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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大学生怎样对AI的文艺创作进行研究

段似膺
2024-07-17 17:50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文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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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日前,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同济大学、上海大学、上海师范大学等上海高校学者共同发起了“今天,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学教育”系列活动工作坊。6月28日,由同济大学中文系主办的第一期工作坊“人工智能时代的文学教育与文学阅读”在同济大学召开。本文为上海大学文学院讲师段似膺在现场发言稿的基础上修改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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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里的落叶挥手同树道别

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想要了解

陪伴三个季节还是承受决裂

最后一句感谢还有多余的抱歉

奔跑在街上大雨淋湿的视线

2

记忆如同风/吹过每一个梦

分不清是真/还是假象

泪水在眼眶/我们走散在路旁

再见也无话/只剩失落的心在歌唱

 

这是两首歌曲的歌词片段,其中一首是笔者在某音乐平台的心情频道随机挑选的一首“伤感”类目下的歌曲,而另一首则是笔者利用人工智能音乐生成平台suno输入“伤感的歌”提示词得到的歌曲。如果没有听过相关歌曲,光看这两首歌词的片段,你会被哪一首打动,或者说认为哪一首更像是人类创作的呢?在“人工智能时代的文学教育与文学阅读”工作坊的发言交流中,与会师友都毫不费力地辨别出第一首歌曲为人类创作。相似的场景也发生在上海大学本科生公共课《大学阅读与写作》的课堂上,学生牛辰(化名,暂未联系到本人)在自己的论文汇报中选用了两首乐曲,在场同学都能轻松地分辨出其中的人类作品,据他们说是因其曲风气势磅礴,更能表现出丰沛的人类情感。

段似膺在工作坊上发言

作为全校公共课,《大学阅读与写作》的学生群体来自学校各个学院的本科新生,并非文学院的“文学青年”,而笔者作为授课教师,对这门课的写作部分的期待就是教会学生写论文,在从选题到最终成文的过程中找到自己感兴趣的问题,接着会用与问题相适应的方法去进行探究,最终能给自己一个让自己满意的阶段性答案。课程配套的期末作业是在几个限定方向中择一自拟题目撰写论文。为了配合这次工作坊的主题,我从“新媒体时代的文艺创作、文化发展及传播”方向的论文中选择了与人工智能创作相关的几个学生选题来与师友交流。

牛辰同学在一开学的选题头脑风暴后就选定了人工智能创作中的情感问题作为研究方向,我当时的回应是选题很新颖,但也很难,因为首先,人工智能创作中是否有情感仍是一个需要在哲学层面进行探讨的问题:我们如何界定情感?人工智能是否拥有情感?在何种意义上能说是有?这些问题都还有待厘清,但我们把问题稍微转换一下就可以继续研究了,那就是把重心从人工智能的情感本体论转向人工智能创作是否能让作品读者(或观者、听者)感受到情感问题。由于可供参考的文献还比较少,牛辰同学自己以“知晓是否是AI创作是否会影响你对作品的情感接受?”为核心问题设计了调查问卷,邀请他的同学和网友来作答。因为担心受访者会对AI创作有先入为主的成见,我给牛辰同学的建议是可以在不让受访者知道作品是否由AI创作的前提下来回答他们是否感受到作品的情感表达,但问卷结果出乎我的意料,即便是确知是AI创作,仍然有超过半数的受访者认为能感受到作品情感。AI孙燕姿在Bilibili视频平台上的走红以及评论区的“慵懒”、“破碎感”、“太有感觉了”等等网友的自发评价也可视为佐证。除了音乐领域,牛辰同学还做了绘画领域的相关研究,结果不出意外,比音乐领域的情感接受度还要高。实际上,使用CAN(创意对抗网络)进行AI绘画创作的媒体艺术家玛丽安·马佐尼(Marian Mazzone)和艾哈迈德·埃尔加马尔(Ahmed Elgammal)在2016年就做过相关的视觉图灵测试,即调研人们是否能够区分由CAN生成的作品和人类画师的作品。为了保证公正性,他们采用了当代艺术界知名的展会巴塞尔艺术展的作品,结果把CAN生成的画作错认为人类创作的观者数量高达参与总人数的75%。

