”。比如一帮人在商量今晚去哪儿吃饭,大家都说随便,有人说了一个地方,大家都说,好,跟你去。你看,谁能定义当前大家要做的事,谁就是领导。1000年前的刘太后,在这一刻,既因为她是先帝的皇后,现在的太后,拿到了公开的权力,也因为她说出来的这句话,“以后有的是时间哭,咱们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拿到了隐性的权威。

在权力转移的那个瞬间,能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新身份的人,其实不多。

据说,1945年,美国总统罗斯福去世,当时的副总统杜鲁门就赶去见罗斯福夫人,进门就说,“夫人,需要我帮您做些什么?”罗斯福夫人,看着他说,“不,现在应该是我问您,能为您做些什么?”对啊,现在他杜鲁门是总统了,他才是压力最大的那个人啊。你看,瞬间完成这个角色转变,有多难。

不仅是当事人自己,别人也一样。还是杜鲁门的故事:杜鲁门上任之后,当时所有人还是习惯性地觉得,提到“总统”两个字,应该还是指罗斯福。杜鲁门要撤换财政部长,那部长就问啊,“这是总统生前决定的吗?”杜鲁门指着自己说,“不,这是总统刚刚决定的”。

讲这两个小故事,就是想让你感受一下:这种交替时刻马上认识到自己的新身份和新责任,其实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而当年的刘太后呢,瞬间就做到了。这就是政治家的素质。

这是刘太后亮相政坛的第一个动作,紧接着,第二个动作就来了,这是一件很血腥的动作——处死宦官雷允恭。

这个雷允恭是当时刘太后最信任的宦官。信任到什么程度?真宗皇帝去世之后,很多宫廷里的宦官就在真宗的陵寝上忙。雷允恭也是撒娇,老奴受先帝那么多年恩宠,我要去陵寝上干活儿。刘太后就说,不是我不让你去,是你从小就被惯坏了,又不怎么在外面干活。现在品级又混得这么高,如果是小事,人家让你去不合适,比较重要的那些事,你又不知道忌讳,万一你做错什么,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你听听这个话说的,够推心置腹吧?够为他着想吧?够自己人吧?

雷允恭说,不嘛不嘛,我就要去。刘太后说,那好,你就去吧。去了之后,雷允恭听到一种意见,说把真宗的墓穴稍微移动一点点,就可以让后世的皇帝多子多孙。那为什么不用那个墓穴呢?因为怕挖出石头和地下水来,那是非常不吉利的事。

那为什么不勘察清楚呢?因为来不及。办丧事都是有固定期限的。雷允恭大包大揽,我做主,有好的,不用好的?换!我现在就回宫跟太后说,太后肯定答应。你看,太后最宠幸的宦官这么说了,其他人还敢说什么。马上动手。

雷允恭回宫跟太后一说。太后说,这么大的事还是慎重吧,你再找负责的人商量商量。雷允恭也没当回事,随便糊弄了一圈,就说,商量过了。结果,新的墓穴果然既挖出了石头,又挖出了地下水。这个责任就大了。

你猜刘太后会怎么办?派了几波人,就地在陵寝上审问雷允恭。雷允恭说,我要拿着设计图自己去见太后解释。哪会给他那个机会?直接审,而且还审出了一些贪污的证据,直接就在当地杖杀,用棍子打死了。

反正我要是生活在刘太后身边,我会目瞪口呆。哎,这不是你最亲近、最宠爱的人吗?就这个事,说打死就打死了?连个当面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啊。就是这样。我们没有办法去猜测刘太后当时的心思,但实际上的结果就是: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位太后,没有什么你的人我的人,谁亲谁近这一说,一旦犯了错,马上翻脸不认人。更进一步地说,这也可能就是刘太后要借雷允恭的一条命,向所有人传递的一个信号:不要以为谁离我近,我给谁好脸色,我就偏心谁。我是天下的太后,我替皇帝掌着权呢,天子无私。

这是太后亮相的第二个动作,再说第三个:借着雷允恭这个事,顺手拿下宰相丁谓。

在《文明之旅》1021年那一期,我们介绍过这个过程。简单说就是,有人借着真宗墓穴这个事,到刘太后那里狠狠告了宰相丁谓一状,说擅自动真宗皇帝的墓穴,这就是丁谓伙同雷允恭干的。这个事嘛,你说宰相丁谓有没有责任?有,但也就是个领导责任。非要说这是丁谓包藏祸心,甚至是有意谋反,那也是太过了。

