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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城市|当街头艺人回归街头
街头艺术是许多城市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但街头艺术与街头之间一度存在张力。
2004年,时任上海市人大代表的剧作家罗怀臻建议制定上海市城市街头艺人管理条例,将街头艺术合法化。2008年,这项议案在上海市人大常委会上获得表决通过(详见上海市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公报第14号议案)。其后经过6年跨部门的探索,上海市演出行业协会于2014年10月起在静安区率先试点,组织“上海持证街头艺人”有序上岗表演,首批八位艺人获得试演资格。
2019年,80后沪漂罗小罗通过朋友介绍考取了上海市街头艺人演出证,在上海许多地标自弹自唱,成为上海街头最熟悉的艺人之一,甚至有了长途驱车前来的忠实听众。本期《如此城市》对话罗怀臻和罗小罗,从街头艺人的“回归”看城市演艺空间的变迁。
罗怀臻:剧作家,上海市戏剧家协会副主席
罗小罗:上海持证街头艺人
【收听时间线】
02:15 街头表演vs街头秩序
07:14 以上海世博会为契机推动立法
13:32 为何选址静安公园
20:30 街头空间的特殊之处
28:53 中国的演艺空间变迁
40:38 锡比乌戏剧节的街头实践
街头艺人≠行乞者
如此城市:中国人对街头艺术并不陌生。从庙会集市上的糖画到说书、相声,都是街头巷尾诞生的民间艺术。艺人们走街串巷,靠卖艺谋生。但街头艺人与街头之间,始终存在一股张力。以法国为例,法国大革命让政府非常警惕街头聚集的风险,因此街头艺人受到日益严格的监管。但是随着城市化发展,对街头艺人的限制原因则可能更多聚焦交通拥堵、噪音扰民等城市管理难点。
罗怀臻:街头艺术源远流长,人类有了集聚就有了表演。中国的戏剧、舞蹈、杂技、曲艺,其源头无一不是在街头。我们的城市从诞生那天起就有街头艺术。上海、北京的许多地方戏都起源于简陋的街头,所以街头艺人突然在城市消失让我觉得很意外,我就在上海市人大会议上提出要建立地方性法规,要开放城市街头,让街头艺人有施展才华的地方,也让仰慕这座城市的艺人能够通过自己的艺术来生存。
当我提出这个议案时,我才发现中国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一个朝代制定过街头艺人的法规,历史上也没有禁止过,我们只是把街头艺术纳入了城管范围。因为一段时期我们的街头艺术被认为是伤病、残障人士卖惨行乞的手段,但他们应该是进入城市救助系统的贫困人群,不是艺术家。
随着中国的开放,都市化程度好像是一个不可回避的话题,所以在大家的支持下推进得比较快。2010年世博会要在上海举办,那时要显示城市的开放程度、繁华程度,所以2008年上海市人大常委会就立法通过这个议案,进入实施阶段。但是到2010年仍然没有完成,一直到2014年我们才开始在静安区尝试,颁发了第一张演出许可证。现在回顾这件事,我觉得做得很值得,因为街头艺人在全国已经蔚然成风了。
街头艺人持证演出现场 © 上海市演出行业协会官网
如此城市:您觉得它达到了最初您的设想吗?
罗怀臻:至少它启动了,我们不再把街头艺人看作是行乞者、伤残者,我们对他们有了一份尊重,甚至还可以给他们评级,也可以适当有一些资助。现在的市民不会对街头艺人有丝毫的不尊重。但是我们开放过程还是小心翼翼,因为上海是一个国际大都市,步幅还是迈得很小很小,还没有形成一个全社会的共识。我们在剧场欣赏表演艺术的同时,在街头一样可以欣赏表演艺术,这样的共识在市民当中还没有普遍形成,但是确实是好多了。
观众和我是平等的
如此城市:小罗老师常驻静安公园演出,这里也是上海发放街头艺人表演证以来的首个定点表演点。两位老师能否从地理区位、人流量、基础设施等方面分析静安公园的特殊性?什么样的空间对于街头表演有需求?而站在街头表演者的角度,演出需要什么样的空间?
