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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想象:14世纪英格兰沃尔夏姆村的生与死

徐艺欢(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世界史博士后)
2024-07-30 12:1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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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14世纪英格兰东南部萨福克郡的村庄沃尔夏姆,如何熬过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瘟疫之一——黑死病?剑桥大学中世纪史教授约翰·哈彻使用虚实结合的写作手法,讲述了黑死病前后沃尔夏姆村的生与死、谣言与预兆、恐慌与庆幸……

黑死病是人类历史上第二次鼠疫大流行。1347年,黑死病经商船,从中亚地区传播至意大利西西里岛,短短几年内,夺去欧洲至少三分之一人口的生命。中世纪黑死病并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历史学、考古学和流行病学等领域的学者,不厌其烦地探究黑死病的起因、传播模式和灾难性后果,却很少尝试还原黑死病前后一座村庄的日常生活。

《黑死病:一个村庄的微观史》以大量原始文献为基础,再现14世纪中叶沃尔夏姆村村民的生死经历,让读者从普通村民的视角,重新审视黑死病及其带来的社会经济巨变。

虚实结合的写作手法

哈彻教授使用“纪录电影”(docudrama)形容书中虚实结合的写作手法。纪录电影结合了纪录片和剧情片的特征,基于真实事件的同时,也注重戏剧化的演绎。《黑死病:一个村庄的微观史》正是一部纪录电影式的历史著作。

该书既受制于原始文献,也得益于原始文献。中世纪英格兰乡村遗留文献的特点是官方档案为主,主要是庄园法庭卷宗一类的法律文献,以及教会堂区(parish)的行政事务和布道词等宗教记录。即使是在文献丰富的地区,也没有直接出自农民之手的日记、回忆录或备忘录。绝大多数中世纪人,都是文盲,无法亲手书写经历和感受。历史学家不能与中世纪农民直接对话,必须依赖间接的官方档案。

在中世纪英格兰,庄园法庭卷宗是研究乡村生活的主要官方档案来源。14世纪的沃尔夏姆村由沃尔夏姆庄园和高厅庄园组成。沃尔夏姆村的幸运之处在于留存数量较多且时间较为连续的庄园法庭卷宗,横跨1303至1399年。庄园法庭卷宗是中世纪英格兰独有的历史遗产,同时期的欧洲大陆几乎没有留下庄园法庭的书面记录。

一方面,庄园法庭卷宗与庄园领主直接利益密切相关,保存征收婚姻捐(merchet)、死手捐(heriot)等封建费用的记录。同时,庄园法庭会惩罚侵犯领主利益之人,如没有按时服劳役、放任牲畜啃食领主直营地、违规捡拾稻穗等行为。另一方面,庄园法庭还要处理佃农之间的纠纷,记录佃农土地的继承、买卖或转让。同时,庄园法庭会行使选举庄官的行政职能。因此,庄园法庭卷宗能够最大限度地还原中世纪英格兰乡村的运作方式和日常生活。

虽然沃尔夏姆村的庄园法庭卷宗保存良好,但是仍然无法描绘村民日常生活的完整场景。那么,如何深入挖掘中世纪英格兰乡村社会的日常生活,又如何获取亲历黑死病之人的信息?这是任何一名历史学者面临的首要文献难题。

为了解决上述难题,哈彻教授采用小说的叙述技巧,创造对话和场景来填补文献缺失的细节。这种方法不仅能让读者更直观地感受历史情境,还揭示了黑死病前后普通人的心理状态、宗教信仰和社会行为。

关键人物:神父约翰

在书中众多直接取材于庄园法庭卷宗的历史人物中,神父约翰是一个例外。神父约翰没有出现在卷宗中,他是哈彻教授虚构的一名关键人物。哈彻教授在塑造神父约翰的形象时,参考了中世纪文学中的好神父形象,比如《坎特伯雷故事集》和《农夫皮尔斯》等作品。14世纪的布道词和宗教行为手册也是重要的参考来源。

为什么虚构一位神父对于全书至关重要?庄园是中世纪英格兰乡村社会和农业生产的中心,也是一个兼具经济、法律和宗教职能的组织。堂区是教会的基本行政单位,以一个教堂为中心。教堂通常建在庄园内,庄园领主和村民共同使用教堂。堂区是宗教生活的核心,堂区居民定期参加弥撒、圣礼和宗教庆典。