有一个细节:丁谓知道有人跑到刘太后那里说他坏话,就也跑到太后那里辩解,说了半天。太后不是垂帘听政吗?丁谓正说得热闹呢,突然,有一个宦官把帘子卷起来,说,相公,你跟谁说话呢?太后都走了半天了。

局势发展得很快,就这么个可大可小的事,很快,太后就决定,要杀丁谓。有人就劝,别别别,皇上刚即位,咱们就诛杀大臣,这太吓人了。人家丁谓哪有什么密谋,不过就是一件事忘了请示而已。太后说,好吧,那就不杀了,贬官吧。

这事急到什么程度?按说,丁谓是个宰相,罢免宰相是大事,那个诏书规格很高,叫做“制书”,按制度应那得让翰林学士来写。不,等不及,直接叫了当天值班的次等秘书,当时叫作“知制诰”的,马上就写,写完还要在朝堂上张榜公布,随后昭告天下,丁谓马上就得收拾行李走人。

丁谓是什么人?看过《文明之旅》1021年那期节目,你就知道,那不仅是功臣,不仅是有名的大聪明,关键是,朝野上下都觉得,在真宗一朝的最后阶段,丁谓就是和太后一伙的人啊。丁谓还和太后联手,拿下了寇准啊。这不,好容易太后掌权了,丁谓正等着品尝胜利果实呢,突然,就这么连轰带赶地撵走了?连面子都没有给?刘太后这过河拆桥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这可能是丁谓的想法。但是看在满朝大臣的眼里,这是什么信号?四个字:太后无党!

请注意,杀雷允恭、拿下宰相丁谓,这两个动作说起来容易,其实特别难。道理很简单:一个深宫中的太后,突然掌权了,难免有一些恐慌,有一些依赖心理,多少要有点自己人通风报信,要有点关系密切的大臣替自己挑挑担子。

后来宋朝还有几个掌权的太后:英宗时期的曹太后,对宰相韩琦就很依赖。韩琦吓唬她说,我老了,我要退休。曹太后说,那哪儿行?我老太婆本来应该在深宫里待着,我这不是没办法吗?才来垂帘听政。你要是走,我先走。后来哲宗时期的高太后,对外朝的大臣司马光,更是言听计从,甚至是拿司马光当政治导师。

但是你再看这位刘太后,杀伐果决,什么耳目、臂膀,一概不要。上场之后的这几个亮相动作,就是告诉天下人:太后无畏、太后无私、太后无党,太后就是今后的当家人。

厉害吧?厉害到没有破绽的程度。

但是,话又说回来,到这个时候为止,刘太后的行为虽然没有破绽,但是她的身份还是有一个天大的破绽。不是别的,就因为她是女人,她是垂帘听政的太后,她的合法性就是一个一言难尽的尴尬问题。

那我们就带着这个问题,穿越回1023年,来看看刘太后的真实处境。

“女主”的破绽

公元1023年,大宋天圣元年,刘太后垂帘听政,手里握着大宋朝的最高权力。但是这个时候,她也面对着一个天大的困境。

你就看这个年号,“天圣”,天地的天,圣人的人,很正常很朴素的两个字,但是当时就有人说怪话,你把这个字一拆,“天”不就是二人嘛,“天圣”就变成了“二人圣”,其实就是二圣人的意思,一个皇帝,一个太后,肩并肩。后来刘太后时期还有一个年号,叫“明道”,又有人说了,咱们把这个字再拆一下:明是日月,明道不就是“日月同道”的意思吗?日是太阳,代表皇帝,月是太阴,代表太后。对啊,再一想,那个武则天不就给自己起了个名字,是生造的一个字,“曌”,不就是上面一个日,一个月,下面一个空,“日月当空”的意思吗?哟!这个刘太后莫不是要当武则天?

