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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8月14日,日本投降前一夜
编者按:《平成十二年》是一本介绍日本近代史的大众历史读物。作者以严谨的治史态度和轻松的文学语言,以1945年至2000年为时间节点,介绍了战后初期的日本,经过政治起伏,经济复苏到社会繁荣,最后进入发展瓶颈的历史进程。
1945年的日本就像电影《海角七号》中的那段配乐一般哀婉、忧伤。一个自诩将给亚洲带来“繁荣”的帝国倒下了,它拼命挣扎了几下便轰然倒地。
当年8月15日,天气晴朗,日本人将迎来一个特殊的时刻,全国的报信人都在飞奔,从城市到乡村,满街乱跑发布号外:“天皇陛下今天要放送玉音啦!”听到的人都无比惊奇,感觉大事将临。因为日本自首位天皇登基以来,不曾有哪位发表过全国讲话。这样的第一次怎能不令人激动?地头的农民放下手中的锄头,聚集到破烂收音机前;城里有的小商贩则干脆抽出刀来,做好切腹准备。军方最近一直在宣传“一亿玉碎”计划!或许天皇即将发出倡议,让大家一起……
其实,当人们揣摩玉音内容的时候,一股暗流正在涌动。这玉音能否顺利放送还是个问题。
就在前一天,14日上午10点50分,日本召开了战时最后一次御前会议。主和派与主战派数日来争执不下的局面,未有丝毫变化。而且主战派大臣的演技有所提高,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军令部部长丰田副武和陆军大臣阿南惟几都声泪俱下地表示,除非有条件投降,否则就要“继续作战,以死求活”。对此,裕仁天皇不时用白手套擦拭着脸颊上的泪水,似乎在予以配合。此刻,大家都心领神会,摊牌的时刻已经近了。
首相铃木贯太郎早就准备好了,他曾任天皇的侍从长,在“二二六”兵变中被乱枪打成重伤,侥幸活命,却仍敢担负重任。他站起来直接走到天皇面前请求“圣断”。裕仁做出了大家难以接受的决定:接受《波茨坦公告》,带领日本走投降程序。
然后,裕仁要求内阁迅速起草《终战诏书》,由他亲自站在麦克风前向国民发出呼吁。负责起草诏书的大臣们赶紧去编词了,而另一批人也开始行动了。
14日晚上10点多,裕仁在自己认可的诏书上签字、盖印。
晚11点25分,裕仁来到宫内省二楼会议室录音。他径直走到麦克风前,问:“说话时声音应该多大?”情报局总裁下村宏回答:“用圣上平常讲话的音量便可。”说罢,下村宏举手示意隔壁的工作人员开始录音。裕仁虽然事先练习过,但毕竟不专业,还是有点儿紧张。八分钟后,他读完了。声音有点儿小,还有些地方念错或漏念了。他问:“行吗?”下村宏答:“很好,只是有几处没读清。”
天皇建议再录一遍,于是下村宏又把戴着白手套的手举起。这次裕仁的声音偏高了些,但仍有漏念的地方。天皇很执着,打算再录一遍。
“这样就可以了。”旁边的宫内相和侍从长都很善解人意。录完后,由裕仁的侍从德川义宽将录音带锁进宫内省的保险柜中,准备第二天送往广播协会。谁知,意外却突然降临。
其实也不算意外,该来的早晚会发生。因为无条件投降太可怕了,它意味着美军将随意进驻日本,而后可以随意抓人并判刑。抓谁呢?谁会被抓,谁心里清楚。
所以,少壮派不甘心就这样收场。陆军省军务课的畑中健二少佐、椎崎二郎中佐纠集东条英机的女婿古贺秀正和皇宫近卫师团参谋石原贞吉等人,准备发动政变,剪除主和派,由军部成立新政府,实施本土决战。
经过一番谋划,15日凌晨1点多,畑中等人赶到近卫师团团长森赳中将的办公室,要求他支持政变。对这帮人,森赳打心眼里佩服。他知道,美军来了,自己也好不了。但对于是否参加政变,他还犹豫不决:“让我到明治神宫去理一理不清醒的脑子,然后正式做出决定。”
事先没与他商量,临起事却突然拉他入伙,森赳去理理脑子里的想法,从心理学角度看这确属正常,但畑中显然对此很不理解。“这完全是浪费时间!”他拔出手枪就扣动扳机,森赳中将顿时倒在了血泊中。接着,畑中拿出森赳的印章往伪造的《第584号帝国近卫师团战略命令》上盖下去,随即拿给卫兵,命其往下传达。不明就里的近卫步兵第二联队长芳贺平次郎接到“命令”后,马上调集军队出动了。