在中世纪乡村社会,堂区神父扮演着多重角色。神父是堂区的宗教领袖,负责主持弥撒、洗礼、婚礼、葬礼等宗教仪式。他们传达教义,指导信徒的宗教生活,维系信仰的纯洁性。同时,神父为村民提供道德和伦理指导,通过讲道和忏悔影响居民的行为,确保社区的道德规范符合教会教义。神父常常充当村民之间的调解人,解决争端和纠纷,维护社区的和平与和谐。神父也承担堂区的行政管理职能,如管理教会财产、监督教会土地的使用、收取教会税收什一税。此外,在缺乏专业医疗资源的乡村,神父有时会提供基本的医疗和心理支持,帮助病患和困扰中的村民。中世纪神父在乡村社会中不仅是宗教生活的中心人物,也是经济和文化生活的重要力量。神父深刻影响了中世纪乡村的社会结构和日常生活。

全书按时间顺序写成。开篇讲述1345年夏末,神父约翰如何引领临终的村民威廉·沃德比特走完生命最后一程。同样,神父约翰也充当了黑死病前后沃尔夏姆村的关键角色。此时的沃尔夏姆村还对即将到来的灾难浑然不觉,沃德比特的儿子们正在庄园法庭上为土地继承争执不休,而充当调解者的神父约翰对此身心俱疲。

14世纪40年代,粮食减产困扰着村民。土地减产四分之一至三分之一,随之而来的物价上涨加重了村民的生活负担。在重重的生活压力之下,外来旅行者和商人讲述的神秘现象和恐怖预兆,让村民心头又蒙上了一层阴影。瘟疫成为故事的中心:瘟疫来临前,毒蛇、蜥蜴等各种毒物成群结队地出现,瘟疫所到之处都将成为一片废墟…… 

1347年10月初,黑死病悄无声息地登陆意大利西西里。神父约翰外出归来,收到贝里的圣埃德蒙兹修道院(Bury St Edmunds)来信,知晓瘟疫在对岸意大利和法国的众多港口肆虐。圣埃德蒙兹修道院是英格兰规模最大、最富裕的修道院之一,与沃尔夏姆村同属萨福克郡,相距仅15公里左右。神父约翰内心深知,英格兰也难以幸免于难。至于瘟疫何时降临沃尔夏姆村,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为了避免恐慌,神父约翰选择不宣扬坏消息,将注意力转移到即将到来的复活节上,希望借复活节向人们传递希望和信仰的力量。

1348年,无数英格兰人冒着被瘟疫感染的风险,或近或远,纷纷踏上朝圣之旅。沃尔夏姆村的居民也不例外,他们的首选朝圣之地是相距不到50公里的沃尔辛厄姆圣母祠(Walsingham)。神父约翰为了安抚人心,主动充当朝圣团的组织者,为村民规划前往沃尔辛厄姆的最佳路线。朝圣之路并不平静。从欧洲大陆归来的船长讲述着瘟疫肆虐的场景。朝圣的村民愈加将希望寄托在圣母和圣水之上,获得短暂的慰藉和平静。

1349年4月,黑死病传入沃尔夏姆村。相比于肉身的消逝,中世纪人更害怕彼岸的灵魂也被丢弃。一些神父因为害怕被传染,拒绝为村民举行临终忏悔和涂油仪式,加剧了民众的不安和恐慌。面对弥漫的死亡气息,幸运的神父约翰没有被感染。神父约翰肩负起使命,主持祈祷仪式,安抚感染的村民和家属,尽力减轻人们的孤独和痛苦。同年,沃尔夏姆村庄园法庭卷宗长长的死亡名单无声记录着瘟疫的无情……

一项历史写作实验

2008年,该书刚问世时,就引起了热议。英国中世纪史家迈克尔·普雷斯蒂奇(Michael Prestwich)称“哈彻的书是一个奇怪的嵌合体,值得钦佩,却不可复制”。耶鲁大学中世纪史家保罗·弗里曼(Paul Freeman)认为历史和小说的结合是“一种危险的尝试”。国内学界更为熟知的另一位中世纪史家克里斯托弗·戴尔(Christopher Dyer)则称该书是“一项大胆的事业”。尽管评论各异,但是学界内外的共识是该书仍属于一部历史,而不是一本小说。