罗小罗:对于街头表演者来说,听众是他存在的意义。静安公园人流量挺大的,就非常棒。
罗怀臻:为什么在静安区呢?首先,当时我是静安区选出来的市人大代表,静安区代表团全力以赴支持我,先在静安试点。另外,静安公园虽然人流量很大,但也很开阔,有一种闹中取静的感觉。这里外籍人士、高端人士比较密集,居民非常少,商场和写字楼多,也是经过精心选择的。
我认为空间要继续开放,包括地铁、外滩,还有上海许许多多有艺术气息的空间。另外不要把街头艺人职业化,或者仅仅给职业性的街头艺人发证。我们有那么多艺术院校,那么多戏剧院校、舞蹈学院的学生晚上都封闭在宿舍里、琴房里、排练厅里,街头空间为什么不是他们实习的地方?所以我觉得我们课题很大,需要慢慢去做,关键是要热爱这个城市。热爱这个城市,不是让这个城市安安静静的。斯文不乱,那叫城市吗?都市就是要繁华,就是要丰富。
如此城市:街头表演能够给城市带来活力,我们的街道也不仅仅是串联功能区,只是让人通行。小罗老师演出经历非常丰富,最早在酒吧驻唱,后来成为街头艺人,在公园广场上演出,疫情期间有过在家里直播唱歌的经历,这两年也陆续办过几次个人音乐会。那么在您看来,对比这几种不同的演出形式,街头这个空间有何特殊之处?
罗小罗:我觉得街头演出非常直接,比较自由。它有很多方面不同于大舞台上的表演。在舞台上,听众、观众都是仰视的状态,表演者和观众是有距离的。室内表演也有声、光、电的结合,但晚上在街头表演连灯都没有,街头表演更接地气。对我来说,街头表演所有的环节都是自己可以把控的。我可以决定自己用什么样的音响,话筒需要什么样的效果,唱什么样的歌。最重要的一点,观众跟我是在平等的位置,我可以直接从他们的眼神里感觉到他们对一首歌的共情。
我最年长的听众96岁,每次都是她的三个女儿拿轮椅推她出来看我表演。她坐在树下很安静地听我唱歌,也从来不点歌,几个女儿就这样陪着她。我觉得这个画面非常美好。也有一些观众彼此不认识,在现场听我们唱歌之后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下次就结伴一起来。还有一些在附近医院的患者,平时刷到我们街头表演的视频很喜欢,想听某一首歌但因为生病不能来现场,就让太太来现场点歌拍视频给他。我觉得音乐真的是有力量的。
罗小罗在静安公园演出现场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镜框式舞台”不再是唯一选项
如此城市:罗怀臻老师曾提出四个时代的概念,分别是唱戏时代、演戏时代、演艺时代和演播时代。戏剧逐渐走出“镜框式舞台”,互动形式有了更多可能性。现在上海有消费节、夜生活节等等活动,街头艺人常常被邀请到夜晚市集进行表演。很多艺人在街头表演时会同时进行线上直播,小罗老师也会在社交媒体平台上传演出视频。我们还看到,一些身在海外的华人会在街头用中国乐器演奏外国音乐,这不失为一种与当地民众拉近距离的方式。罗怀臻老师认为街头艺术还有什么样的可能性呢?