这种私下里的嘀嘀咕咕,应该贯穿了刘太后当政的十年多时间。这是一个很别扭的时期。你说大家不认可太后垂帘听政吧?也不是,毕竟仁宗皇帝年纪还小。你说大家认可吧?也不是,儒家有一句话叫“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意思是谁家公鸡不吱声,母鸡负责打鸣儿,这家也就差不多要败落了。

这个别扭劲儿,其实来自于中国皇权政治和儒家思想的一个逻辑错位,是一个bug。皇权首先是一种男权至上的权力,最高权力毫无疑问是要在男性继承人之间传递的。武则天虽然是女性当皇帝,但那个权力是她篡夺的,和中国社会的观念还是格格不入,所以后来还是不得已还给了男人。那什么时候女人会压过男人呢?还真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当这个女人是母亲的时候。因为儒家要讲“孝道”啊。

如果是民间家庭里,这个也不矛盾。对外,一家之主是男人;对内,如果老母亲健在,老母亲在家里位置最高。《红楼梦》里的贾母就是这种情况。这是可以兼容的。

话说鸦片战争之后,有一个英国人就说,奇怪,一个官员,如果他妈妈病了,或者要照顾年迈的妈妈,可以理直气壮地请假。哪怕别人都知道,他是为了逃避责任。但是呢,从来没有官员因为老婆病了,去请假的。你说这到底是尊重女性还是不尊重女性?

还有一个现象,也很奇怪:中国人很少把朋友介绍给自己的妻子,但是会把朋友介绍给自己的妈妈。介绍的时候,朋友对自己的妈妈磕头,他也跪下来对朋友磕头还礼。这个场景在英国人看起来非常搞笑:两个身居高位,甚至胡子都白了的男人,为了一个女人互相磕头。这是我在杨联陞先生的一篇文章里看到的。英国人不理解,这是中国人既要男权社会,又要遵从孝道才会有的现象。

但是,如果是皇家,情况就复杂了。如果是皇帝是成年人,那很简单,跟民间一样,在外朝,皇帝最大,在宫里,太后最大。

这个方面,清朝的乾隆皇帝的处理方式很典型。他的妈妈,就是电视剧里的甄嬛,活了80多岁,乾隆皇帝好吃好喝供了一辈子,出去玩也都把老太太带着,你看,宫里面,太后最大。但是,如果太后要干政怎么办呢?乾隆皇帝的方法很简单,就是严令太监宫女决不允许在太后面前提外面的事儿。多一句嘴,定行正法。

有一次,老太后和乾隆闲聊,说听说有一座庙很灵验,但年久失修,问能不能拨点钱修一下。乾隆表面答应,一转脸就去斥责太监,这个庙的事,是谁告诉老太太的?外面的事,该说的,我会说,你们不许说。

你看,只要里外分开,皇权的男权和孝道的母权是可以共存的。但是,在公元1023年这种情况下,如果按孝道,在宫廷里面,母亲地位要高于儿子,太后比皇帝大,这个好说;但是在朝廷里呢?因为皇帝还小,只能靠母亲代为掌权,所以,一个女性权力最大,这就和皇权的男性属性冲突了。大家就会觉得别扭。

这个别扭劲儿,大家内心里也有一个解释,等皇帝长大了,太后还政皇帝,也就过去了,现在先忍忍。这就相当于,桌子腿断了,先拿块木头垫着,权宜之计而已,将来还是要修或者买新的。对,太后就是那块垫着的木头,既重要,又不受待见。

而且,更进一步地说,大家心里还是有两个担心的:第一,如果这个太后自己要当皇帝,怎么办?第二,这个太后如果用自己的娘家人,搞出外戚专权,怎么办?这可不是瞎担心啊,唐朝的武则天和汉朝的王莽,就是两个活生生的先例啊。

如果是古代北方少数民族,好办啊,南北朝时候的北魏就有这么个规定:如果后宫里的女人生了男孩,这个男孩将来有可能继位,把这个母亲杀了就完了。

虽然汉武帝也这么干过,但那不可能被正式确立为朝廷的制度。因为在儒家文化区,谁把皇帝的妈妈杀了,皇帝继位之后,根据孝道的原则,能饶得了他吗?所以,汉唐之后,怎么防范女主专权和外戚专权的问题,就成了一个大课题。这个课题,宋朝回答得不错。具体而言,就是从这位刘太后开始的。

很多人可能有一个误解,觉得这种皇帝年幼,太后掌权的局面是一个特殊情况,比较少见。其实一点也不少,有人统计过,在两千多年的皇权历史中,大约四分之一的时段,都是女主掌权,或者男女共同执政。太后执政的情况,共计32位,执政时长加起来,有500年之久。那宋朝有多少位呢?有9位。宋朝,北宋南宋加起来,一共18位皇帝,有9位太后临朝听政,你看看这个比例有多高。其中执政时间最长的,就是这位刘太后,执政11年。

那这11年的结果呢?可以说上上下下非常满意。

比如南宋有个思想家叫叶适,就说我们大宋朝,有几个东西是没有的,没有女宠之祸、宦官之祸、外戚之祸、权臣之祸、奸臣之惑,就是有,见了点苗头,也随后就除掉了。到了元代修《宋史》的时候,也这么说,说大宋朝三百年,既没有出汉代王莽那样的人,也没有出唐代武则天那样的事,是不是很了不起?

