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的才情与志向

作者

林烟

探春判词云：“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才，志，运，是探春一生的关键之词，是曹公行文的点睛之笔。五十五回中，探春道：“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红楼中，有同样抱负者，只雨村而已，雨村曾吟：“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两人志向，皆存高远。

探春有才有志，只是没有雨村的运气，又是一个女儿家，满腔的抱负，消弭深闺。探春拥有真才实学，却不妄自菲薄，颇有男儿气概，不像那女娲石，才不堪选，自怨自叹，日夜悲啼。无顽石的哀怜，有屈原的忧思，探春密切关注着家族的命运。抄检大观园时，看到家里自杀自灭、互相攻伐，探春既没逃避，也未退缩，而是挺身而起，怒斥奸佞，其警语棒喝，振聋发聩。

曹公创作《红楼梦》，意在为“闺阁昭传”，若无曹公文笔，怎见女儿胸襟！五十五、五十六两回中，曹公妙笔生花，专为探春立传，在贾家衰败的前夕，在众人无策的时候，给探春一个舞台，展探春一番作为。探春虽有一番尝试，怎奈时运不济，繁华散尽，只能千里东风一梦遥，淡出于时人的视野，消失于历史的长河。

探春才胜凤姐，志高雨村，有法家治世之术，有儒家惠人之德，以探春比二人二家，巾帼不让须眉，裙钗胜过金紫。与探春比，凤姐才能稍逊，志向偏低，雨村志向虽有，品性已墨，他们缺陷太多，难胜大任。探春偏重法家，有革故鼎新的精神，有济世惠民的情怀，有坚忍不拔的个性，有纵横捭阖的手腕，唯一的遗憾是，时不天佑，才未担任。

一、拥有的是才干，缺少的是机会

封建治世，王霸杂用，外儒内法，亦儒亦法。以儒学行仁政，收民意，定民心；以法术掌权枢，理政要，御四极；王霸并举，刚柔兼济，这便是王权政治的治国之道。红楼梦中，贾母掌舵，凤姐持桨，探春临时划过一次水。探春的理家实践，数量不多，质量奇高。审视探春的治家理念和为政举措，探春已深得法家三味，于法、术、势上，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千转百绕，不离枢要。

曹公著文，因怕干涉朝政，凡言及朝廷吏治的地方，总是欲语还休，只把题材限制在贾府内、园子中。在贾府中，凤姐、探春都具有治国的才能，都有齐家的实践。探春当值时，“蠲免庸费，理园兴利”，齐家之能，堪比金紫治国。两相比较，凤姐持家时，多用威权，应付眼前有余，兼顾长远不足，齐家虽有小效，难免长久积怨。探春行事深合法家要义，不以霸道力取，专以法术智胜。

凤姐协理宁府，探春代管荣府，对比两人的实践，可见两人的高下。从难易上比：协理宁国府时，贾家财力深厚，花金散银，工作容易做；兴利除宿弊时，贾家财资匮乏，开源节流，工作不易做。从权限上比：贾珍委任时说过，爱怎样，就怎样，好看为上，凤姐权力无限；王夫人委托时，大事自己主张，只琐碎之事令其协理，探春权力有限。从目标上比：凤姐威重令行，彰显强势，偏重表象；探春革弊兴利，但求善策，注重实质。从方法上比：凤姐大权独揽，惹人仇怨，盈不可久；探春惠民以利，结人以信，上下同心。

王熙凤是个奸雄，协理荣国府，弄权馒头庵，既有才能，又有私心。凤姐自信满满，目下无人，纵是对贾琏也多有藐视。凤姐自视甚高，却单单佩服探春，大小姑子中，独惧探春五分。五十五回中，知道探春驳赵姨娘、训吴新登家、蠲免学中月钱，凤姐连赞道“好，好，好，好个三姑娘。”凤姐对探春惺惺之情，溢于言表，还要“和她协同，大家做个臂膀”。在凤姐的眼中，探春的才情，高出世人，非同一般。

探春有才，但不得志，首要原因是女孩儿家的身份。古代社会，男主外，女主内，主内的女子，不是女孩儿家，而是媳妇们。贾母设宴，史林薛可以入席，三春可以入席，凤姐、尤氏却不可入席。姑娘们入席，是待客之道，因为她们迟早是别人家的媳妇；媳妇们当值，是职责所在，因为她们操持家事义不容辞。所以，探春总期望自己是个男儿，给宝玉写便笺，用“娣”而非“妹”，气恨之时说：“我但凡是个男人……”。这一点，探春和武则天相似，才能再高，志向再大，终抵不过女儿身的局限。