不过同样的问题放在文学领域,结果还是大不一样的。班上的另一位同学齐峻辉选定的题目是《人工智能文学创作模式》,正好在文学领域回应了这一问题。齐峻辉同学在自己的研究中做了两个实验,其中一个是以“上海大学、大学生、生存、小说”为提示词用科大讯飞的“星火大模型”中的写作助手生成一篇中篇小说。在生成过程中,他采取了完整的生成大纲、扩写大纲、全文润色、调整细节的步骤方法,然而,结果仍然不尽如人意,他的评价是“生成的文章从整体上来看在逻辑上没有问题,故事也是围绕着关键词进行展开。但是这样生成的文章可读性非常低。整体的故事架构十分老套,根据调查,有许多的人认为整体的故事和一些已经发表的文章以及故事十分的相似。”鉴于大语言模型的工作原理即是以现有的人类写作语料为基础进行处理、建模和生成,这样的结果自然不令人感到意外。既然直接生成文学作品不太靠谱,齐峻辉同学就转而进行了人工智能辅助写作的实验。

作为一名文学爱好者,齐峻辉同学曾在课下找笔者分享过他的散文创作。虽然他自陈文科一直是其弱项,只是从阅读理解中感受到了文学的魅力,但他的散文对于情感的捕捉和表达非常细腻、生动,有时会采用一些陌生化的修辞方法,有些表达从日常用语的角度来看甚至可能是错误的,却很能传神。可惜当他把散文导入大模型,让模型帮他润色时,这些鲜活的表达都被抹去了。比如原文“现在是凌晨三点二十七分,我没有睡意,似乎路灯也那么想,仍是睁着眼,一只只眼睛铺向远方。”句中“铺”字的用法并不常见,却形象地展现出当时作者眼前的景象和跃跃欲试的心情。而AI把后半句话改成“似乎连路灯都不愿合眼,它们亮着一盏盏小眼睛,延伸至天际”,虽然更符合习惯用法,但却把句子改成了童趣风,丢失了原文开场蓄势待发的氛围。更大的问题还在于对原文整体情感的理解,作者在文章中描写了自己高考离开家乡前遇到一位考研屡试不中,自卑又迷茫,只会也只能继续备考的青年。作者因这次偶遇感到沉重而无奈,进而反思教育选拔制度,而AI的润色却用“轻松而随意”形容作者与青年的对话,并用“伫立不倒”修改原文对青年“厚厚的、弯曲的”身影的描绘。为了避免主观判断,齐峻辉同学把原文和润色后的版本放到网上请网友评价,结果网友们尽管也认同润色后的文章在语法错误和行文逻辑上有了改进,但却“缺少了烟火气”,“显得很死板”,而且“多处出现了对于原文情感的理解错误”。如此看来,目前的AI在文学创作领域尚且不能识别作品中蕴含的情感或统一自己生成内容的情感表达,更别提打动读者,代替作家写作了。

艺术小组Obvious的成员之一Pierre Fautrel与《埃德蒙·德·贝拉米肖像》合影,贝拉米是虚构的18世纪家族,埃德蒙从未在历史上出现过。

近年来,人工智能尤其是大语言模型和生成算法飞速发展,给文艺界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和挑战。2018年,人工智能生成艺术作品《爱德蒙·德·贝拉米(Edmond de Belamy)》在佳士得以43万余美元高价拍出。2022年,美国桌游设计师杰森·艾伦(Jason Allen)采用人工智能绘图工具Midjourney生成的人工智能画作《太空歌剧院》(Théâtre D'opéra Spatial)在美国科罗拉多州博览会的艺术比赛中获得大奖。人们纷纷惊呼,人类文艺工作者要失业了!我们在课堂上的AI讨论中也能感觉到同学们对这一问题的关注,尽管选定的题目和研究方法各不相同,上述两个选题却也都有着“AI能否代替人类进行文艺创作?”的问题作为背后的探究动力。