确实,这是一个很了起的成就。问题是,大宋朝是怎么做到的呢?

“王莽漏洞”

我们先来聊聊,为什么宋代没有外戚之祸。

一旦太后掌权,有一个很本能的冲动,就是信任自己的娘家人,爹也好,兄弟也好,这就是外戚。那为什么外戚一旦掌权,往往就会酿成祸患呢?就是因为外戚的权力是生长在这一个太后身上的,太后一旦把权力交还给皇帝,或者太后一死,外戚的权力基础马上就不存在了。所以,这是一个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你死我活的矛盾。外戚在失去权力之前,往往会拼死一搏,对皇权威胁极大。

有人统计过,西汉,有20家外戚,最后能不被灭族的,只有四家。东汉情况也差不多,众多外戚当中,只有三家保全了。你想,这是个多惨烈的情况。但是最后呢?最后西汉还是毁在外戚王莽的手里。这个感觉就是:外戚集团就像某种病毒,一旦找到了一个入侵的口子,就是某一位掌权的太后,就会从这个小口子里不断输入病毒,不摧毁这个宿主是不会罢休的。这个时候,太后本人其实就是一匹特洛伊木马,只负责把城外的兵运进来,最后她连自己的命运也掌控不了。

历史上不是有一个名场面吗?汉元帝的皇后王政君,让王氏家族成了外戚。她就是汉朝的一个伤口啊。王家人就通过她这个口子,不断地往汉室皇权输入病毒,一代代地往权力核心拱,最后培养出了要篡位的王莽。整个过程,都是在王政君的有意无意的帮助下完成的。到了最后的时候,王莽派人去找他姑姑王政君要玉玺,老太太那个骂啊,什么你们忘恩负义啊,猪狗不如啊,我这个老寡妇,反正快要死了,这个玉玺我就是带到坟里,我也不给你。但是骂有什么用呢?老太太最后还动了武,把玉玺拿出来往地上一砸,把传国玉玺砸坏了一个角。

你看,外戚专权这个政治逻辑一旦启动,最后所有人都没有好下场,包括太后在内。

那说回来,为什么宋朝有那么多太后掌权,但是偏偏没有外戚之祸呢?

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宋朝太后的身后,没有很大的家族势力,宋朝已经是个平民社会,没有豪门势力。这个问题,我们在《文明之旅》1025年的那期节目里再聊。这一期,我们主要是从防守方的视角,来看看大宋朝是怎么通过制度建设,防止外戚干政的。

其实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一个问题,就是大宋朝本身就是外戚篡权起家。

为什么这么说?你看,宋太祖篡的是后周的皇位,这是一个朝廷里领兵大将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欺负皇家孤儿寡母的故事。大宋朝的太祖赵匡胤很受后周皇室的信任,信任到什么程度呢,不光是他自己掌兵,还因此给弟弟赵光义攀了门好亲戚,成了后周的外戚。

关系稍有点乱,我帮你捋捋:后周世宗柴荣和宋太宗赵光义,有一个共同的老丈人,符彦卿。符彦卿的大女儿、二女儿都嫁给了柴荣,三女儿嫁给了赵光义。所以你想想,陈桥兵变之前,站在当时后周掌权的太后的角度看,这是我妹夫的哥哥,是我的娘家人,所以放心。陈桥兵变后,赵匡胤带兵回京要夺权,为什么太后答应得那么痛快啊?其中难免也是因为,这是我妹夫的哥哥,一家人多少会关照。事实也是这样,一直到这位后周太后死,大宋朝对她都很好。她是公元993年死的,那时候已经是宋太宗了。宋太宗以皇后之礼给她风光大葬,除了因为她是前朝皇后之外,她还是太宗的大姨子啊。

