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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与沙哈鲁:15世纪陆上丝绸之路最后的余晖
在15世纪的开头,东方的两大帝国——帖木儿帝国与大明王朝,都出现了两个强有力的统治者。基于他们在位时的强势,以及陆上“丝绸之路”的短暂恢复,经常会被联系在一起。
这两位君王,对于15世纪上半叶的历史可以说是起着决定性作用的——大明王朝的帝王,他的国策决定大明一度的开放与更长时段的闭关锁国;而帖木儿帝国的帝王,他统治帝国近半个世纪,见证由他父亲缔造的帝国起起落落,在背叛中含恨而终。他们的决策,最终导致东西方时代的大变转。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这两位君主在15世纪的互动,曾使得丝绸之路短暂恢复,但客观现实使得这个恢复仅仅只是一朵“昙花”。
前言:崩溃之际的丝绸之路
丝绸之路的核心,长期处于中亚地区——基于联通东西的商路,以及重商传统的君王(粟特是商业文明,穆斯林君王也有鼓励商人的传统)的支持。尤其是河中地区(Teansoxiana,中亚锡尔河与阿姆河流域)的布哈拉、撒马尔罕等城市,在历史的长河中承载着文明的兴盛。
然而,由于喀喇契丹帝国(Qara-Kitan,即西辽)的没落,以及这个帝国同新兴的花剌子模帝国(Khwarezmia)长期的纷争,陆上丝绸之路开始走下坡路。因商贸纠纷导致蒙古人西征(名义上的纠纷,有说法事实是为西征作借口),更是让河中地区不少著名大城市在一夜之间沦为废墟——例如玉龙杰赤(今土库曼斯坦的乌尔根奇,花剌子模帝国的都城),就被蒙古人以洪水的形式(屠城过程中蒙古人采取河流改道的形式困住城池)彻底淹没了。
之后统治中亚地区的金帐汗国与察合台汗国,虽然在本地人的影响之下实现突厥-伊斯兰化,丝绸之路上的城市也得以或多或少的恢复,但长期的混乱已经严重摧毁了当地经济。另一方面,在西征过程中,蒙古人为了攻城,使锡斯坦地区(Sistan,今伊朗东部偏南)的水源改道——这导致丝绸之路的一个重要文化圈,东波斯地区,最终水源枯竭。长期的旱灾与河流的改道,最后也导致河中地区(大致位于今乌兹别克斯坦与哈萨克斯坦南部,是原中亚文化的核心区域)发展力的下降——毕竟原有的坎儿井,也难以维系海量的商队。
到了14世纪中叶,黄金家族因两大力量的崛起,均趋于没落,蒙古帝国也因此崩溃:在东亚地区,中原人的起义以及朱元璋崛起,大明帝国取代大元帝国;在中亚,没落的察合台家族被外戚控制,并因此分裂为两大部分——在今天我国新疆的喀什噶尔以及伊犁河流域,由杜格拉特(Dauglat)家族部分控制的东察合台汗国,以及由外戚巴尔拉斯家族控制的西察合台汗国。
埃米尔帖木儿,帖木儿帝国时期绘像巴尔拉斯家族属于蒙古部族,在中亚地区与汗庭一起实现突厥-穆斯林化,其中一位埃米尔(Emir)帖木儿(Timur,1336—1405)是出名的“征服者”(帖木儿在其统治期间名义上一直尊奉察合台汗国大汗,因此类似于曹操在中亚的角色)。这位跛脚且较矮的“征服者”,在东征西讨的过程中,再一次给缓慢恢复中的丝绸之路一个非常沉重的打击——这个打击甚至延伸到之前历任蒙古大汗未曾涉足的恒河流域。在德里征服战中,至少有10万人遭到波及,或被屠杀,或流亡他乡——这场战役起源于帖木儿希望征服南方强大的图格鲁克苏丹国,因此派遣他的孙子皮尔·穆罕默德出兵攻打德里。在这次战役中,帖木儿虽然掠夺了德里并为此积攒丰厚的财物,但由于印度炎热的天气,最终帖木儿并没有有效管理印度地区,图格鲁克王朝也因此一直到1413年才被帖木儿的部下取代。
