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猩猩的机枪课:AI和中学语文教育
编者按:日前,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同济大学、上海大学、上海师范大学等上海高校学者共同发起了“今天,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学教育”系列活动工作坊。6月28日,由同济大学中文系主办的第一期工作坊“人工智能时代的文学教育与文学阅读”在同济大学召开。本文为华师大二附中宝山校区语文教师杨兆丰在本次工作坊上的发言。
我上高中的时候,课堂上几乎没有什么关于AI的内容,我们通常于藏在课桌里的科幻小说和寝室里MP4存储的科幻电影中,领略AI那神秘而危险的力量。到了我上大二的时候,母校突然成立了大数据学院。
那是2015年,4G手机普及不久的年代,当时我觉得很多事情的发展和运作方式已经因为技术的革新出现了转变。等到我硕士毕业成为一名上海的高中语文教师后,我不算惊讶地发现,AI技术已经和中学教育密切相关。不论是在课堂中,还是试卷上,甚至在教学评价系统中,老师和学生都在主动被动地和AI打交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你现在是一个对AI一无所知的高中生,那你的中学教育恐怕是有所缺失的,这种缺失可能会体现在你的高考分数上。
如今上海高考作文非常讲究思辨性,简单来说,学生往往需要在作文中讲清楚题目里涉及的议题具体是什么,为什么会发生,有什么正面影响和反面影响,等等。其实这种思辨的过程有点像是在准备一场辩论赛的讲稿,因此在中学语文教育里,辩论赛有时候会作为教学案例,在课堂上播放,引导学生分析和学习。在我当老师的这段时间里,有一场辩论赛的反响最好,不论学力如何,大部分同学看完以后都很有心得。这是第十届新国辩的一场哲理辩,辩题是“AI绘画是/不是艺术”。能看得出来,正方从“内部研究”出发,通过“文本”“符号”“接受”等理论维度来证明AI绘画作品本身的艺术性,反方则主要从“外部研究”出发,努力去证明AI绘画作品在生成逻辑上缺乏独属于人的审美尺度。
第十届国际华语辩论邀请赛“AI绘画是/不是艺术”,图为B站官方视频截图。
其实我们把这个辩题换成“用AI创作的各种艺术形式的作品是/不是艺术”也差不多,不一定非要局限在绘画上。通过梳理这场辩论,我和学生们一起总结了正方的一些观点,比如:AI创作的绘画作品已经获得过艺术大奖,因此单论“文本”质量,部分高水平的AI作品是能通过艺术标准的审核的;虽然AI创作的原创性问题饱受诟病,但AI能够画出不合常理、人类决不会创作出的错误画面,反而显示其具有一定程度上的独创性;AI的学习量比人类更大,也和人类“温故而知新”的创作逻辑基本一致;AI不像人类创作那么功利,AI不需要考虑吃饱穿暖,不需要讨好“金主爸爸”,创作更具有艺术独立性;艺术家利用AI在创作,他们是创作共同体,因此作品也能有人的审美属性……反方有说服力的观点也不少:如果说艺术性来源于接受者和创作者的情感共鸣,那么AI 作品的艺术性其实来源于接受者假定它包含着创作者的情感,可一旦接受者得知作品由AI生成,这种感知艺术的心理预期必然会落空;AI只能创作素材,不能创作艺术品,因为AI没有人类艺术家具备的审美判断力。
我为什么会给学生播放这场辩论赛?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近几年像互联网技术、网络生态等议题经常出现在中学作文里。比如“数字鸿沟”这个概念前两年很火,在语文和英语作文里都有相应的题目:“数字鸿沟,是指当代人对信息的掌握、拥有、控制和使用能力上存在的差别。近日,一段‘老人无手机二维码乘地铁受阻’的视频在网上热传,引发公众对于老年人遭遇‘数字鸿沟’窘境的热议。对此,你有怎样的思考。请写一篇文章,谈谈你的认识。”另一个关于网络生态议题的题目是2023届上海杨浦区高三语文一模作文:“当下,一边是网络新词频频诞生,而另一边是人们时常缺少合适的话语来表达,某网站‘文字失语者互助联盟’经常出现的提问是‘怎么形容这种青春和夕阳结合的感觉’‘怎么形容学校里大片的马鞭草开了’‘如何表达大学毕业了对学生时代的不舍’‘如何形容刚看完一本书或一部电影之后心里的惆怅感’……对于这个现象,你有怎样的思考?请写一篇文章,谈谈你的认识。”