有了这么一段历史渊源,你想,宋朝皇帝能不介意外戚篡权吗?自己就是这么篡上来的嘛。

要说防范之道,也很简单,就是外戚可以有荣华富贵,但是不可以掌权。比如规定,外戚不能当文官,要当官,只能当武官。别看都是官,这在宋代官场上的地位,文武之间,其实是云泥之别。

那外戚不带兵,能当地方官吗?不行。有实权的地方官不行。那中央官员行吗?可以,但是高官不行。这是宋仁宗定下来的规矩,外戚不能当宰相,也不能当枢密使。

当然,所有这些规矩也都有例外。但是,只要出现例外,就会有人力争。

就拿刘太后这个时候来说,有一个人叫钱惟演。其实这是一个很了不得的人,我们在1019年讲西昆体的时候就提到,钱惟演是西昆体的创始人之一,是当时的文坛领袖。他还是吴越国君钱俶的儿子。这两个身份都很尊贵,但是坏就坏在,他还是刘太后的亲戚,他把妹妹嫁给了刘太后的干哥哥刘美。好了,自从有了这个外戚的身份,他的麻烦就来了。

刘太后掌权后,宰相马上就说,钱惟演是你亲戚,不能掌重要的权力了,他这个枢密使当不成了。后来钱惟演多次谋求当宰相,刘太后就通过宦官告诉他,算了吧,这事阻力太大了。钱惟演还不死心。有监察御史就公开放话:如果钱惟演当了宰相,朝廷的圣旨下来,我当庭就能给他撕了。

钱惟演这辈子,真是什么都有了,官阶、官品、勋位都到了最高级别,文坛也是大宗师,但就是没到中书省当过宰相,所以他曾经感慨,我这辈子只有一个遗憾啊,就是没有在宰相签发文件的那张黄纸上画过圈儿啊。

宋朝防范外戚,还有很多办法,比如外戚不能当皇帝的侍从官,什么意思?就是你们这种人,别离皇帝太近,容易被信任,时间长了不好。还有,外戚不许和宫里的女眷见面。你就是皇后太后的什么亲戚,连见面都不容易,还能起什么坏心思呢?还有,外戚不许和大臣们有过于密切的来往。等等。

所以你看,民间故事里的陈世美,中了状元,以为招了驸马就了不起了,当了皇帝的妹夫、老太后的女婿,这还不得飞黄腾达啊?所以才敢杀妻灭子,欺负秦香莲嘛。其实,这只是民间对上层社会的想象。如果陈世美真的在大宋朝当了驸马,成了外戚,他这个状元可就白中了,一点政治前途都不会有,只能混吃等死一辈子啊。

“武则天漏洞”

好了,刚才我们说的是宋朝对于外戚的防范,我们把这个漏洞称之为“王莽漏洞”,但是女主政治还有一个更大的漏洞,可以称之为“武则天漏洞”:万一哪一天掌权的太后,突然想过一把皇帝瘾,就是不把权力交出来,可咋办呢?

这是皇权逻辑的死结啊。道理很简单:皇权是一种绝对排他的权力,最高统治者就是说一不二的存在。给外戚立规矩可以,但是给最高统治者怎么立规矩呢?他本身就是规矩啊。

这就是刘太后这段历史的价值了。她是宋代第一个掌权的太后,时间非常长,有11年,无论是性格,还是政治才能,她也是最突出的。她甚至和武则天都一样,皇帝丈夫长期生病,在当皇后的时候就已经参与到最高政治决策里来了。所以,如果她要当武则天,她是最有机会的。

但是,通过她和当朝士大夫之间长达11年的互动,这件事毕竟没有发生。现在回看这一段的史料,我有时候都有点恍惚,说不清是她不想,还是她想,但是士大夫不让。反正双方都在疯狂试探、极限拉扯。

你说刘太后不想吧,她反正也确实问过,武则天是个什么人啊?大臣鲁宗道马上说,她呀,她是大唐的罪人啊,差点就毁了社稷。太后马上不吱声。

还有人建议为刘氏立宗庙,这是啥意思?就是要让太后这一族和赵家天子这一族分庭抗礼啊,刘太后就把奏书拿出来问群臣,大伙儿不敢吱声,也是这个鲁宗道站出来大声说,不可。

还有一次,刘太后和皇帝同时出门,太后的车子本来是要走在前面的,又是这个鲁宗道说,三从四德嘛,三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不就是让你车子要跟在儿子的后面嘛。太后没办法,只好照办。

