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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形帛画代表了整个马王堆墓葬的精神核心

侯良、侯弋
2024-07-14 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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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一座千年汉墓,三千件珍贵文物,一代文博人的艰难探索。《马王堆考古手记》真实还原了50年前轰动世界的马王堆汉墓考古发掘历程,作者之一的侯良,是马王堆汉墓考古发掘工作的亲历者和领导者之一,一生致力于马王堆的研究和普及推广工作。本书梳理了侯良先生留下的大量日记、手稿和内部资料,并收录了当年发掘现场的珍贵影像资料。本文摘自该书,关于马王堆T形帛画,澎湃新闻经中信出版集团授权发布。

我已经不记得小时候跟侯良先生去过几次省博物馆,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读高中时,他已经是博物馆的义务讲解员,我带同学去听他的讲解。对于他的大部分讲解词我也印象模糊,还有一个同学说根本听不懂他的口音。唯有他对一件文物——T形帛画的讲解,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我从来没有忘记。

一来可能是因为这幅画实在太过漂亮,我读书时的历史课本封面还使用了它;二来就是它描绘的故事跟神话有关,我本能地热衷于神话,他的解说不自觉地成为我潜意识中的一部分,被我牢牢记住。由于这份记忆,T形帛画是马王堆所有出土文物里我最喜欢的一件。

一号墓T形帛画

出土的T形帛画一共两幅,分别来自一号墓和三号墓,都覆盖在内棺之上。画中内容基本一致,最主要的差异是中间的主人公不同,一号墓帛画中是辛追,三号墓帛画中是她儿子。一号墓帛画保存最好,三号墓帛画稍破损。因为帛画呈“T”形,所以称为T形帛画。对于它的正式名称和用途,学界有长达数十年的讨论。

墓中遣策记载“非衣一,长丈二尺”,对应到具体文物,“非衣”应该就是T形帛画。因为“非”可以通“菲”,菲是古代用来遮门的草帘,所以有人认为T形帛画是挂在棺上遮蔽用的衣物。别的墓葬出土过“飞衣”,有人推测“非衣”可能是“飞衣”——汉晋时期妇女穿着的较大的衣物。但也有人认为,“非”的意思应该是类似衣物的东西。

另外一种说法是,T形帛画属于旌类。旌旗制度是古代丧葬文化中重要的一部分,典型的旌类就是铭旌,即悬挂在灵柩前写有逝者身份地位的长幡。有专家学者认为,T形帛画就是一种铭旌。但侯良先生的书稿,采用的说法是《马王堆一号汉墓彩绘帛画名称的考察》中提出的廞旌,它是一种引导陪葬的明器跟随亡魂而去的旗帜。

为器物的名字寻找准确的定论,是为了以此推导出它的功用。似乎无论T形帛画是飞衣还是旌类,其功用都跟墓主人魂归何处相关,一是因为它出现的位置,二是因为它的内容。

以一号墓帛画为例,它的底为细绢,出土时已经成了棕色,本来应该是较为鲜艳的红色。画幅全长205厘米,上部宽92厘米,下部宽47.7厘米。顶上横一根竹竿并系以丝带,下部四角各缀一条20厘米长的麻穗。

画中内容也有几种不同的说法,有人说分为两部分,有人说分为四部分。我采用侯良先生跟我讲的说法:画中是天上、地下、人间三部分。画正中有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拄着拐杖,身着云纹绣花长袍,头上饰有白珠,这是汉代贵妇的标准打扮。她身后跟着三个侍女,前面有两个男子跪着迎接,也许是汉代方士。其代表辛追正在方士的庇护下,去往另一个世界。

人间这一部分有帷帐、庭堂,庭堂中摆着鼎、壶等饮食器皿和喝酒的耳杯,两边对坐着六个人,还有一人站在一侧,旁边放着一张大食案,上面覆以丝巾,是用来端送食物的。表现这类场面的图像称为宴飨图,宴飨就是喝酒作乐的宴席,但是在这个情境下,则是鬼神享受祭祀的盛宴。

通往天国的部分画有天厥,也就是天门,它有明显的汉阙特征。厥顶上踞着双豹,门边有神人把守,似乎在等着老妇人进来。有人认为这两个神人不是侍卫,而是《楚辞》里的大司命与少司命,即掌管生死的神明。画的顶端——天国的正中央,有一个人身蛇尾的长发神仙。人身蛇尾是中国传统神话中一个很著名的形象,尤其是在先秦神话中。最为典型的就是女娲、伏羲,两人兄妹通婚,蛇尾相连如同DNA,所以画中这个神仙可能是女娲或伏羲。也有人说这个神仙是烛龙。烛龙出自《山海经·大荒北经》:“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这一段的意思就是西北海外,赤水北边的章尾山,有神明长着人的脸,有红色的蛇尾,眼睛是竖立生长的,闭眼就会天黑,睁眼就会天亮,不吃不喝不休息,能调动风雨。另外一种说法是画中神仙是泰一(太一),这个神祇在秦汉时期较为流行,但后世逐渐消失。“神”是天神,“祇”专指 地仙,合起来是天上地下的神仙。

画中左侧有一轮红日,里面有一只金乌,红日下面有一棵扶桑树,其上有8个小太阳。这似乎正符合后羿射日的传说,天空有10个太阳在扶桑树上。但是画中少了一个太阳,这个问题侯良先生等人曾经请教过郭沫若先生,郭沫若先生说也许有一个躲在了树叶后面。也有学者将整个帛画解释为阴间世界,所以这里的九日不在天上,而是被后羿射下落入阴间了,称为“九阳代烛”,对应“十日代出”。

