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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茨杰拉德 | 我仍然战胜不了失眠

2024-07-22 12:3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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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归根到底就是这样,我的精神在湮没的一刻骤然上升,然后下降,下降到枕头的深处……”

——[美]菲茨杰拉德

几年前读到欧内斯特·海明威的一篇文章《现在,我将自己放倒》时,我还觉得,说到失眠,我没什么可说的。现在我认识到,那是因为我自己没怎么失过眠。每个人的失眠似乎都跟邻居不同,就如同他们白天的希望和抱负也不同一样。

可现在,如果失眠是人与生俱来的,那么人在快四十岁的时候就开始了。过去那些美好的七小时睡眠突然被一分为二。也就是如果你幸运的话,一半是“夜里第一次甜美的睡眠”,而另一半是清晨最后一次的沉睡,但两者之间出现一次可恶而又不断扩大的间隔。关于这段间隔,其实《圣经·诗篇》中有记载:“你叫他们如水冲去,他们如睡一觉。早晨,他们如生长的草,早晨发芽生长,晚上割下枯干。”

我认识一个人,他失眠的根源是一只老鼠;而我失眠的根源则是一只蚊子。

我的一个朋友正忙着自力更生开一家乡村旅馆,在劳累了一天之后,他发现唯一可睡的床是一张儿童床——长度虽够,但还不如婴儿床宽呢。他蓦地躺到床上,很快便进人了梦乡,但一只胳膊不由自主地伸出了小床。几个小时后,手指上仿佛被针扎了一样的疼痛感使他蓦然惊醒。他睡意蒙眬地动了动胳膊,又睡着了,之后又被同样的疼痛感弄醒了。

这次,他打开床头灯——在他流血的指端上挂着一只贪婪的小老鼠。用我朋友自己的话说,他“发出了一声惊叹”,不过,他八成是发出了一声尖叫。

老鼠松了口,如果他一直睡着不醒,这只老鼠可能就将他吃得一干二净了。从那之后,老鼠带来的威胁就不是短暂的了。受害者坐在那儿疲惫不堪地瑟瑟发抖。他在想,该如何做个笼子罩在床上,这样,自己的下半辈子就睡在笼子里。不过,那天晚上再做笼子已来不及了,最后他睡着了,却在断断续续的噩梦中醒来,梦见自己是身穿花衣的魔笛手(德国民间传说,据说一个村庄里闹鼠害,身着花衣的男子吹着魔笛将老鼠引到大海里全淹死了,从而消灭了鼠害),老鼠们反过来对他穷追不舍。

此后,屋里不放一条狗或一只猫,他就无法入睡。

我自己深更半夜闹“鼠疫”的体验是发生在极度疲惫的时候——接的活儿太多,各种活儿又纠缠在一起使得工作压力倍增,可谓是内外交困——就是那句老话:“祸不单行”啊。哦,对了,我是多么渴望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最后能带上睡眠的皇冠啊!我多么期望躺在柔软如云、永驻如坟的床上彻底放松啊!如果真的是这样,哪怕是请我去和葛丽泰·嘉宝(美国20世纪著名电影女明星)单独共进晚餐,我也会无动于衷。

不过,如果真有这样的邀请,我还是接受为好,因为那样总比我独自一人用餐要好,或者说比喂一只孤独的蚊子要好。

令人惊讶的是,一只蚊子要比一群蚊子更糟糕。一群蚊子我们可以提前做准备,但一只蚊子却个性十足——一种可憎的个性,一种视死如归的险恶个性。这种个性十足的蚊子居然在九月份只身出现在纽约一家旅馆的二十层楼上,就像二十层楼上突然冒出一只穿山甲一样与环境格格不入。这是新泽西州削减沼泽排水经费的结果,削减经费使得这只蚊子及其子孙后代跑到邻州来觅食了。

夜里很温暖——第一次过招之后,空气中不停出现蚊子翅膀轻微的振动声,搜寻无果,只迟了一秒钟,我的耳朵就受到惩罚。我遵循古人的做法,用被单蒙上头。

结果,老掉牙的把戏故伎重演了:隔着床单叮咬,因扯拉床单而暴露在外的手臂遭了殃,往上拉床单又太闷——接下来便是心理的变化,意识越来越清醒,狂躁又徒劳的愤怒——最后是第二次中枪。

于是,疯狂的一幕开始了。我拿着台灯当火把爬到床下,找遍了整个房间,千方百计要找到这个小虫子,结果发现,它已逃到天花板上。我用打结的毛巾打它,结果弄伤了自己——天哪!

——之后,短暂的消停,我的对手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它张狂地落到我脑袋旁——可我还是没打中它。

最后,又过了半小时,我饱受摧残的神经到了疯狂的警觉状态,比鲁斯之捷(古希腊典故,指国王比鲁斯以巨大牺牲打败罗马军队的战斗,后喻指“以沉重代价换来的胜利”)终于到来了。床板上留下小小的一斑血迹——我的血。

如我所说,我认为两年前的那个夜晚是我失眠的开始——因为它让我感知了睡眠是如何被一种微不足道、难以预测的因素所摧毁的。用现在已过时的话说,它让我“有了睡眠意识”。我担心它是否还能让我拥有睡眠,我断断续续地大量喝酒,而在不喝酒的晚上,是否能睡着的念头在上床之前很久就开始萦绕心头。

一边吸烟一边伏案工作了一天之后,这样的夜晚已成常态(我多么希望这样的夜晚已成为过去)。工作结束后——可以说没有任何放松的间隙——就是该上床睡觉的时间。一切准备就绪:书、水杯、以备出汗醒来时穿的睡衣、安眠药、以备晚上灵感突现用的笔记本和铅笔。