明太祖朱元璋御像而东亚地区的朱元璋,在建立大明帝国之后,基于元朝多年统治以来激发的“华夷之辨”排外情绪,他关闭了丝绸之路的东方市场,最典型的是贬抑商业与禁海。为朱元璋上位出力的商贾,也遭到非常残酷的洗劫。例如为朱元璋出钱出力的沈万三,在朱元璋成为明太祖之后,没有拿到心心念念的“聚宝盆”,而是以一个乞丐的身份终老西南。大批在起义中保持中立的回回商人,也被迫从东南沿海迁到北方。
西部的战乱,与东方的闭关锁国,导致原本有恢复态势的丝绸之路一路走下坡路,不过在两位新征服者之子的统治下,这条商路一度得到修复,甚至有人从中看到丝绸之路复兴的希望。但他们的上台,都与不幸的侄子息息相关。
夺位的叔父:强权取代法统
无论是朱元璋还是帖木儿,都遭遇晚年丧子的痛苦。1392年,年仅39岁的大明太子朱标不幸早逝。朱标死后,朱标的儿子朱允炆成为继承人。
1388年,帖木儿一度被金帐汗国大汗脱脱迷失(Toktamish)打败,作为继承人的谢赫·乌马尔(Shakiah Umar,约1360—1388)战死,而与此同时帖木儿两个年轻有为的孙子米尔扎·苏尔坦(Mirza Sultan,1370—1403)与皮尔·穆罕默德(Pir-Mohanmod,旧译皮尔马黑麻,1376—1407)在之后的战役中打败脱脱迷失,为叔叔报了仇,所以帖木儿决定把长孙苏尔坦立为继承人。不幸的是,苏尔坦在1403年猝死,帖木儿在三子米兰沙(Miran-Shah,1366~1408)没有异议的前提下,决定立皮尔·穆罕默德为继承人。
在儿子在世的情况下立孙子为继承人,往往是一个隐患。1399年,刚刚当上祖父的朱棣,对外宣称自己的孙子朱瞻基“是父亲奉玉托梦”而生,但实际上,早在怀胎前朱元璋就已经去世了。朱棣对新生孙子神话般的宣传,也为自己不久之后发动的叛乱提供合法依据。
帖木儿去世之后,皮尔穆罕默德遇到了自己政治生涯的“克星”——堂弟哈利勒(Khalil,1384—1411)。哈利勒发动对哥哥的叛乱,皮尔·穆罕默德被暗杀,哈利勒成为执政者。
这个时候,帖木儿的小儿子——比侄子皮尔·穆罕默德还要小一岁的沙哈鲁(Shah-Rukh),发动了对哈利勒的讨伐。哈利勒最终投降并被软禁。参与哈利勒政变的大臣,后来也成为沙哈鲁自己的肱股大臣,沙哈鲁真正处决的,是刺杀皮尔·穆罕默德的叛乱者。甚至哈利勒本人,也得到叔父的优待,甚至多年以后他的儿子还得以迎娶沙哈鲁的女儿,成为帝国驸马。
沙哈鲁绘像,笔者绘于2019年1月2日相比起温和对待亲族与反抗者的沙哈鲁,朱棣对待侄子以及文武百官并不手软。在1402年,朱棣的大军守候在金陵城外,朱棣并不着急看到侄子投降——他希望看到侄子自杀,这样自己才能大大方方进入九五至尊之位。朱允炆并没有让朱棣“失望”,在放了一把火之后流亡他乡,朱棣借以一些遗落的尸骨,宣称侄子已死,在屠戮侄子的支持者以及追杀哥哥其他后裔之后,登上龙位,成为明朝一代霸主永乐大帝。
明成祖御像无论是沙哈鲁与朱棣,他们都是跨越“法统”,通过非正当手段打败侄子成为君主的。但这两个叔父,均因自己强大的组织管理能力,成为东方两大帝国的明君。而他们也基于种种机缘巧合,真正地走到了一起。
第一次使团:因卫拉特扩张引起的联系
1399年,据蒙古人的史料记载,蒙古汗国(北元)原本处于恢复之中,但到了元顺帝之孙额勒伯克汗统治期间,迷乱的大汗被美艳的贵族夫人吸引住(一说是贵妇人丈夫的兄长怂恿),与这个女子发生了关系,并杀死她的丈夫。
被侮辱的贵妇人在盛怒中,联合黄金家族的旁系,并纠结吉尔吉斯兵发动政变,杀死大汗以及大多数黄金家族成员。幸存者流落在不同地区。额勒伯克大汗的其中一个儿子(一说侄子),成为吉尔吉斯军阀的傀儡;吉尔吉斯人的势力没落之后,另外一个部族崛起,这个部族便是卫拉特人(Oirat),在中国的文献中被写成“瓦剌”(之后在清朝写为“厄鲁特”)。这个部族有一个强有力的首领,娶了黄金家族的公主萨穆尔(元顺帝的孙女),成为黄金家族背后有实权的“太师”,这位“太师”便是马哈木。在这个基础上,马哈木与额勒伯克汗属于同辈连襟关系。
