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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赣的痛苦成人礼
撰文 / 白惠元,编辑 / 何瑫,运营编辑 / 谷粒多,微信编辑 / 尹维安
毕赣需要警惕
毕赣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野生感”。他并不是著名的北京电影学院的毕业生,也并未经受类型片的叙事规训,游离于当代中国电影专业教育体系之外,生猛出世。
必须承认的是,新一代中国电影观众主要由好莱坞趣味(兼及韩国类型片)所培养,姑且再上数一代,那也是港片趣味。总之,毕赣的作者风格对他们而言是十足陌生的。可以理解,观众被营销策略所蛊惑,是想在2018年的最后一夜品尝到一吻定情的爱情甜品。但万万没想到,这《地球最后的夜晚》竟基于露水之欢,更没想到,如此陌生的影像叙事风格甚至不属于此刻的地球人,而是献给电影的未来。
营销层面所允诺的“浪漫”,大多数观众无法感知,他们气愤地给出差评,以发泄在影院中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的煎熬感。
其实,审美无对错,趣味无高低,热爱毕赣的观众也并不比看不懂毕赣的观众更“高级”。但我们应该就营销谈营销,就电影谈电影,电影的艺术价值不应该被过度营销反噬。在我看来,《地球最后的夜晚》甚至比《路边野餐》更迷人,幸好毕赣把自己的艺术初心坚持了下来,虽然,他坚持得很辛苦。从《路边野餐》到《地球最后的夜晚》,资本规模扩张了,其中必然包括营销方式的升级。可怕的是,强势资本介入可能会消耗导演的艺术直觉与原有信念。因为预算超支、拍摄超时,毕赣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很疲惫地应付着种种完全不擅长的营销场合。
比如他上了《吐槽大会》,表现如此拘谨,因为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坐标来与王晶对话。但为了让投资方少赔一点,他必须拼命。那场尴尬的脱口秀让人心疼,沉重的成本迫使他像机器一样不停运转。后续宣传活动中,他反复强调,自己只是在“上班”。
如果回顾本片曲折的拍摄历程,再结合疯狂的营销方案与冰火两重天的观众口碑,这恐怕会是毕赣导演生涯的“成人礼”。其间,他恐惧过,怀疑过,放弃过,挣扎过,但最终,电影还是拍了出来。更加幸运的是,毕赣的艺术主张是被资本尊重的,即使预算超支,也会有追加投资前来救场,在这个意义上,他比去世的胡波幸运得多。
希望毕赣明白,这几天里电影院的每场放映都将为他多收获几个观众,他们加起来,就是天空中更亮的星星。他们会“像小鸟一样”,在他的电影里“跳伞”。同时,也希望他警惕,与过度营销一样,过度参与营销也会伤害导演的艺术资质,特别是那份“野生”的勇气与浪漫。
3D长镜头是一场盛大的幻觉
《地球最后的夜晚》最大的艺术贡献,当然是影片后半部分的3D长镜头。在最后的60分钟里,观众随男主角罗纮武一起戴上3D眼镜,很有仪式感地进入毕赣精心营造的梦境,这是全片最为浪漫的时刻,也是导演意志最为坚定的时刻。观影中途戴上3D眼镜,这不是毕赣的首创,美国3D恐怖片《猛鬼街6》曾诱惑我们在电影的最后时刻戴上眼镜,随主人公一起“见鬼”。
但毕赣与之不同,他让我们看见“未来”。
从大银幕观感上看,这个长达60分钟的3D长镜头很可能会载入电影史,因为它不只包含空间的纵深运动、人物跟随与升降转换,还有时间的幻觉:罗纮武未出生的孩子、消失的情人、私奔离去的母亲一一归来。这一刻,我们都是罗纮武,我们沉浸在3D长镜头流畅的时间感之中,竟猛然记起生命中那些逝去的爱人,那些最深沉的遗憾与疼痛——如果这世间真的存在“平行宇宙”,只想问一句,他们在那里还好吗?
毕赣说,《地球最后的夜晚》是关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2D部分是现在与过去的交织,3D部分则指向未来。在“平行宇宙”里,我们都希望能够拥有穿越时间的魔法,与自己过去的遗憾和解,让每一次重逢都成为一种交换信物的仪式,让每一位故人都来得及解释他们“不辞而别”的原因。这种复杂情愫,还是李泰祥和唐晓诗的对唱来得更准确:“在曾经同向的航行后/各自曲折/各自寂寞/原来的归原来/往后的归往后。”
(《告别》,电影《路边野餐》插曲)
为什么会产生“平行宇宙”的假想?因为现实总是充满遗憾。在《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里,分手后的柯景腾问沈佳宜:“你相信有平行时空吗?也许,在那个平行时空里,我们是在一起的。”
2018年乌镇戏剧节,在王翀导演的《平行宇宙爱情演绎法》中国版现场,那些爱情碎片之所以让观众笑泪交织,是因为男主角想象“平行宇宙”的情感动机令人信服:妻子病逝多年,他的思念只有在“平行宇宙”里才能获得圆满。
毕赣的创作灵感当然不是来自以上,但情感动机与叙事逻辑是相通的。这一次,他的致敬对象是前苏联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在1972年拍摄的科幻片《飞向太空》。在索拉里斯星球的空间站,男主人公与亡妻重逢,因为索拉里斯星球的神秘海洋是一团会思考的物质,它会截取男主人公的记忆细节,经由X射线,将其凝结为“真实”的存在,于是,妻子复活了。男主人公饱受理智与情感的煎熬,这动摇了他对于真实与虚幻的基本信念。最后,他甚至哀求众人允许自己留在空间站,以弥补心中对亡妻的遗憾。
但愿长梦不复醒,这不就是罗纮武最后流下眼泪的原因吗?在重逢母亲、成全母亲私奔并与母亲告别之后,罗纮武转身哭泣,因为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一场盛大的幻觉。他感谢这场幻觉让他与生命中的遗憾一一重逢,并画上句点。
如此说来,《地球最后的夜晚》的可贵之处,也就不只在于消除真实与幻觉的影像界限,更在于用情感支撑了幻觉发生的合理性。毕赣的浪漫是有现实根基的,他的平行宇宙是有情的,他的3D长镜头更是饱满的。原创性表达的起点,还是自我重复的开端?