女孩儿家的身份，探春无能改变，这是她的无奈。除却无奈，还有心酸，因为贾家百年望族，气数将尽。日常管理中，王熙凤齐家乏术，独撑危局；除弊革新时，探春牛刀小试，范围有限；都难挽大厦将倾。贾家虽然江河日下，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可惜的是，危巢将覆，家人不醒，更有甚者，暗中攻伐，自杀自灭。眼见历史的悲剧即将再次上演，探春不禁再次流下痛惜的泪水。这一点，探春和屈原相似，朝忧夕悌，只是无从改变。

身是女儿身，家处欲败时，探春空有才智，无奈家运已消，曹公纵然想为探春大书特写，也是不能够的。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探春远嫁之后，将是怎样，勾起人无限的遐想。远的不说，且回头细看探春的才情，相比于“志”与“运”，探春的才情才是曹公描绘的重点。细思探春的才情，深合法家要义，展现无穷智慧，每每让人拍案叫绝。

二、势，权威绝对，令出如山

协理宁国府时，贾珍将对牌交予凤姐，当着邢王二夫人的面交代，爱怎样，就怎样，好看为上。王熙凤出身金陵王家，又是荣国府的长子孙媳妇，深得老太太、王夫人倚重，此时又正受贾珍全权委托，身份、地位、权责无人可及。凤姐才智过人，行事殷勤，不怒自威，不严自肃，呼风唤雨，杀伐决断，家下人等如何敢不服。

和凤姐比，探春的身份要逊色的多。首先，她是庶出，名不正，位次低，先天不足；其次，探春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她乱说的，人微言轻；再次，赵姨娘倒三不着两，常惹事端，王夫人虽看重探春，却也有所忌讳。在这先天不足、后天不济的情况下，要想出人头地、招人青睐，没有出众的才能和过人的胆识，几乎是不可能的。

履职之初，凤姐、探春都遇到一个下马威。宁府理事第一天，偏就有人迟到，为了彰显自己的威势，凤姐先是放着不办，从心理上震慑他们，然后放下脸来，立眉，喝令：打二十板子，革一月银米。手段毒辣，气势逼人，众人心中恐惧，凤姐威令畅行。王熙凤的威势，刻意的成分多，为威慑而威慑。对下刻薄寡恩，对上博取虚名，以权势压人，凤姐结下了许多仇怨。

探春理事头一天，舅舅赵国基死了。吴新登家知李纨厚道多恩无罚，探春言语性情和顺，既藐视李纨，又轻视探春，想看二人的笑话。探春精细，只是未遇机会而已，此时当值，本欲尽心，岂容下人耍奸，欺上乱规。李纨假装糊涂，敷衍了事；探春履职尽责，细细考问，三言两语，问的吴新登家哑口无言，满面羞愧。众媳妇都吓的伸出舌头，再不敢敷衍了事。

刚处理过吴新登家，赵姨娘又来添乱。赵姨娘埋怨探春踩她头上，拿她不如袭人；又责怪探春不帮扶一把，给舅舅赏银太少。赵姨娘目光短浅，见识有限，不知帮扶，反而拆台。如果按照赵姨娘的要求施行，探春其身不正，何以正人？探春满心委屈，含泪驳斥，既驳斥她的要求无理，又驳斥她的见识浅薄。道义上，气势上，探春不屈不挠，誓死不让，吴新登家、赵姨娘先后败下阵来。探春气势如虹，家人上下，由衷敬服。

六十二回中，探春下棋，风度闲雅，气势逼人。探春棋子被攻，她一边眼中瞅着棋枰，一边手里拨弄棋子，筹算之间，林之孝家来回事。探春目不转睛，边下边问，怎么不回大奶奶？怎么不回二奶奶？知道二人俱已回禀后，探春便同意了林之孝家的处理建议。高手对弈，最怕打扰，探春能够一心二用，足见其才智过人。探春棋留后手，要等王夫人回来，最后定夺，既避免了专断独行，又恭敬着王夫人的决策权。人情世故上，探春做的浑然天成。