B站UP主“图灵的猫”发布的动态。
和互联网、AI技术直接相关且更重量级的题目是今年新课标I卷的高考语文作文“随着互联网的普及、人工智能的应用,越来越多的问题能很快得到答案。那么,我们的问题是否会越来越少?以上材料引发了你怎样的联想和思考?请写一篇文章。”在高考前,我关注的一个高中语文类公众号就推送了一篇文章《浙大教授孙周兴:人类被AI取代的未来,还远吗?》,我们可以将这篇文章视为考前的作文素材积累。而在这个题目出来以后,我在朋友和社交平台上看到几乎所有语文名师都兴致勃勃地发文庆祝,表示自己准确押中了题目,由此可见此议题不愧是近几年中学语文教育最热门的议题之一。之后,我也看到一些报道和文章从别的角度探讨AI和高考作文题目的关系。比如在《神了,AI押高考作文题6中4》这篇文章中,记者报道了“B站UP主‘图灵的猫’通过AI技术,连续两年精准押中高考作文题。今年已公布的6套高考作文题里命中了其中 4套”。说实话,高考作文很难绕开某几个大的母题,所以我很难相信这位UP主的AI模型真的完全命中了三分之二的题目,但不得不说,从备考的角度来看,AI模型已经能够辅助甚至替代一些教师工作,比如帮助学生梳理近年来热门的作文议题类型。
杨兆丰在本次工作坊上进行发言。
另一个现象是有好事者用AI去完成高考题,结果出乎意料,如果资料数据没错的话,可能目前市面上某些AI的高考文科分数是稳过大部分地区的一本线的,语文分数已经能和一些重点中学里语文最好的同学不分伯仲。还有人试着用AI模型去批改高考作文。虽然我看到一些老师会下意识地质疑和否定AI作文和改卷的水平,但我相信,如果AI改卷这项技术能成熟地被应用,老师应该还是会很开心的,因为就算是批改文科的主观题,改卷也是一项机械重复的劳动。我听说现在很多医院影像科已经在采用AI辅助阅片和人工检查的方法,我个人觉得在中学考试领域,AI辅助阅卷和人工复核迟早会成为一种可操作的方案。我目前看到了一些AI的高考作文答卷后,不得不承认部分AI写到了中等偏上的二类卷水平。不客气地说,AI行文确实会有生硬感,有时候像在一本正经地说废话,但是放在中学作文里,这些缺点并不会特别突出,因为目前大部分中学生的表达可能还不如某些新版本AI那样有条理,至少没那么理性和冷静——而这些都是作文阅卷老师可能会去鼓励的行文特征。
很多人会理所应当地认为,AI写的作文一眼就能被认出来,毕竟不像“人话”嘛!但从我的经验来看,这一点值得商榷,因为在一些比较头部的高中里,学生在作文、随笔中的语言表达也不太像“人话”,甚至有些时候,身为高中老师的我都会反思自己是不是有些话说得不像“人话”(我相信这篇文章里就有不像“人话”的句子)。所以说,有时候我还真分不出眼前的文本是AI写的,还是自己学生在装模作样地用“高端”的方式表达。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有不少学生已经在用AI写随笔作业了,我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辨认出来。有些情况是很好辨认的,比如我的一位学生在用AI回答“鲁迅和故乡的关系”这一问题时,AI生成的第一个段落是:“鲁迅既对故乡的未来充满期待,又对现实感到忧虑和失望。鲁迅的故乡是南京,他在那里度过了大部分的童年岁月,受到了故乡美景的熏陶……”这位同学没有过多检查,就把这些文字交给我了。我们从任何搜索引擎中都无法查出“鲁迅的故乡是南京”这么离谱的信息,这是只有目前水平还有所不足的AI才会犯的错误。但更多时候,AI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AI甚至能通过查重。我会在读到学生随笔中某些不太像他们自己写的句子时,去网上搜索这句话,如果学生是抄的,一般一整句话都能在类似“知乎”这样的知识问答平台上找到出处。但如果学生是用AI生成的,我很难搜到出处,最多可能会在翻阅过几十条搜索记录后,突然在某个网站上看到这句话中的一些零碎的词语。