马哈木即穆罕默德的一个音译,不难看出卫拉特人有意拉拢西域部族,在永乐统治期间,他采用了具有穆斯林特色的名字,并从1400年代末期开始,与儿子脱欢屡屡进攻长城地区,对于大明帝国的边境造成严重威胁。与此同时,他也时不时骚扰东察合台汗国,而沙哈鲁与东察合台汗国有姻亲关系,被迫卷入边境纠纷。
在共同的威胁之下,沙哈鲁一方面自己自称皇帝(Pad-Shah)和苏丹,以迅速掌握帝国的实际运兵权;另一方面也邀请明朝经哈密卫西遣使者,希望能联合遏制卫拉特人的扩展。
永乐皇帝虽然有着强有力的权势,与此同时他也在长城边多次压制卫拉特人的骚扰,甚至把首都北迁燕京以防卫。但他不希望把军力过度耗费在北部边防,毕竟大明帝国当时还有两项巨大开支——一个是郑和的远航,基于加强朝贡贸易、打击海盗以及寻找失踪的朱允炆;另一方面则是内部的维稳,因为朱允炆的支持者依旧有不少。
在这种背景下,1413年开始,官吏陈诚(字子鲁,1365—1457)奉旨出使帖木儿帝国,途经撒马尔罕、布哈拉与哈烈(赫拉特),沙哈鲁也给予非常高的礼节接待他。在中亚的两年里,陈诚看到不一样的文化,为此写成《西域行程记》与《西域番国志》。
出于回应,沙哈鲁也第一次往明朝派遣使者,包括王子兀鲁伯、易卜拉欣、拜宋豁儿以及大臣阿尔都沙,达成马匹、毛皮与丝绸、茶叶和工匠技术的贸易。当然,这是明面上的贸易项目,而在背后,也达成军事协议:形成一个以哈密卫为中心,共同压制卫拉特的一个军事联盟,最后卫拉特人不敌两大帝国的夹击,在马哈木去世(1418年)、脱欢被打败(1424年)之后,三国进行和谈,北境边务暂时得到缓解。
明成祖第一次讨伐瓦剌(卫拉特),1414年永乐国策的传承:第二次使团以及商路的危机
1424年,永乐驾崩,他的继承人明仁宗朱高炽在位不足一年。新即位的便是朱棣当年借用父亲托梦而给予重望的孙儿——明宣宗朱瞻基。
朱瞻基与体弱多病的父亲不同,他很小的时候就与爷爷朱棣四处征战,以至于脱欢认定这个王子是他的克星。他继位之后,继续支持郑和的航行。在他统治期间,郑和的航行更多是加强朝贡贸易(弱化军事行动与政治目的),同时允许郑和船队前往麦加朝觐——一方面为犒劳船队中比例很大的穆斯林,另一方面也以到达阿拉伯半岛为契机完善明代西行地图的绘制。
明宣宗御像朱瞻基传承爷爷的国策,事实上是面临相当大的阻力——传统的士大夫是非常顽固的“闭关锁国”论的支持者与推动者,他们宁可容忍官吏内部的贪污,也不愿意看到朝廷把经费对外;而东南沿海地区,基于长时间的闭关锁国,绝望的商人,尤其是没能流散至东南亚的江南商人,他们在这个过程中遭到非常大的冲击。久而久之,这些被压制的江南汉族商人与日本浪人、海贼走到一块,成为倭寇劫掠整个东部沿海。这种情况反而加强士大夫的理论依据,一来论证“闭关锁国”的合理性(可以防御倭乱),另一方面也能进一步污名化那些商人。
明朝加强中央集权,到了朱瞻基这一代却形成非常强大的文官政治,他们利用内阁等机构,通过上折的形式不断给皇帝施加压力。为了用经济活跃来反驳反对者,朱瞻基再一次把目光投向爷爷的老朋友——沙哈鲁。
1430年,沙哈鲁再一次派遣他的儿子们出使明朝。在第二次出使中,明朝正式与阿富汗斯坦地区确立朝贡贸易关系。大批中亚的财富流入中国,而中国优美的工艺品和技术也一步步到达中亚。其中三王子拜宋豁儿,沙哈鲁最为倚重的儿子,在这次贸易中与明朝官吏直接联系,这也使得他成为唯一一个记录进明朝史籍的王子——拜宋豁儿这个译名(Baysonqor)就是来自于中国的记载。
拜宋豁儿王子诵读《列王记》,帖木儿宫廷细密画但这一次使团也是帖木儿帝国与中国最后一次的接触,因为两大帝国都在这一次会晤之后发生了非常严重的危机。朱瞻基虽然贤明,他统治期间明朝经济得以发展,但他在1435年不幸早逝,年仅37岁,他离世之后,母亲张太后立刻推翻他所有的国策,明朝又一次恢复闭关锁国。
