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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随身听是我生活的良伴
文 | 李自海,图 | 视觉中国
90年代的上海,大街小弄,角角落落,到处歌声飞扬。电台的流行歌曲排行榜成为很多年轻人关注的话题。四大天王和MJ的风头盖过史泰龙和周润发等影视明星,成为新生代偶像。处处可见的音像店和盗版盒带小摊,整日不停播放着最新流行歌曲,《何不潇洒走一回》《梦醒时分》《水手》《一起走过的日子》,然后是软绵绵版红歌串烧,四处喧响。在这样热烈的群众基础上,一种名叫随身听(Walkman)的东西闪亮登场了。这东西好就好在小巧玲珑,可以随身携带,时时享受音乐的美妙。走在大街上,腰里别着或包里放着一个随身听,脑袋上挂着副耳塞,这个形象是潇洒而时尚的。
年轻的我当然无法置身这场全民嗨歌的热潮之外,紧衣缩食了一段时间后,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随身听。方方正正的像块黑色的小砖头,还是收放两用的,既可以收听电台,也可以播放盒带。买下它的那一刻,我还有些心疼钞票。但不久我就认识到:这次消费是超值的。它不仅让我拥有了一个和这个城市其他年轻人一样的标识,获得了一些归属感,更重要的是,我发现它竟然成为了孤独的我在这个城市中唯一的一个朋友。对于我来说,它是温暖而体贴的。所有其他同样拥有这个东西的人,恐怕他们从中获得的回报,都远远逊色于我。
我买的第一盒磁带是刘德华的国语专辑《我和我追逐的梦》。我觉得这首歌不仅好听,而且道出了我同样想追梦的心声。虽然刘德华所追逐的是姑娘,而我当时更想追逐的是一份更好的工作和更高的收入。盒带的封面上,刘德华身着深橘色休闲西装,颈间围一条丝质薄巾,背景是色彩明媚的秋林。他神情端庄,眉目英挺,简直帅爆。虽然他的歌和电影都很一般,并且后来还知道个头也不高,但这张照片给我留下的印象却永不磨灭。
最低八元四角一盒的磁带,于我而言还是贵了,我买的很少,有时会到五角场去买盗版盒带。那时的五角场远不是现在这样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还保留着城乡结合部的部分农村集镇风貌。每天下午三点多开始,各种小摊就纷纷冒出,以五条马路相汇处的大圆盘为中心,洪水一般占领那个地区。卖小吃的、卖衣服的、卖旧书的、卖各类杂物的,摊摊相凑,寸步难行。当然还有卖盗版盒带的,只要四元一盒,音质也不差。
附近几所大学的学生是售卖盗版盒带的生力军之一,淞沪路上的新华书店门口是他们盘踞的地方。他们卖的音乐品种比较小众化,比如罗大佑、崔健,比如摇滚、乡村、蓝调、古典等等,有些音乐发烧级别的人还可以跟他们预定市面上不大见到的专辑,他们会找渠道翻录,甚至根据你的要求弄张拼盘出来。我记得我买过一盒林志颖的《十七岁那年的雨季》和王杰的《英雄泪》。林志颖的歌让我听得羡慕嫉妒恨,我和他差不多年龄,他那么潇洒快乐,而我呢,想听歌还只能买盗版带。王杰的一曲《英雄泪》,沧桑宛转,忧伤而不气馁,真真是铁骨柔肠,每次听到,男人气必然爆棚。
但是不久,类似这样千篇一律的哼哼啊啊就提不起我的兴趣了。之后,大陆原创音乐风生水起,杨钰莹又甜得我欲罢不能,校园民谣也让我怀念起了早早离开的校园生活。然后,突然的,在店里看到唐朝乐队的同名专辑。其实之前在电台里也听过他们的歌,直接印象是——噪音,而不是音乐。但是封套上黑色底衬着的几个冷峻酷毙的长发男人,立马吸引了我,买了一盒。这次一听,完全被镇住了,那种张扬恣肆阳刚激烈,实在太满足一个现实生活中苦闷青年的躁动之心了。我毫不怀疑,摇滚的精神只能在当时我那样的年轻人的心中成长出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只听这张专辑,上下班路上听,回到出租屋里听,可以躺在床上一直反复听到两节镍镉电池没电。《飞翔鸟》的前奏中密集得令人窒息的鼓点,会让你感觉到体内热血的奔突。