他带队包围了皇宫,解除宫内警卫的武装,封锁皇宫的各个出口,切断了宫内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另外,他还派兵占领了广播协会大楼,控制了媒体。以上行为,条条都是死罪,但芳贺平次郎当时并不清醒,还感觉挺美,以为自己是在保卫皇宫呢。
说来也倒霉,正在这时,参与录音的情报局总裁下村宏睡眼惺忪地带着人出来了,在宫门口被逮个正着。在士兵的逼问下,其随行秘书把几个人的身份供了出来,还交代有盘录音带存于宫内侍从手中,但不知道放于何处。这下好了,整个宫内省顿时乱了套,一群士兵闯进停电的楼里大搜特搜。
住在宫内省四楼的天皇内大臣木户幸一被吵醒了,有人向他报告了政变的消息。这位大臣的第一反应是找地方躲起来。他一头钻进存放“保险银库”的地下室,却发现宫内大臣石渡也躲在那儿。木户开口便骂:“我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类事,陆军是该死的笨蛋。”
早料到为何不事先防范?此时的天皇已被困在宫中,形势危急。但就在这时,被畑中派去联络东部军的人却传回了坏消息。东部军明确表示不介入政变。这样一来,只有近卫师团支持的政变就很难成功。人心出现浮动,原本认真执行“命令”的芳贺联队长也感觉有点儿蹊跷,因为这么重要的场合,他的上级森赳却迟迟没露面。他向畑中询问,却没得到答复。后者正在接电话,是东部军参谋长高岛辰彦打来的,他明确要求畑中立刻停止叛乱,服从天皇大命。可畑中毫不退缩,竟要求在播放玉音前给他十分钟阐述观点。
这是不可能被同意的,旁边的芳贺吼了起来:“原来你们一直在骗我,利用我,这是造反,我决不加入!”他要求畑中等人赶紧滚蛋。
15日凌晨5点,东部军大将田中紧急赶到皇宫,他告诉芳贺,近卫师团团长森赳已经被杀,芳贺急忙把部队撤回原地。政变总算平息了。此时,皇宫里的裕仁都把大元帅服穿好了,正准备出去和叛军对话。听说政变已平,他就又折了回来,坐在椅子上自语道:“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难道他们一点儿也不理解我的处境吗?”
△日本天皇裕仁宣布日本正式投降
15日正午时分,收音机里准时传出了天皇拘谨而严肃的声音。《终战诏书》可谓人类语言文学中的“精品”,其中含有大量的中国古汉语词汇,而且是在发生非常事件的背景下写就的。它既表现出了日本政府终止战争的意志,又掩盖了其发动战争的目的;既表明政府对普通百姓的痛苦充满同情,同时又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既指出了国家命运的凄惨下场,又保住了天皇的权威。它的最大特点是,不论你的受教育程度如何,你都听不大懂。
《诏书》采取递进式装糊涂策略,开篇还能明白:“朕深鉴于世界大势及帝国之现状,欲采取非常之措施,收拾时局。”然后就说:“朕已饬令帝国政府通告美、英、中、苏四国,愿接受其联合公告(《波茨坦公告》)。”
接下来的话越来越含糊:“前者,帝国之所以向美、英两国宣战,实亦为希求帝国之自存于东亚之安定而出此,至如排斥他国之主权,侵犯他国之领土,固非朕之本志。然交战已阅四载,虽陆海将兵勇敢善战,百官有司励精图治,一亿众庶克己奉公,各尽所能,而战局并未好转,世界大势亦不利于我。加之,敌方最近使用残酷之炸弹,频杀无辜……”
最后这些话倒是真的,可它对一件事没说清楚:大家都这么努力,而且是跟着“神”一起努力,为何还会吃败仗?连这个都不交代,简直太说不过去了。
把日本人当傻子骗,这事绝对只有日本人自己才能做出来。外人无从插手。一些人说,日本乃神之国度,天皇是活着的神,皇军是必胜的,武运是长久的,天皇领导我们闹革命。天皇指哪儿,我们打哪儿,一直是这样干的。前几天还这么说,怎么突然间,世界大势就不利于我们了?