罗怀臻:人类的表演史,其实也就是演艺空间的变化史。最早我们没有剧场,表演就是在街头、集市、宫廷。后来有勾栏瓦肆是因为城市发展后有相对稳定的商铺、交易、居民,所以就有驻场演出的地方。再后来表演空间就更广阔了,可能是在家里的厅堂、在庙台、在广场、在园林,凡是聚集人群的地方都可以成为表演空间。就像刚才小罗说的,这种表演和观众的距离非常近,你能感觉到表演的生命状态,表演艺术因为近距离而会显得更加活灵活现。所以庭院园林这样近距离的观赏、私人化的玩赏,反而催生了中国的昆剧。
1908年,第一个现代化剧场在上海市黄浦区诞生了。新舞台诞生,外国话剧就进入了,外国的歌剧也进入了,我们就从开放的空间进入封闭的空间了。很多在广场、戏台上、园林里演出的艺术家就进入镜框式的舞台了。此前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演出以后观众厅要熄灯——以前的戏园子是台上有多亮,台下就有多亮。台上在演戏,台下是个市场,卖吃的、卖玩的,孩子跑来跑去的。相对安静的就是二楼、三楼的包厢,包厢里的达官贵人也是专门听喜欢的角儿和喜欢的那几段唱词,别的时间他就在那儿嗑瓜子喝茶,进行交易。包厢反而变成了一个活动场所。
进入剧场以后,表演艺术慢慢变得规范讲究,但同时也开始同质化和单调了。它原始的生气、活力,以及门槛很低的原创力就下降了,所以有得有失。整个20世纪100年,中国就在剧场化运动中,期间我们的广场艺术、街头艺术、庭院艺术都衰落甚至消失了。
今天随着多元化,我们又开始重新找回过去的表演空间。我们又回到园林,又回到街头,又回到茶园,又回到酒吧。剧场变得多元,有专门演音乐剧、原创大作品、史诗大作品的大剧院,同时小剧场出现了,因为不是每个戏都有那么大规模。可能三五个人、一两个人就演出了。
文旅演绎已经从秀的时代进入戏剧时代。比如廊坊“只有红楼梦·戏剧幻城”,郑州的“只有河南·戏剧幻城”,都是真正在演戏剧。但是它不会像镜框式舞台的剧场演两个半小时,它可能就演10分钟、20分钟,会把一个小时的戏分成四个剧场演。你在流动过程中看完了这一小时的戏剧,有的是站着看的,有的是坐着看的,有的是走着看的,有的是沉浸式的,但它都是在塑造人物、表达思想。
其次,不管线上的表演多么丰富,真正的尊严还是自然人。AI也是在人创造的基础上提炼归纳,但是原创还是人。越是在现代化的背景当中,自然人的表演越珍贵。因为每个自然人的表演都是我们内心世界的外化,把人性的活力释放出来。不管表演空间怎么变化,艺术最原始的创造源头都是人,需要人以一种诚意去唤醒并接通听众、观众的艺术记忆,进而产生共鸣,那才是不可替代的。艺术本质是要自由、开放、多元。街头艺术作为多元艺术表达的一种,我们应该维护它、支持它、欣赏它。
如此城市:街头艺人会有表演“上限”吗?您在国外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意想不到的表演方式?
罗怀臻:前几年我去了罗马尼亚的锡比乌戏剧节。你会感觉到国外的戏剧节不是我们所理解的这种戏剧节。我们理解的戏剧节就是在各个剧场里演出,专业剧团表演规范化的、两小时左右的剧目,会有售票。让我很吃惊的是锡比乌这个城市最大的剧场可以容纳坐400人,就像我们区以前的文化宫大会堂。我觉得好奇怪,每年有七八十个国家、一两百台戏到这儿来演出,他们都在哪演出?等到它真的开张后,我发现城市的所有空间都是演出空间,无处不是在演出,街上、广场上、饭店大堂里都在演出,真正的剧场演出极少。我跟重庆川剧院的沈铁梅艺术家合作了《李亚仙》这个戏,所以我们只能在那个400多人最大的剧场演出,但那不是唯一的剧场,它是戏剧节演出的其中一个剧场。
戏剧节演出现场©2024 锡比乌戏剧节
如此城市:就个人而言,小罗老师会希望有更稳定的工作条件吗?这个“稳定”可能是收入上的,也可以是时间地点上的。大家都知道,“上岸”这几年成为了一个热门词汇,我们会把考学考公考编成功叫做上岸,这里面也许包含着一种在“内卷”里努力奋斗、换取稳定生活的共同愿望。对于小罗老师来说,您是更喜欢现在这种比较自由的工作条件,还是会更期待自己能够在一个更加稳定的环境为大家表演,有比较固定可控的收入?
罗小罗:我在没有从事音乐行业之前做过很多事情,自己创业也上过班。但那些事情带给我的快乐没有从事音乐工作多,我是因为热爱才选择了自由职业,去做一些街头表演。我可以通过音乐工作养家糊口,也很享受这个状态。我觉得我是因为做了街头表演才被大家认可的,街头表演就是我的根。不管我将来怎么发展,街头表演一定是我生活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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