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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知青往事:浪漫河谷间悄然萌生的爱情
我当了十年又七个月的知青,写下了10本知识青年题材的书,从知青的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写起,一直写到这代人整体地步入老年的门槛。碰到知青伙伴们,他们仍在问:“你还在写小说吗?还在写我们的故事吗?”我说:“写下10本书了,写不少了,该尝试着写一点其他题材的故事了。”
他们马上连连摇头、晃手,说:“不行不行,你是知青出身,你就该写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事。其他的故事让他们写去,我们的故事太多了,不信我给你讲几个。”
于是一个一个故事就讲开了,喝个茶往往喝到黄昏,吃顿晚饭往往延续到夜里的九十点钟。讲的人声情并茂,滔滔不绝,而听得人(当然也包括我)更是随着讲述回到了当年的知青岁月,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于是我的笔记本上记下的故事越来越多,于是我欠下的债也越来越多。我自知不可能把每一个感人的故事都写成小说,但是空闲下来,翻开记事本,回味回味这一个个故事,在我也是一种享受。
这是我一位老朋友的故事。他身上的故事太多了,我只能集中在“知青情”这一点上,写一写他的情感故事。
他在亲口向我叙述这些跌宕起伏的情感时就说过:“我身上发生的这些事,和你写的小说差不多。”
他在贵州省的平塘县掌布乡插队落户。这是一个布依族聚居的山乡,掌布是布依语,掌是河水的意思,步则是布依族的简称,掌布就是“布依人生活的河谷”之意。掌布乡生长着一种远看似藤、近看是竹的植物,名字叫藤竹。走进掌布,只见路边的山崖上长满了长垂而下的藤枝,枝上是一片片青幽幽的竹叶,绿得清新,绿得悦目,放眼望去,整个峡谷里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布满了似藤非藤、似草非草、似竹非竹的藤蔓植物,犹如奔泻不绝的绿色瀑布在向你倾泻。故而这掌布乡,处处是美景,步步都让人惊叹。布依族人把这里叫作浪马滩、浪马河谷,是天然的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上海知青们一来,马上把这浪马滩叫成了浪漫滩,是产生浪漫故事的河谷。
我的朋友在充满诗情画意的浪漫河谷插队落户,不知不觉就引出了一段浪漫的故事。
不过他的故事发生的地点不是在河谷藤竹蔓生的对歌处,而是在公社的小学校里。
他由于插队期间为人仗义,劳动肯出力,表现出色,被抽调到公社的小学当老师,天天教四乡八寨赶过来的布依娃娃读书认字。小学校白天很热闹,几百个学生在校园里上课,琅琅的读书声伴着体育课的嬉戏,有规律的电铃声伴着孩子们的脚步。男女知青们都羡慕他得到了一个教师的岗位,每月有工资收入,不必愁吃愁穿了。他却抱怨到了夜间太冷清、太寂寞,不如在知青点集体户,男男女女的在一起热闹。
知青们都说他矫情,不知足。
其实他说的是实话,到了夜里,偌大的校园里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是他,另一个是比他年长5岁的女教师。他俩是远方来的,他来自上海,女教师是黔南人,家不在平塘,夜里只能住在学校宿舍里。所谓宿舍,就是相邻的两间板房。一男一女只隔着一层板壁,一点点响动声互相都能听见,算是有个伴。
尽管是伴,他们之间的交往却不多。白天各有各的工作,教的是不同的班;晚上各回各的板房,赶做晚饭吃,各批各的学生作业。况且他俩年龄相差5岁,一个22岁,一个已经27岁了。一个是上海知青,一个是黔南本地的女教师。上海的计划生育宣传抓得早,提倡晚婚晚育的呼声响彻云霄,22岁的小知青,在人们心目中只是个毛头小伙子。而在偏远的贵州黔南平塘县掌布乡间,姑娘20岁上下嫁人是极为普遍的事情。27岁的女孩没结婚,简直是老姑娘了。正因如此,他俩虽然对话和交谈不多,可天天到了夜间,双方的耳朵都非常敏感,相互之间的一小点动静都听得格外清晰。时间久了,耳朵里听不到对方一点儿动静,心头还会狐疑,怎么会一丝儿不动呢?哪怕翻个身、挪个脚、轻咳一声也好呀!
这么一种虽不说话却相互惦记的情形,不知不觉地拉近了他们心灵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年龄悬殊的差距。以至于到了白天,两个人在办公室里相见,在走道上相对走过,相互对望一眼,心头便会浮起一点微涌,而当身旁没其他人时,年长5岁的女子脸都会微微泛红。时间长了,她看见他时,眼睛都会放光发亮。而他呢,初见她时觉得她年龄偏大、相貌平平的感觉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是的,他们没有在外滩的情人墙边相偎相依,喃喃细语,倾诉那些恋人间的甜言蜜语;他们也没有在花前柳下谈笑风生,憧憬未来的美好生活。他们什么话都没说过,只是在夜阑人静时仄耳倾听,只是隔着一层板壁相互惦记牵念,只是在对方发出点点响动时猜测着相互的情形,以至于对方的表情、眼神、手势、动作都想象得出来。
这就是远离上海故土的知识青年的爱,这就是栖居山乡的上海知青的情。没有离开过上海的男女是体会不到这种感情的。难道这不是掌布河谷的浪漫爱情么?难道这不是浪漫滩的轶事么?
当他们结婚时,不少亲戚甚至他的家人、上海的朋友都不理解,仪表堂堂的他,何以娶了一个明里比他大几岁、形象又不出众的女子。
我是理解他的。
几十年过去了,我的这位功成名就的朋友仍对我说:“现在回想起来,最美好的感情,就是在那些个静静的夜晚怀着一种期待聆听对方发出的声音。我真懊悔,当时为什么没把这种甜蜜的状态保持更长一段时间。”
他现在生活在澳大利亚,他的妻子和儿女也都生活在那儿。但他时常回上海,也回贵州,每当上海、贵州乃至北京有客人到澳洲去,他都会热情并无私地接待来自祖国的朋友。由于他对祖国的深情,并做了很多有益的事,国庆观礼的时候,有关部门请他登上了天安门的观礼台。
快写完这篇短文时,我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问他能不能写出他的名字。他说故事你尽管写,但是不要提名字了。
有人要问了,他俩总是不说话、不交往,怎么会结婚的呢?
我可以透露一点,一切都发生在雨夜,一个狂风暴雨之夜,掌布乡所在的镇上突然停电了。插队落户过的知青都知道,停电是常有的事情。人突然陷入大山深处的一片黑暗之中,总是惊惶不安的,他拉开抽屉,找出半截用剩的蜡烛点燃,一个惊天动地的落地雷炸响,门被人推开又迅疾关上,她惶惶然地出现在他的板房里,焦急地问他:“蜡烛……我的……你有吗?”
他指了指烛焰晃动的半支蜡烛,说:“我也只有这半支了,你……要不……”
以后的一切读者自然想象得出来。
(题图:上海老知青 来源:视觉中国)
(本文节选自《上海城市记忆40年》,2018年上海市民写作大赛组委会 主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11月版)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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