此时的探春，颇似当年淝水之战时的谢安，运筹帷幄，气定神闲，纵横世事，举手之间。曹公行文，处处精彩，描写探春下棋，既刻画了探春的才能，又彰显了探春的气势。棋局如战局，紧锣密鼓，瞬间成败，没人敢分心他顾。虽然棋子受攻，探春却能边棋边语，临危不乱，其展现出的将帅风度，气势逼人，惹人钦慕。

三、术，权术计谋，神鬼莫测

术是手段，势是目的，施展各种计谋，为的是不败之势。若论谋略，也分阳谋和阴谋，阳谋出在表面，目的明确，不存欺诈；阴谋行在暗处，出人不意，不易防备。对比凤姐、探春二人的手段，各有高明，唯在性质上不同。凤姐治家有术，也害人有方，贾瑞犯浑，罪不至死，尤二归附，逼迫至死。比之凤姐，探春正大光明，遍览全书，未见其害人之事。

赵姨娘撒泼，也是捡软柿子捏，拿探春是女儿，左缠右闹，及至平儿赶来，立刻赔笑。别人都惧平儿，独探春不怕。平儿讨好探春，让探春酌情加赏赵国基，探春批其“混出注意，卖放人情”；探春补妆，尽着平儿挽袖卸镯；当着平儿的面，连着凤姐，批评吴新登家的不是；探春让传宝钗的饭，丫鬟刚开口去传，探春立即否定，那是平儿的职责，要平儿亲自传。生活小事，尽显探春御人有术。

探春行事有规有矩，有理有据，做起事来，总能立于不败，所以，吴新登家羞愧而去，赵姨娘哑口无言，平儿陪尽小心。尤其是探春补妆时，探春盘膝而坐，一个丫鬟双膝跪下高捧沐盆，另外两个屈膝服侍，平儿则前后打理。探春御人，既不刁难，也不宠溺，合规中矩，出于自然。探春做事讲究方法，不逾矩，不失礼，不偏不倚，不留把柄，别人即使有心，也说不出她的不好来。

七十三回中，迎春无能，下人作怪，她们的对话正巧被探春听到。当着众人的面，针对下人的无理话，探春抽丝剥茧，步步质问，问的那媳妇词穷理竭，百般掩饰。探春刚正，不作难别人，又岂容别人糊弄她。她一边拿着那媳妇偷当凤簪的错，一边使眼色与侍书去招平儿来。平儿赶来，众人很是惊奇，宝琴赞探春有驱神招将的法术，黛玉也赞探春用兵精妙、出其不备。惩治下人，何须探春动手，只一个平儿，那人已老鼠见猫，先自败了。

探春自重身份，责人虽严，却不刻薄。协理宁国府时，因一件非故意的迟误，凤姐严厉地惩罚了下人，下手太狠，有失厚重；吴新登家有心为难，几乎坏了规矩，探春批评而已，仍给其机会改过。可见，探春有智谋，有手段，更有分寸。事情回到正轨，执事知悔改过，探春宽宥施恩的做法，避免用力过当，有利上下团结。从术的角度讲，探春比凤姐，既有方位上的高明，也有力度上的精妙。

四十六回，鸳鸯事件，贾母发怒，浑身乱战，怀疑别人算计她，以至于迁怒于王夫人。李纨闻声，早带了众人出去，王夫人不敢声辩，薛姨妈、薛宝钗不好代辩，气氛紧张，几欲凝结。姊妹们立于窗外皆不敢出声，独探春迎怒而进，笑问贾母：大伯子收屋里人，小婶子如何得知？缓缓一语，立破尴尬。盛怒之下，错综之间，没有胆识智术，轻易出手，容易适得其反；探春一语中的，破尴尬于千钧一发，机智果敢，余皆不及。

抄检大观园时，王善保家狐假虎威、兴风作浪，众人皆不敢阻。探春早有探报，秉烛而待，首先发问。知道来人要抄检，探春自认贼王，指着自己的箱奁，让丫鬟们打开，只不许来人搜查丫鬟的东西，探春担待如此，早已众志成城！凤姐知趣，赔笑欲辞，探春反问查明白没有，探春精细设防，为的是防人口实。王善保家利令智昏、心无成算，居然跟探春开起了玩笑。探春瞅准时机，顺势反击，只一巴掌，打的王善保家颜面无存、威风丧尽。