哈彻教授称该书为“一项结合历史和虚构的实验”。他的写作本意并不仅仅是讲述一个精彩生动的故事,而是探索历史写作的更多可能性。哈彻教授专注于中世纪至近代早期的经济-社会史研究,尤其关注中世纪农民生活水平和农奴制等经典议题。

该书也体现了哈彻教授经济-社会史学者的本色。黑死病只是一条线索,读者循着这条线索,得以了解中世纪晚期英格兰的大众信仰、宗教习俗、社会结构和经济水平。开篇的“善终”(a good death)讲述中世纪基督徒如何看待死亡,对死亡的态度也间接投射出对尘世生活的态度。书中反复出现的圣礼仪式和布道书引用,也反映出黑死病前后人们宗教习俗的转变。中世纪人尚未知晓黑死病的真正起因和传播方式,才会出现村民相信直视感染者眼睛会传播疾病的说法。有人相信瘟疫是通过空气传播,有人提议切除感染部位,有人坚决要尽早埋葬死者。诸如此类的描述直观地展现出中世纪人的心理状况和医疗实践。

哈彻教授对土地和农奴的关注贯穿全书。这一部分或许恰恰会被读者忽视。相比于虚构的主角约翰神父,以及由此展开的生动情节,全书与庄园制度直接相关的土地继承、封建费用和农奴劳役等描写,几乎都来自史料中的庄园法庭卷宗。这类经济话题并没有单独列出和独自成章,而是细碎地分布在各个章节。

有心的读者会注意到村民沃德比特去世后,继承人如何就土地分配产生分歧。又或者是沃尔夏姆村拥有20英亩甚至更多良田的家族,户主往往也是村庄的庄头(reeve)。值得注意的是,书中反复出现农奴就封建费用和是否按时服劳役等封建义务,在庄园法庭上与领主拉扯。而且,14世纪40年代末,领主还不得不面临农奴逃离庄园的问题。

更直观的反差体现在黑死病前后的土地和人口比例上。黑死病前,沃尔夏姆村的人地关系是人多地少。黑死病之后,不仅大量土地空缺,领主直营地也因为缺少佃农打理而闲置。据估算,14世纪下半叶,经历了45%至55%的黑死病死亡率之后,沃尔夏姆村佃农持有土地和家宅的平均面积从9.5英亩增至12.5英亩,佃农持有土地的平均面积从3.5英亩增至6.5英亩。人口剧减也让妇女得到更多雇佣机会。丧偶的女性得以继承土地,并且有机会选择独身,掌握财产的直接控制权。

如哈彻教授所言,该书更像一部纪实电影。我们可以希冀着在未来的某一天,就像成功的先例《马丁·盖尔归来》一样,《黑死病:一个村庄的微观史》也能拍成一部电影。轮番登场的人物,不断转换的场景,让读者仿佛在读一部电影剧本。援引的布道词和主教信件,摘录的庄园法庭卷宗案例,又不断提示着读者这是一本历史著作。

在缺失直接记录的中世纪世界,我们如何倾听普通人的声音?如何最大限度地使用现有文献?在文献无法直接言明的历史领域,创造力和想象力是历史学家不可或缺的技艺。哈彻教授作出了一个极具挑战性的大胆尝试。无论是历史爱好者,刚入门的历史学生,还是历史研究者,都能从中受益。

进一步阅读

1. John Hatcher, “Fiction as History: The Black Death and Beyond”, History, Vol. 97, No. 1 (January 2012), pp. 3-23. 

2. Ginger Smoak and Jennifer McNabb, “Texts and Teaching: Literary Docudrama in the Classroom: Teaching with John Hatcher’s The Black Death: A Personal History”, Quidditas: Online Journal of The Rocky Mountain Medieval and Renaissance Association, Vol. 36, 2015. (https://scholarsarchive.byu.edu/rmmra/vol36/iss1/10/)

3. Ray Lock, “The Black Death in Walsham-Le-Willows”, The Suffolk Institute of Archaeology and History, Vol. XXXVII, 1992, pp. 316-337.

    责任编辑:于淑娟
    图片编辑:张颖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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