画面左上角有弯月、蟾蜍和玉兔,月下有坐在飞龙翅膀上的女子,也许是跟后羿射日呼应的嫦娥奔月的故事。另一种说法认为这不是嫦娥,因为古人认为嫦娥奔月后变为蟾蜍,月里蟾蜍已经代表了嫦娥,她不可能在一幅画中出现两次。有学者认为这个女子是飞升后的辛追灵魂,相对应地,三号墓T形帛画中同一位置的男子,为三号墓主人飞升的灵魂。不过从画作的阴阳对称逻辑来看,我不太认同这个说法。

画面下部分有两条交叉的大鳌鱼,相传它摆尾就会造成地震。鱼上有一个裸背大力士,他在支撑着地壳。两边各有一只乌龟,其上还站着猫头鹰,似乎在守护着死者。《楚辞·天问》中写的“鸱龟曳衔,鲧何听焉”,引用了鲧禹治水的传说。鲧是大禹的父亲,鸱龟劝鲧去盗息壤治水,息壤是一种可以自行无限生长的泥土,因此有专家认为这个地下的大力士就是鲧。可能跟南方湿润有关,画在此处庇佑墓葬不被水侵害。

三号墓T形帛画

三号墓与一号墓的T形帛画有少数几处不同。天宫中间的神祇形象下方有一块平板,其上陈设着七个盒子。两侧各绘有神仙骑着大鱼,古人认为鱼可以变成神仙,所以有鲤鱼跃龙门的传说。《淮南子·坠形训》中也写过,南方人死而复生,会化身成鱼,画鱼比较符合楚地特色。平板下方左右各有一个骑偶蹄动物的仙人,可能是《山海经》中所写的神兽蜚廉或吉量。一号墓帛画中也有这种神兽,但骑在它们身上的不是仙人而是怪兽。

帛画下部两侧,各绘有两龙交缠,一号墓帛画中只有两龙。而在地下部分,两侧的大龟身上背负的也不是猫头鹰而是方形物,从鲧禹传说来看可能是息壤。不过神话中也有神龟背青泥帮助大禹治水的故事,有学者认为两幅帛画中地下的大力士就是大禹,大禹死后化身为后土,也就是传说中掌管地下的土伯。

两幅帛画中其实有不少鸟类图案,但很容易被忽视,因为除了金乌,它们相对于龙、蛇(人身蛇尾神仙)而言所占比例较小。在古代信仰体系中,鸟类图案也是非常重要的,可以追溯到东夷文化。地下世界出现的猫头鹰,还有大雁、不明显的凤凰喻义较为明确。大雁在楚文化中是吉祥的象征,可能因为是候鸟,所以与信期绣中燕子的意义相似。

侯良先生所提供的是一种较为直观的推测,将画中的信息与神话、古籍比对,从而得出较为合理的解释。有不少专攻这一领域的学者,会进行更深层次的分析和解构,得出几乎背道而驰的结论。姜生先生在《汉帝国的遗产:汉鬼考》中,就重点分析了T形帛画,提出了一些不同的见解。他认为地下部分象征水的世界,水属阴,因而出现鱼形图案,核心区域的大力士则是太阴之神、北海之神禺强。他举着的菱形案板象征着蓬莱—他所掌管的仙岛,而案板摆放的是仙药。大鱼、蛟龙都想阻挠他献上仙药,所以被他踩在脚下。对于天宫中的图案,姜生也给出了较为不同的解释。首先,他认为九个太阳象征着九重天,是纯阳之地,与下方的太阴冥府形成对应关系。其次,他认为天宫中央的人身蛇尾神祇,不是女娲、伏羲或任何已知的神话人物,而是成仙的辛追。他的说法自有一套理论体系支持,在后面的章节再进行详细阐释。

不少论文中都提到画中两龙交织呈现的壶形。我猜测这种表现手法可能与母系氏族的生殖崇拜有关,因为壶形与子宫形象相似,于是这种生殖崇拜的理念最终投射到了壶这种器具的形态上。比如壶用来装水,水来自地下,所以壶形连接地面。水也是古人认知中的万物之源之一,这种认知可能来自对胎儿处于子宫羊水中的观察。

不论从何种角度解释两幅T形帛画呈现的信息,画的主角都是墓主人。只是他们的去处有所争议,部分学者认为这是在“引魂归天”,部分学者则认为这是“招魂复魄”。我还看到另外一种说法——“合魂魄”,不是魂往上走而魄往下走,而是魂魄要合二为一,“合魂魄”是一种古老的巫术仪式。学者对T形帛画结构的认知也比较一致,即将死后世界想象为若干界域的拼合,巫鸿先生称之为一种“宇宙观”。也有学者认为T形帛画传递的信息没有那么复杂,很多方面与神话的记载不同,可能是因为画由一般工匠绘制。东汉魏晋之前,不存在明确记载的独立艺术家,也就是说官吏阶级还没有精通作画技艺,至少从出土文物来看是这样,可以说顾恺之是第一个名字和作品被记录在册的官吏阶级画家。所以绘制帛画的工匠可能没有较高的文化程度,描绘的神话题材多为道听途说、模仿古制,和书籍的记载有出入。我认为T形帛画可以代表整个马王堆墓葬的精神核心,它喻示了当时的人对死后世界的想象,这也就是当时人的信仰。这幅画不能单单从画的内容来分析,而是需要结合整个墓葬来欣赏。

《马王堆考古手记》,侯良、侯弋著,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5月。

    责任编辑:方晓燕
    图片编辑:张颖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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