王善保家虽然放肆，却非故意，探春借题发挥，有意而为，王善保家吃了大亏，有苦难言。王善保家乃是地上的螃蟹，久惯横行，王夫人受其蛊惑，凤姐拿她没法，晴雯干气而已。唯独探春，抓住机会，奋力反戈，沉重地打击了挑拨是非者的嚣张气焰。这是术，是勇，更是智，没有精明的才智和过人的胆量，没有老练的手腕，谁能？谁敢？

四、法，典章制度，公信公正

十三回中，可卿托梦，点到贾家后手不接之弊，劝王熙凤荣时筹画将来衰时的世业，并说出具体的法子：在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备祭祀，留耕读。可卿托梦，未必当真，但凤姐管理荣府，对于贾家的走势，她还是清楚的。凤姐纵然职责能力有限，总还是应该向贾母、王夫人知晓利害，提出建议。虽然抄检大观园时，凤姐提出裁减丫鬟的建议，只是，此时已接近“临期后悔无益”了。

治国齐家，短期在术，长期在法。施行法治，依靠的是典章制度，讲究的是执法公正，守法垂范。凤姐是个奸雄，有过人的能力，也有自身的不足，目光不够远，眼界不够宽，私下里做了很多损阴骘的事。弄权铁槛寺，老尼一激，凤姐胆气便涨，拆散一对鸳鸯，折损两条人命，还吞下三千两银子。凤姐发放钱粮，盘剥高利，实在是利令智昏，徒积罪证。总括凤姐，功过各半。

探春则不然，首先能做到身正。六十一回中，厨房起风波，大事中涉及探春一件小事，事情虽小，却展现了探春人品贵重、形象高尚。探春向厨房要一份油盐炒枸杞芽，三二十个钱的事，现打发人送五百钱去。厨房不受，探春还不愿意，说保不准屋里人不去叨登，全当还了素日叨登东西的窝儿。这见识，这胸怀，这行事，颇有诸葛亮七擒孟获的高明，与人相处，礼敬真诚。探春的公信力，无人能及。

探春的高明，一是革故，二是鼎新，总方向是开源节流，兴利除弊。革故，不是说革除一切，而是说革除那些不合理的事情。袭人是外生子，她的母亲去世，比照旧例，王夫人给其赏银四十两；赵国基是家生子，比照旧例，探春给其赏银二十四两。探春不因为自己当权，不因为赵国基是自己舅舅，不因为李纨赏四十两已出口，就敷衍了事，违背旧历。探春不开例，不破例，凡事讲规矩，以身作则，率先垂范。探春能够以身正人，所以做事清而不乱。

宝玉、贾环、贾兰上学，本有月钱，因为购买点心、纸笔，每人每年又多添八两银子，探春知道，当即蠲免。还有姑娘们用的脂粉，本有月钱，且专人采办。采办的人以次充好，小姐丫鬟碍于情面不便说，每人又另添二两脂粉钱。探春免去宝玉等人的额外开销，革除采办们的取巧之资，去庸费，促公平，有利于贾家风清气正，杜绝了众人攀比仇视。

见赖大家的园子管理的好，探春就想着自家的园子，借鉴他们的管理方式，推行承包制。承包制好处多多，一是事有专职，二是工费可省，三是物尽其用，四是人得其财。制定政策时，探春先征求凤姐意见，后商议于宝钗、李纨，方案议妥，又择选认真、负责、专业的管理人员。推行改革，关键在方案科学：建章立制，权责相一，责任到人，绩效挂钩。探春的改革经验，二百多年后，仍为人们所借鉴。

探春善于汇谋聚智，征求宝钗意见时，宝钗道：“幸于始者怠于终，缮其辞者嗜其利。”宝钗务实，既从改革的推行上思考，又从利益的分配上谋划，考虑问题比较全面。经过商议，承包交上来的收益，既不归到外面账房，也不归到里面账房，承包者有一定收成，余下的，只在园里婆子们中分配。实行绩效挂钩，兼顾利益均沾，良好的分配机制，既减少了阻力，又有利于改革运行。

纵观探春的故事，戏份不是最多，形象极为深刻。探春有才无运，机会不多，却是曹公最钟爱的女子之一，她在有限的范围内，做出了最大的努力，而且巾帼不让须眉。探春言谈行事中规中矩，以理服人；待人接物不卑不亢，真诚礼敬；为人立世小事垂范，大事担当；具备了一个为政者应有的素质。探春敢于革故，善于鼎新，有勇有谋，有胆有识，惠民有信，建章垂范，曹公称其“敏”，妥切之至。

原标题：《探春的才情与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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