直到刘太后死的时候,宋仁宗还说呢,这太后都病得不能说话了,还好几次扯自己的衣服,好像要说点什么,这是啥意思啊。有人说,她这是想穿天子的衣服下葬。如果你让她穿了,她到地底下怎么见先帝?仁宗这才恍然大悟,让她还是穿着皇后的衣服入葬。哎,就这点衣服上的小心思,到了,也没能如愿。

那你说,刘太后真有当武则天的心思吗?其实也不全然。同样是有个小官儿讨好她,建议按照武后的先例,给刘氏立宗庙,还有人献上了武后临朝图。但是换个场合,刘太后却又把这份奏疏往地上一扔,说了一句挺硬气的话:少来!我不做这种对不起祖宗的事情。

这就是政治博弈的复杂之处。从太后垂帘听政,到当武则天自己称帝,这中间有很多层次。比如,同样是太后垂帘听政,要不要把自己的生日定为节日?要不要以太后的名义派使者出使契丹?和皇帝同时出现的时候用什么礼节?等等等等,太后可以一步步地往前试探,士大夫们也会一层层地拼命抵挡。

这里可以举一个例子。太后垂帘听政,太后确实是最高权力的拥有者,但是具体怎么拥有权力呢?这里面就有很多文章可以做了。

刘太后刚上台的时候,两个宰相,丁谓和王曾拿出来的太后听政的方案就不一样。

王曾建议的,和东汉时候的太后垂帘差不多的方式:太后和皇帝每五天上一次朝,皇帝在左,太后在右,面前挂个帘子,处理政务。

而丁谓建议的方案是:皇帝是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两天召见一下大臣,那当然是礼仪性的了。那太后怎么办呢?分两种情况:大事,太后和皇帝一起见宰相班子,讨论决定。小事,就让宦官把宰相的处理意见报进去,太后在上面签个字,就发下来执行。

是不是听着有点晕?这有啥区别呢?区别很大啊。王曾一听丁谓的方案,就反对,当时说了一句话,说你这是把太后和皇帝分开,然后还把宦官搅进来啊。王曾确实很敏锐。丁谓的方案,留下了几个空间。

第一,如果按照王曾的方案,太后和皇帝五天见一次大臣,那能讨论个啥?太后虽然有最后决定权,但是时间限制住了,权力也就限制住了。权力的天平就会偏到宰相群体这边。但是,如果按照丁谓的方案,太后和皇帝可以随时召见宰相群体,那太后的权力就大多了。

第二点,大事这么着,小事那么着——那么请问,谁来定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当然是太后。这样就赋予了太后想管什么就可以管什么,想不管什么就可以甩锅给宰相的空间。所谓权力,其实最核心的部分就是决定——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

第三,大事,太后和皇帝一起召见宰相;小事,就让宦官用公文来传达意见。那如果太后有什么事不想让皇帝知道,或者不愿意当着皇帝的面讨论,就可以说这是小事,然后独立操作。这不就把太后和皇帝分开了?长此以往,太后的权力就会越来越大,为将来归政皇帝制造了障碍。

还有第四,这里面搅合进来一个宦官,来回传递消息。千万不要小看这种传递消息的人,他会在关键时刻发挥关键作用。丁谓其实也可能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操纵朝政的空间。他跟宦官勾结得多嘛。

你看,这么一分析,你就知道,不同的听政方案,其实细节区别非常大。短期看没什么,时间一长,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就会被放大成完全不同的政治后果。

刘太后执政的这11年间,刘太后和士大夫们都在采取“切香肠”的方法,既在一点点地接近目标,又在今天切一片,明天切一片地互相试探底线。但是,11年走下来,大家担心的那最后一步毕竟没有发生,刘太后还是只能穿一身皇后的服饰,到地下去见先帝了。这就是士大夫的胜利。只要没有走到最后那一步,就是确立了一个政治先例。连刘太后能力那么强,机会那么好,都没有做到的事情,后来有野心的人,拿镜子照照自己这个样子,可能也就算了。

今天我们粗粗地回顾这个过程,宋朝是怎么给垂帘听政的太后膨胀的权力欲踩刹车的,通过这个过程,可以感受到大宋朝的一个基本执政的方略。这个方略,在宋太宗的即位诏书里被表达为八个字:“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就是对任何可能的风险,都准备了防范的办法,对任何现实的隐患,都设置了制约的机制。

你可能一听,说这个办法好,防患于未然嘛,有什么不对呢?