我上床睡觉,没准儿还戴着睡帽上床——我在为一项学术性较强的工作阅读相关的书,所以我选了一本与此相关的薄本子来读,直到抽着最后一根烟有了困意开始打哈欠时,才夹上书签,将烟头扔进壁炉,关上了台灯。我先是侧身向左睡,因为我听说,这样会让心跳减速,接下来就是——昏睡。

到目前为止,一切还算顺利。从午夜到凌晨两点半,房间里一切平静。随后,我突然醒来,袭扰我的可能是某种疾病,没准儿是身体的某些机能,一个过于栩栩如生的梦,天气转暖或转凉的变化。

我迅速做出了调整,希望能继续睡觉,但徒劳无功——于是我只好叹声气,打开台灯,吃上一小片安眠药,重新打开书。实实在在的夜晚,最黑暗的时刻来临了。我太疲倦了,书根本看不下去,除非喝上一杯。可是,这样第二天会更糟糕——于是我起身走动。我从卧室穿过大厅走到书房,然后又走回来。如果是夏天,我会走到屋子外面的后门廊。巴尔的摩被薄雾笼罩,根本没法数尖塔的数量。再回到书房,目光落到一堆没完成的事务上:信件、校样、笔记等。我准备处理那堆事务,但是不!那样做会要了我的命。这时,安眠药开始起作用了,所以我又试着去睡觉。这次,我干脆把枕头折叠起来垫在脖子后面。

“有一次,”我告诉自己,“在普林斯顿,球队要找一个四分卫,可是怎么也找不着,大家一筹莫展。主教练看到我踢着球正从球场边上经过,于是喊道:‘那个人是谁呀——我们为什么以前没有注意到他?’助理教练回答道:‘他没上过场’。主教练说:‘把他叫过来。’”

“……到我们与耶鲁大学比赛的那一天,我的体重只有一百三十五磅,所以直到比赛进行到第三节,他们才让我上场,结果得分是——”

——但没有用——近二十年来,我用这个被打败的梦来催眠入睡,但最后收效甚微。我不能再指望它了——虽然在无病无痛的晚上有一定的镇静效果——

那么,就用战争的梦来催眠吧。日本人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我所在的部队在明尼苏达的某个地方进行防御,虽然我对那里的地形了如指掌,但部队还是被打得七零八落。派去谈判的司令部要员和军团战场指挥官当时被一颗炸弹炸死了。部队的指挥权交给了菲茨杰拉德上尉。结果,战功卓著……

——但是,够了,这办法用了多年也不管用了。印有我名字的那个角色已变得模糊不清。在死寂的夜里,我只是乘坐黑色公共汽车驰向未知的百万个黑影之一。

现在又回到了后门廊,大脑已极度疲惫,神经系统清醒到扭曲的程度——就像颤动的小提琴上断弦的弓——我看到真正的恐惧正愈演愈烈,在屋顶上,在夜晚出租车刺耳的鸣号声中,在对面路上狂欢人群发出的刺耳挽歌中。恐惧与荒废——

——荒废与恐惧——我本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本可以成就什么伟业,现在都统统失去了,离开了,不见了,消散了,无法寻觅了。我本可以那么做,本可以不这么做,胆怯时本可以勇敢,鲁莽时本可以谨慎。

我本不必那样伤害她。

本不必对他说这些。

本不必为砸烂坚不可摧的东西而毁了自己。

现在,恐惧已像暴风雨一样袭来——假如今夜就是死后的那一夜,又该如何?——假如死后意味着站在深渊边沿上永远战栗,催促自己前行的就是卑鄙和邪恶,而卑鄙和邪恶就在前方,那又怎么办?没有选择,没有道路,没有希望——只有利欲熏心和似是而非的悲剧在无休止地轮回。或是永远地站在生命的门槛上,既不能进,也不能退。时钟敲了四下,我已变成鬼了。

我脑袋枕在手上,躺在床边。接着便是寂静、寂静——突然——间或是回忆中——突然,我睡着了。

睡眠——真正的睡眠,亲爱的,宝贵的睡眠,摇篮曲。床和枕头裹着我,那么香甜,那么温暖,让我陷入平静安详、无知无觉之中——经过黑暗时刻的宣泄之后,我现在梦到的都是年轻、可爱的人做着年轻、可爱的事,以及我过去认识的、长着棕色大眼睛和货真价实的金发女郎。

一九一六年秋天,下午凉爽宜人,

在皎洁的月光下,我遇见卡罗琳。

一支管弦乐队——乐声飞扬,

为我们跳探戈伴奏捧场。

我们起身时,所有人都鼓掌

为她甜美的脸庞和我崭新的衣裳——

生活归根到底就是这样,我的精神在湮没的一刻骤然上升,然后下降,下降到枕头的深处……

“……对,埃西,对——哦,天啊!好吧,我自己去接电话。”

魅力无穷,虹彩四射——晨光女神降临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 斯科特·菲茨杰拉德(Francis Scott Key Fitzgerald,1896.9.24 — 1940.11.21),“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家、美国20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其代表作包括《了不起的盖茨比》《美丽与毁灭》《夜色温柔》等,深刻展示了大萧条时期美国上层社会“荒原时代”的精神面貌。

文字丨选自《崩溃》,[美]斯科特·菲茨杰拉德 著,李和庆、梁亚平、杨勇 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11

图片丨Picture@Ruprecht von Kaufmann、Ruprecht von Kaufmann、Ben McLaughlin、Mitch Itsallinsideus

编辑 | 小梦

原标题:《菲茨杰拉德 | 我仍然战胜不了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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