广大农村群众听了这话感觉新鲜完全可以理解,因为天皇自己的理解也不过如此。
战败之初,裕仁曾给儿子明仁写过一封信,解释了失败的原因:“我国人过分相信皇国而轻视英、美,我军人过分以精神为重,而忽视科学;明治天皇之时,拥有诸如山县(有朋)、大山(岩)、山本(权兵卫)等陆海军名将……”
这就是裕仁的真知灼见。放送玉音的时候,全国的人都站着,要不就跪着,只有他坐着。整篇《诏书》最有价值的部分不在投降本身,那没悬念。它的亮点在于,对自己臣民的期许和对日本未来的憧憬:“今后帝国所受之苦固非寻常……宜举国一致,子孙相传,确信神州之不灭。念任重而道远,倾全力于将来之建设,笃守道义,坚定志操,势必发扬国体之精华,不致落后于世界之进化,望尔等臣民善体朕意。”裕仁天皇念的这最后几句才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人,而非神灵。
人们的心境随天皇的玉音飘荡,像海风般吹向太平洋。未曾长期被灌输思想、欺骗、压制的人是无法理解的,玉音使人获得的是一种从炼狱中挣脱而出的快感。
在这之后,很多人的脸上浮现出久违的迷茫。广播没停,仍在噼里啪啦响着。著名主持人和田信贤用平淡的语调又读了一遍《诏书》,并进行解说。其中有一句谁都能懂的话:“日本军队将被解除武装并被准许遣返归国。”这也就意味着,日本彻底完蛋了。其实,在这场战争结束前,日本民众的生活早已苦不堪言。
美国对日本本土无休止的轰炸早在1944年6月便已开启,此后一直在持续。燃烧弹所过之处,城市一座接一座地被夷为平地,最后是广岛和长崎。冲绳门户在1945年7月被美军敲开。民众的生活随着战局的恶化早已惨不忍睹,军队人数已扩充到创纪录的720万,但全国正在发生饥荒。饥饿的人用废墟中被烧焦的木头搭建栖身之所。人们在忍耐,仍幻想着靠浴血奋战闯过这关。毕竟,在“三赌国运”中,前面的甲午中日战争和日俄战争,他们都赌赢了。哪一次没有“牺牲”,哪一次没有苦痛,但结果都是好的。这次会不会也迎来转机呢?其实身体早就撑不住了,人们仅靠“为了天皇玉碎”这最后一根稻草支撑着。
国运的兴衰用人的生命当赌本,最后只能是以血还血。今天日本民众算是满足了,听到《终战诏书》的那一刻,一切幻想都破灭了。很多日本人像垮了一般瞬间瘫倒在地,精神崩溃。有的人过了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后,才回过神来。
在所有的日本人中,有一个孩子,叫大江健三郎。他后来成为著名作家,并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曾回忆说,《终战诏书》播放当天,他们全村的人,包括小孩,都聚集在村长家及其周围,听着收音机里传出的声音。最先听懂的是村长,他走出屋门,流着眼泪跟村里人说:“日本完了。”懵懂少年大江健三郎也觉得日本完了,但就在此时,大江的母亲用极低的声音在他耳边悄悄告诉他:“这只是他完了,你将可以迎来新的人生。”
这就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母亲,这样的母亲在日本是极少的。大多数的母亲都会把自己的孩子送上战场,还引以为荣。
不过,我们得承认,人跟人是有差距的。占据高位的官僚阶层,那些曾经制造神话的人,在收听《诏书》的第一时间就已醒来,并立刻盯上了近千亿日元的战略物资。他们知道,这些民众从牙缝里挤出来、用来支持“圣战”的储备,对自己多重要。因此,他们神速至极,毫不吝惜地对庞大的国有资产采取了“三光政策”:偷光,拿光,卖光。同时,他们毁灭一切犯罪证据,在屋顶到处点火,造成空气污染。
本文摘自《平成十二年》,徐杭 著,联合读创 出品,2018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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