这就要说到宋朝政治的特征了。钱穆先生在这本《中国历代政治得失》里面讲了这一句话:“在我们要讲的汉、唐、宋、明、清五个朝代里,宋是最贫最弱的一环。专从政治制度上看来,也是最没有建树的一环。”说大宋最贫最弱,看了这么多期文明节目,恐怕你也不能认同。当然了,如果要说政治制度的创造性,宋朝确实很弱;但是要论补漏洞的功夫,宋朝的本事可是数一数二的。

你想,大宋朝生于忧患啊,是从五代乱世中崛起的啊,再往前一看,此前1000年的汉唐时代也留下了很多教训。所以,大宋君臣一直在殚精竭虑地想修补这些漏洞,把亡羊补牢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宋代之前的那些制度缺陷好像一下子都消失了。

但问题是,在现实世界中,从来没有什么只有收益没有代价的好办法。补上了一个漏洞的补丁,在看不见的地方,一定又打开了一个新的漏洞。解决一个问题的手段,一定会成为下一个要解决的问题。

这是宋朝历史最让人深思的地方。

比如,“事为之防,曲为之制”,也就意味着,但凡是在有风险的地方,就权当风险已经发生了那么预防。那它的推论就是,如果看见一个人带了犯罪工具,就可以推断他要犯罪,所以必须提前遏止。这样对吗?

北宋的人,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皇亲、外戚、宦官、军队作乱、地方造反,所有这些内乱,北宋都用这“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八个字防住了。但是他们可能意识不到,同样也是因为这八个字,在金兵南下的时候,因为对地方武装的防范过严,以至于中央禁军一垮,就再也没有还手之力,国家马上就濒临死亡。还有,南宋的岳飞冤案,根子其实也在这“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八个字。岳飞有能力造反,所以就必须提前制止他造反,所以为了莫须有的罪名杀掉他,也是可以接受的。多荒唐的逻辑啊。这个故事,再过两年,我们就会讲到。

这就是我们穿越回历史时空,伴随着古人步伐往前走的强烈感受:面对难题,没什么办法可以一劳永逸,应对挑战,历史永远是一个无限游戏。

好,这就是我为你讲的1023年的刘太后的故事。我们明年,在1024年,在一个精彩创新事件里,再见!

参考文献:

(宋)李焘撰:《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华书局,2004年。

(元)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85年。

(清)徐松辑录:《宋会要辑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

司义祖整理:《宋大诏令集》,中华书局,1962年。

(南朝宋)范晔撰:《后汉书》,中华书局,2000年。

(清)赵翼撰:《廿二史札记》,中华书局,2008年。

中华书局编:《清实录》,中华书局,2008年。

(清)梁章钜撰:《浪跡三谈》,中华书局,1981年。

(宋)文莹撰:《湘山野录》,中华书局,1997年。

(汉)班固撰:《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

王化雨:《面圣:宋代奏对活动研究》,三联书店,2019年。

吴铮强:《官家的心事:宋朝宫廷政治三百年》,世纪文景,2023年。

刘云军:《隐秘的女皇:北宋刘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天地出版社·华夏盛轩,2022年。

张邦炜:《宋代皇亲与政治:解读赵宋王朝“家天下”的政治内核》,北京汉唐之道图书发行有限公司,2021年。

米莉:《帝制中国的女主与政治:关于女性统治的合法性探析》,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

周佳:《北宋中央日常政务运行研究》,中华书局,2015年。

邓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

刘静贞:《皇帝和他们的权力:北宋前期》,稻香出版社,1996年。

[英]崔瑞德:《剑桥中国宋代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

刘静贞:《社会文化理念的政治运作——宋代母/后的政治权力与位置试探》,载邓小南等编:《宋史研究论文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

刘静贞:《从皇后干政到太后摄政——北宋真仁之际女主政治权力试探》,载鲍家麟主编:《中国妇女史论集·第五集》,稻香出版社,1991年。

赵冬梅:《“先帝皇后”与“今上生母”:试论北宋政治文化中的皇太后》,载张希清等主编:《10~13世纪中国文化的碰撞与融合》,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

杨联陞著,林维红译:《中国历史上的女主》,《食货月刊》1972年第1卷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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