与此同时,帖木儿帝国陷入非常严重的“死亡阴影”。1433年,回国之后不久的拜宋豁儿王子,在酗酒诵诗的过程中猝死,年仅37岁。沙哈鲁与高哈尔绍德夫妇抱着儿子冰冷的遗体,痛哭流泪整整一天,直到伊玛目强制要皇帝举行葬礼。仅仅4年之后,在失去三弟而陷入郁闷之中的二王子易卜拉欣,也在阅读典籍中吐血而终,年仅41岁。到1444年,沙哈鲁仅剩的两个儿子之一——小儿子米尔扎贾克(Mirza Jaki),从伊斯法罕到赫拉特觐见父母的路上,突发心肌梗塞倒落马下,不久离世,年仅42岁。也就是说,到这一年,沙哈鲁众多儿子中只剩下大儿子兀鲁伯——兀鲁伯在帝国内部,因优柔寡断而被大臣看不起。而且在1444年,兀鲁伯自己也已经51岁了。
基于父辈接连离世,沙哈鲁的孙子们开始坐不住了。在1444年冬天,拜宋豁儿的长子穆罕默德宣布独立,在伊朗地区成立“阿贾姆”(Ajam),以宣称自己的继承权,伊朗地区与中亚地区的商路也因此断绝;之后,兀鲁伯的儿子阿卜杜·拉提夫(Abdu-Latif)架空父亲的权力,加强对河中地区的控制。而真正作为皇帝的沙哈鲁与皇后高哈尔绍德,却只能控制自己的都城赫拉特以及周围区域。
沙哈鲁为了抵御孙子的进攻,甚至不得不再一次求助自己曾经的仇敌——金帐汗国的后裔、统治北部乌兹别克的阿布海尔·昔班尼(Abu-Khayr Shaybani Khan,1417—1468)。为了巩固这个同盟,兀鲁伯16岁的嫡女(生母是兀鲁伯的正妻,皮尔穆罕默德的女儿)在爷爷奶奶的授意下嫁给年龄是她两倍的阿布海尔。
闭关锁国的国策,关闭了东亚市场的大门;而沙哈鲁孙子们前赴后继的背叛,迫使沙哈鲁不得不纠结自己的宿敌,中亚一带又一次成为战场。1446年盛夏,在对抗孙子叛乱的过程中,69岁的沙哈鲁不幸中暑。盛夏的克尔曼戈壁,可以煮熟一个鸡蛋,而对于这位年近70的老人而言,无疑是灾难的天气。而且沙哈鲁心里面一直愤懑不平,觉得自己对待子孙非常好,却经受孙子的背叛。
在自身病痛折磨与亲人背叛的双重打击下,很快沙哈鲁的身体彻底垮了。在1447年初春,沙哈鲁的生命走到尽头,享年70岁。沙哈鲁去世后仅仅两年,阿卜杜·拉提夫杀死父亲兀鲁伯自立,高哈尔绍德太后则拥立自己的曾孙,沙哈鲁孙辈与祖母之间展开近十年的厮杀,最终祖孙均两败俱伤——沙哈鲁的孙子们绝大多数在战乱中被杀,而到了1457年,82岁的高哈尔绍德太后被丈夫的侄孙不赛因(Abu-Said,哈利勒的亲侄)杀死,不赛因短暂统一了帝国,但很快又被自己同系的堂兄弟架空权力。1469年,沙哈鲁的曾孙杀死不赛因,为曾祖母报仇,帖木儿帝国彻底分裂,自此再也没有统一,直至16世纪初,不赛因的孙子扎希尔丁南下打败德里苏丹国,后人称他为巴布尔(波斯语绰号,意为“老虎”),帖木儿家族也自此退出中亚,在南亚兴旺发达。
巴布尔的绘像伴随着沙哈鲁的离世,由他与永乐皇帝缔结的商路,也就此终结。朱棣与沙哈鲁,两位在15世纪上半段有着重要影响的帝王,他们之间零星的交往,却能让人们看到已然没落的丝绸之路得以“昙花一现”。
最终“倭乱”(其实为数不少的“倭寇”是国人)摧毁了江南的对外贸易(直至清中期才因外力而“恢复”),而游牧民族的争霸终结了中亚的统一与安定,东伊朗更是因为干枯之中趋向沉没。陆上丝绸之路,也由此走入了历史,并逐步为后期的海上“丝绸之路”——从太平洋到大西洋的“大航海时代”所取代。
但即使如此,这种“昙花一现”依旧难得可贵,因为有这种接触,自此中原到中东,都有不少人希望找到打破封闭、走向互信的道路,而“昙花一现”所呈现的结局,对于今天的我们,也非常有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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