当然,《地球最后的夜晚》也带来了巨大的争议,这涉及到几个关键议题。
其一,长达60分钟的3D长镜头是不是一种形式至上的电影炫技?
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把“3D”和“长镜头”分开来谈。没有技术,何来3D?技术是3D美学的基本支撑。而就3D美学探索而言,《地球最后的夜晚》称得上出色,因为创作者明确地把3D作为一种艺术电影手段,而非商业电影附庸。
关于3D,需要明确一个基本事实:3D不是晚近发明,而是早已有之。20世纪的美国电影史曾经多次出现过3D热潮,但每次都不了了之,根本原因是创作者没有找到3D电影独特的美学体系。如此窘境直到2009年的《阿凡达》才有所扭转,在阿凡达星球的绚丽景深处,全球观众终于感受到了3D电影的视觉魅力——3D不只“眼前”的苟且,还有银幕深处的诗和远方。
3D电影的发生原理基于人的左右眼视差,因而形成了前中后三层银幕空间。在相当长的时间里,3D电影都只是一种商业噱头,这种噱头执迷于朝观众眼前扔东西,无论是迎面而来的箭簇、子弹、昆虫,或是突然跳出屏幕的凶险猛兽,总之就是要吓你一跳。但是,《地球最后的夜晚》却将3D电影推向了银幕后部的纵深空间,无论是洞穴,“荡麦”索道,还是穿梭来去的丹寨小镇,我们跟随男主角的视点,沉浸在纵深的幻觉之中。
对3D电影纵深空间的探索,是在模拟一种主观视点的沉浸感,这发展到极致,将会是VR电影的全面沉浸体验。在这个意义上,毕赣用摄影机看见了电影的“未来”。
至于运动长镜头的场面调度方式,当然有炫技成份,这就好比钢琴演奏家弹奏《野蜂飞舞》,炫技本来就是艺术表演的天然组成部分,关键在于长镜头的摄影炫技是否伤害了电影叙事?在我看来,最后60分钟一镜到底的流畅与晕眩很好地贴合了“平行宇宙”的梦境氛围,甚至营造出了飞翔的失重感。
同时,长镜头也是在标明一种电影美学立场:对好莱坞导演艺术体系的拒绝。如果细心观察,我们就会发现,《地球最后的夜晚》的双人对话场景,几乎全部摒弃了好莱坞“正反打”过肩镜头程式,而是多次采用纵深调度,比如对镜面反射的利用,对前后景变焦镜头的利用,对人物空间位移的利用等等。
观众对长镜头感到沉闷困倦,是因为我们的审美习惯早被好莱坞式的快节奏剪辑所塑造。看惯好莱坞的观众之所以会觉得长镜头矫揉造作、不够“自然”,是因为他们心中的“自然”是好莱坞。
其二,除了3D长镜头之外,《地球最后的夜晚》是否再无长处?《地球最后的夜晚》是否只是《路边野餐》的豪华升级版?对于艺术作品而言,意义永远是在结构中发生的。单拎出这个3D长镜头是毫无意义的,但把它放置于电影的“两段式”结构中,则意义非凡。最后60分钟的3D长镜头与前面杂乱交织的2D影像并置,形成了有趣的对照关系:现实生活是破碎的、片断化的、蒙太奇的、扁平的,幻觉才是完整的、连续的、长镜头的、立体的。圆满的幻觉基于残缺的现实,并且与现实互相定义,二者不可拆分。
而从创作的延续性上看,《路边野餐》使用了“公路片”结构,《地球最后的夜晚》则是“黑色电影”的侦探结构,但相同的是,剧作的类型结构最终都消融于充满魅力的影像之中。罗纮武为了寻找万绮雯而开车上路,正如陈升骑着摩托游荡,这注定都是“无果的寻找”,注定都是没有答案的追问。
事实上,诸多优秀电影导演终其一生都在讲述同一个故事。以华语电影为例,周星驰总是关于“童真”,陈可辛总是关于“背叛”,张艺谋总是关于“权力”,贾樟柯甚至在《江湖儿女》中完成了自我致敬。而对于毕赣,可能总是关于“追忆”。这当然不是简单的自我重复,而是导演心中问题意识的不断延宕,更是值得延续的作者风格。
其三,毕赣对个人生命经验的高度依赖,会否影响他的艺术创作前景?
如果脱离个人经验,毕赣的创作是否会面临枯竭?我想,这种忧虑太可不必,因为艺术创作从来不是社会新闻报道。在不远的未来,如果毕赣能把内心所有的敏感、浪漫、创伤乃至潜意识全部电影化,那么,他已经足够出色。
在这里,或许更该提出的问题是:除了借用(或者说“致敬”)塔可夫斯基等电影大师的经典元素之外,毕赣能否形成个人独创的电影语言体系?这不只是对毕赣,也是对“迷影时代”青年导演的终极追问。也许,这个3D长镜头就是他原创性表达的真正开始。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青年编剧。关注“GQ报道”公众号(ID:GQREPORT),记录人物的浮沉,和时代价值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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