因此,在老师还没来得及向中学生科普AI是什么、AI的利和弊的时候,很多都市中经常能接触电子设备的同学早已经在使用AI了。我见到有学生在用AI作画并售卖,但更多的情况是学生用AI来应付文字类作业。用一个电视剧里的比喻,这种现象就像是猩猩拿到了机关枪,猩猩们在理解机枪的构成参数和使用说明之前,就已经会开火了。但毫无疑问的是,不论学生们能把AI用得多么熟练,老师还是需要让大家坐在教室里,重新思考AI的逻辑和意义,思考工具和主体之间的关系。这就像是在给猩猩们补一堂机枪理论课。
《猩球崛起2》官方剧照
在这种情况下,老师又该如何在学生活动中利用或者说配合学生对AI的认知呢?我目前在校园中担任文学社团的指导老师,我会在社团活动中鼓励学生思考AI的本质和未来。在社团的征稿中,科幻是学生们很喜欢创作的小说题材,他们会在小说中提及AI,比如去年有学生在一篇末日科幻小说中,在故事背景里不无讽刺地设置了一个叫做“神明”的运算模型,这个模型是城市的实际主导者,我引用两段:“我再声明一遍,年轻人,运算框架,啊,就是那个你们称之为‘神明’的大家伙,已经作出了新的决策指示,或者说,预言:在下一个春天,最新的一簇绿芽冒出地面之前,我们的小镇就会毁灭。”“计算框架骗过人吗?它的每一次计算都基于上千年的历史,它的知识库囊括了从刀耕火种的时代到如今计算预测的时代人类拥有的所有的知识与技能,每一次计算都精密无比,得消耗掉一整个仓房生产出来的能量。”从这篇小说中,我发现不少中学生对AI的认识和十几年前我中学时代的印象不太一样:AI不再是《终结者》里“天网”指挥的机械军团,更类似《少数派报告》里的“先知”。
另一个和AI相关的社团活动,是我和学生一起对“僵尸文学”进行鉴赏。援引网上的定义,一些公司为制造流量、刷数据、买水军,用机器批量注册了很多账号,这些账号被称为“僵尸号”。为了维持活跃度、规避微博的审查,“僵尸号”会通过算法抓取各类文本,拼凑成意义不明的微博,这些微博内容便是“僵尸文学”。换句话说,“僵尸文学”有点像是猴子在乱敲打字机,不过这个打字机只能敲出某个特定的语料库中的文本。我展示一则“僵尸文学”:“而是于放下包袱的那一刻……自在安宁!甜美透视公主连衣裙……当你真的放下:亦不是在生命结束后:穿出不平庸街头感!人生的终点……一个人不也挺好的。”这些句子非常杂乱,像是各种不同音色的声音在一同低语。但算法抓取的随机性,却让这则“僵尸文学”把能反映当今时代网络社交平台用户风貌的诸多符号,如丧文化、消费主义、佛系等元素都杂糅在一起,并用某种近似意识流的表达方式,呈现出一定的文学效果。除了“僵尸文学”鉴赏活动,我也和同学们一起进行了拼贴诗活动。与基于算法抓取的“僵尸文学”相似的是,拼贴诗也是基于现有的语料和符号,重新打散,组织成新的文本内容。但不同的是,拼贴诗的创作主体是人,它是由人依据自己的审美倾向组织的文字内容,在这个活动中,我和同学们也更深切地感受到AI和人分别作为创作主体时的差异。
最后,从老师的角度来看,AI技术不但强势地成为了教学内容的一部分,也在影响着教学和教学评价方式。去年,在与学生讨论AI技术后,我留过一篇随笔,为了让学生更有效地感知AI,这篇随笔的题目就是借助AI模型来拟定的。与之相对应的,如今AI出题正在进入中学教育领域。除此之外,越来越多的知识类视频账号也为我们展示出AI虚拟人是可以胜任部分线上的讲授类教学任务的。目前AI评教系统的研发、推广和应用也直接作用于教师群体。上传一堂课的视频,AI评教系统就能自动把老师和学生说过的话转换成文字,并基于文字来分析师生发言比重,问题设计类型等等,能分析出十几种图表,评价报告足足有数十页的篇幅。在面对这些图表时,我发现,这回我变成了猩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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