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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勃朗的最后两幅自画像弥漫着一种痛苦的自知之明
【编者按】
西蒙·沙玛(Simon Schama),英国历史学家、艺术史学家,先后任教于剑桥大学、牛津大学、哈佛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也是BBC纪录片撰稿人和主持人、《纽约客》文艺评论员。在《伦勃朗的眼睛:天才与他的时代》一书中他以16至17世纪尼德兰波澜壮阔的历史为背景,通过解读荷兰艺术巨匠伦勃朗各阶段的重要作品,向我们呈现了这位绘画大师的天赋之才与生涯起伏。本文摘自该书,澎湃新闻经理想国授权发布。
图一 伦勃朗,《自画像》,约1662年。布面油面,114.3厘米x95.2厘米。伦敦,肯伍德宫,艾弗伯爵遗赠
伦勃朗最后两幅自画像标的日期都是1669年,也就是他去世的那一年。在这两幅自画像中,都弥漫着一种痛苦的自知之明。当然,伦勃朗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但他似乎正在摆脱世俗的伪装和幻想;他的衣服是纯黑色,或方济各会修士服的泥棕色,正是他用来给油画打底的那种死灰色调。
图二 伦勃朗,《扮作德谟克利特的自画像》,约1669年。布面油画,82.5厘米×65厘米。科隆,瓦尔拉夫-里夏茨博物馆
在藏于肯伍德宫的自画像中(图一),他仍然非常专注于工作,手忙碌地移动着,姿态威风凛凛。而在藏于科隆的那幅奇怪、略显怪诞的自画像中(图二),工作成了一个无聊的笑话。
图三 伦勃朗,《自画像》,1669 年。布面油画,86 厘米 ×70.5 厘米。伦敦,英国国家美术馆
在藏于英国国家美术馆的这幅自画像中(图三),他最初画的是自己张开双手,其中一只手拿着画笔。不过,最后他还是决定放弃画笔,改成了双手紧握的那种有点被动的祈祷式姿势。将近三十年以来,他的自画像都是同样的角度,身体与画面成45度角,衣着华美。作为近代的文艺复兴艺术家,他总是模仿着拉斐尔和提香的姿势,把自己塑造成诗人、朝臣和最伟大大师的继承人。现在,这些虚荣都消失了,伦勃朗也不再有兴致把自己的身体推过画框,以引起注意。以前他用来彰显自己的身份和文化血统的那些局部细节,比如流畅的长袖和优雅得漫不经心的手臂姿势,现在成了画面中最模糊的部分。他决定给自己戴一顶简单而合身的帽子,而不是他以前特意选择的那种高耸又华丽的帽子,这似乎也表明,他不想再以任何形式来炫耀了。相反,颜料的选用是为了达到简单、坦率的效果,比如他外套的软领和边缘;比如,以变形和拉拽的笔触描绘出自己脸部的凹凸与肌理,局部厚涂的部分则勾勒出了眼睑和脸颊下方松弛的皮肤褶皱。他像一位化妆师一样,勤奋而认真地工作着,把一位老人的面部特征叠加在还流淌着年轻血液的脸上。但这不是化妆。这是真实,伦勃朗的脸只有在毫不留情的坦率中才显得光彩夺目。
图四 伦勃朗,《自画像》,1669 年。布面油画,63.5 厘米 ×57.8 厘米。海牙,毛里茨之家博物馆
伦勃朗创作那幅藏于毛里茨之家博物馆的自画像(他的最后一幅)时(图四),这种拆解自我的过程已经走得更远。在柔和的背景下,他的脸被照得通亮,这张脸残酷而详尽地记载着时间对身体的消耗。在藏于英国国家美术馆的那幅画中,他的下巴还很结实,现在却松弛了;肌肉似乎摇摇欲坠;脸颊和下颚松垂;鼻子十分臃肿,表皮上布满了张开且出油的毛孔;头发像一团灰云。即便如此,画中也没有一丝软弱无力的顺从感;相反,似乎表现出一种顺从和决心之间的激烈斗争。他的头巾仿佛染上了深浅不一的秋色,笔触浓重、色彩运用大胆,似乎顽固地抵抗着衰颓,诉说着自己的最后一丝勇气和自信。这一次,他做出了和藏于英国国家美术馆的自画像里正好相反的改变,他最初把帽子画得紧贴头部,后来却决定让它像皇冠一样耸得高高的,和面部的柔软无力形成了对照。头巾顶部还有一些明显的摩擦痕迹,所以它一开始可能还要更高,就像西威利斯的冠冕那样。即便伦勃朗失意的人生如此残酷,即便他没能拥有像鲁本斯那样富足又多子的晚年,但他在作品中并没有呈现出一副希望对这个背叛了自己的世界复仇的面孔。现在看起来,照在他脸上的光线似乎过于集中了,是颤抖着涂上或喷上的,白色颜料重叠在他的帽带上,一直延伸到他的太阳穴和颧骨部位,不像是健康的光泽,更像粉状的铜绿,仿佛在圣米迦勒节飘下的雪花。而那片侵入的白色光线环绕着伦勃朗深沉的黑色眼眸。眉头微微扬起,仿佛已习惯于生活中的种种不适。眼周的浮肿如同层层叠加的圆环,它们诉说着无眠的长夜、无尽的悲伤,以及生活重压下的心境。
《伦勃朗的眼睛:天才与他的时代》,[英]西蒙·沙玛著,黄格勉、林晓筱译,理想国|上海三联书店202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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