由唐朝开始,自然听到魔岩三杰、崔健,然后是MJ、披头士、斯汀、皇后、平克佛洛依德。之后了解了一点美国流行音乐的发展史,就去找乡村蓝调听,那种自由温馨的曲调,能够让人闻到泥土的芳香,约翰·丹佛的《归乡之路》、卡伦·卡朋特的《昨日再现》,百听不厌,实在是抚慰孤独异乡人的一贴良药。再之后,贝多芬的交响乐、施特劳斯的圆舞曲、巴赫的协奏曲、肖邦的钢琴练习曲,也都曾让我乐享其中。
我租住的小屋内没有电视,冬冷夏热,各种微小生物也比较多,晚上关灯之后,时常可以听到它们悉悉索索的夜行声和吱吱吱吱的闲聊声,而我可爱的良伴随身听则给我营造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让我在那间陋室之中领略维也纳森林的奇妙、牧神午后的惬意、如水月光的纯美。起早贪黑是公交售票员的工作特色。头班车午夜两点多钟就要起床,到指定路口等班车,去停车场领车票,打扫车子,然后跟着自己的车到所在车队报到,休息一会,大约四点多钟,就要开始一天的工作了。末班车一般在晚上十一点左右结束,仍然需要随车进场,交票箱,再乘班车到所在路口下车,回到家也要凌晨一两点钟。夏天倒还好,但是冬天的时候,午夜的街头冷风刺骨,寂寥无人,那滋味可是十分难耐的。每当此时,少年异乡人的凄凉感更是强烈。这个时候,戴上耳塞,按下随身听的播放键,一边看着冷清无人的街道,一边听着美妙的音乐,会让我快乐起来。
然而有一天,因为所在单位拖欠了几个月的奖金,我的经济状况拮据到了必须把随身听拿去卖的程度。我在恒丰路桥旁边的旧货市场徘徊良久。那里其实也是失窃物品的集散地,拥挤的人流中,各色人物都有。不远处的城中村挨着苏州河的河湾,苔癣一般向北密密蔓延。那里的房屋破旧不堪,弄道如蚯蚓乱麻般随意扭曲延伸。平时,我是绝不会踏进那里的。最终,我用那个随身听换来了几天的饭钱。收货老板把我亲爱的随身听向摊上一堆杂物中一扔。我的悲伤就如不远处混浊的苏州河水一般。之后想想,可能他还把我当成销赃的小贼也不一定呢。
后来,为了学习英语,我又买了一个随身听,不过只有单放功能。我对它的喜爱程度远远低于原先那只,只是当成一个学习工具。再过两年,我的经济状况逐渐好起来,可以在家里用影碟机看片听音乐了,音乐盒带也逐渐在市场上消失。那台单放机我也记不清它的去路了。我听音乐的兴趣竟也逐渐低落,等到看到和我当年年龄相仿的弟妹级人物,纷纷换上更加小巧的MP3、MP4播放器听他们喜爱的音乐时,我每每会想起我孤独贫苦时候的良伴,想起恒丰路桥下面那个冷漠拥挤的人群,和兜里那凄凉的几十块钱,并且清楚的记得当时我还想把随身听中的两节可充电池取下的时候,老板说了一句:没有电池,给不了这价。我只好住手,把电池一起给了他。
如今,无处不在的WIFI信号,越来越高明的各类手持数码终端,可以随时随地把海量的音乐影像,以更逼真的视听效果展现给人们。但是在很多情况下,它们显得过于喧嚣和嘈杂,所带给人们的已经不是清新的享受,而是一种干扰,甚至侵犯。这当然不是我所喜爱的。对于我来说,最美好和温暖的音乐享受,就是那个黑色的小砖头一样的随身良伴——随身听。
(本文选自《九十年代回忆录》,向度文化出品/团结出版社,2016年12月出版)
【作者简介】
李自海,男,1975年出生于安徽省灵璧。初中学历。1991年到上海并参加工作,先后从事公共汽车售票员、保洁员、服务员、仓管员、房产营销等工作。好读书,爱旅游,喜吃豆腐。作品散见于《今古传奇》《上海故事》《向度》《散文百家》等期刊,诗歌被收入诗文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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