尔其初同学(化名,暂未联系到本人)的《人工智能文学创作版权问题》的研究给这一问题的解答提供了另一个思路。尔其初同学的研究选择了2023年的一个相关案例,原告李某通过输入提示词的方法利用开源软件 Stable Diffusion 生成了一张AI画作,并以“春风送来了温柔”为名发布在社交平台上。不久,李某发现自己的画作被裁去署名后发布在公众号的贴文里,遂向法院提起诉讼。案件的争议焦点在于:原告李某是否拥有这幅AI画作的版权?在这起案件的判决中,法院把李某利用人工智能模型生成AI画作的行为认定为人类利用工具进行创作。也就是说,作品的创作主体仍然是人类,而人工智能仅仅是工具而已。在尔其初同学论文汇报后的课堂交流中,这一判决结果也获得了同学们的认同,有同学分享了自己使用AI工具进行创作的过程,仅仅是初步的提示词调整就要用好几个小时。而且,在更普遍的层面上,人工智能毕竟不会也无法“主动”进行艺术创作,归根到底,人工智能没有人类的生活、情感和思考,也不可能真正在人类的意义上进行艺术创作。

首例AI视听作品侵权案中原告李某使用Stable Diffusion模型生成的图片。

那么论述到这里,似乎已经可以得出结论,人工智能无法替代人类艺术家进行创作。几位学生的论文结论也是殊途同归,都认为人工智能以现有的水平不可能取代人类进行创作,但也确实可以应对一部分简单的文艺创作工作,满足初级的文艺市场需求。因此,低水平、大批量为迎合娱乐消费市场而进行的文艺创作工作确实可能由AI代劳,至少是在工作量上大大降低。除此之外,人工智能还能辅助有创意,有思考,敢表达的真正的艺术家创作出更好的作品。

尽管论文已经写完,课堂交流也暂时告一段落,但人工智能技术还在发展,相关探讨也远远没有抵达尽头。比如,《太空歌剧院》的创作者杰森·艾伦也如前所述,为了创作花费了大量时间去调整提示词,并使用图像处理软件Adobe Photoshop在Midjourney所生成的图像上美化和调整各种外观细节和瑕疵,但美国版权局仍以Midjourney是图像的生成者为由拒绝为其登记。这一事件的意义在于,我们已经无法再理所当然地把人工智能仅仅视为工具。诚然是人类发出了指令,人工智能却确是真正的作品制作者,它的创作贡献自然不能忽视,那么就版权归属而言,应该如何确定具体比例?创建人工智能的工程师或者平台公司是否也有一定所有权?在人工智能训练过程中所搜集的图集或数据集的作者是否也应纳入考虑?这些问题都有待更深入的探究。

未来的艺术家可能更多得是作为作品创意师兼总指挥、总导演的角色存在,也就是说,在传统艺术中是人类使用工具进行创作,而在未来人工智能愈加普及的时代,创作方式将逐步转变为人类与人工智能共同创作。可以说,从现在开始的每一天都是人工智能最“笨”的一天,随着AI模型和算力的进一步提升以及“情感计算”等相关研究的进一步深入,未来是否会有一天,人工智能可以在各个文艺领域轻松创作出能让人误以为是人类创作的文艺作品?人工智能与人类的交流也能让人感受不到机械的生硬?到那时,即便搁置人工智能是否具有情感或者是否能够在人类的意义上进行创作这样的问题,它的类人沟通和创作能力也会给人类社会带来远为深刻的影响,比如,人类是否会沉溺于唾手可得的AI文娱产品而放弃深入思考和真正的创作?甚至是否会因人工智能提供的稳定的“情绪价值”而放弃充满忐忑、未知的真人交流?而我们是否已经为那一天的到来做好准备?

    责任编辑:徐美超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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