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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文:灵骨塔 | 花城短篇
导读
一场倾盆大雨中,白鹿寺灵骨塔内来了三个不速之客——“我”、郭小渝和悟真和尚,三人的一致目标,都是意外溺亡的林平之林总的骨灰盒。争闹之中,“我”意外得知林平之早已面临巨大危机,自身难保才求助于佛门。塔内的死人活人,都各怀鬼胎。在三人即将达成一致之际,山顶水库不堪雨势重负,酿成一场洪灾,灵骨塔瞬间倾塌,绿松石骨灰盒播起了《假行僧》,三人随着洪流漂走……小说聚焦于风雨飘摇中的灵骨塔,集中呈现了极端情境下一场激烈的人性交锋。财色人间,因果人生,在一环扣一环的反转中被推向高潮。
《灵骨塔》插画 / 郑梓程绘
灵 骨 塔
李修文
晚上九点一过,大风忽起,吹动山冈上的密林,紧接着,群鸦嘶鸣,打密林和夜幕里飞出,纷纷奔向白鹿寺,再蜷缩到殿院里的屋檐底下,渐渐地,全都安静了下来。天气预报实在太准了:没过多久,瓢泼大雨开始下,雨水击打在屋顶上,咚咚作响,而后下得越来越大,咚咚声也听不见了,韦驮殿、华严殿、伽蓝殿,每座殿院的屋顶上都像是有一道瀑布正在飞泻而下。在韦驮殿里的两尊凶神恶煞般的金刚像之间,我蹲在地上,耐心地吃完了从厨房里偷来的斋饭,再轻手轻脚奔到窗子边往外看:除了一座偏殿里还亮着灯之外,辽阔的白鹿寺里,几乎所有的灯都灭尽了,恰在此时,闪电一道一道,接连当空而下,照亮了雨幕,照亮了偏殿里依稀可见的人影,也照亮了华严殿背后半山腰里的那座灵骨塔。动手的时刻,到来了。但是,我刚要推门出去,却听见了从偏殿里传出来的吵闹声——那吵闹声竟然高过了遍天遍地的暴雨声,就足以证明,那里的斗争有多么激烈。下意识地,我止住了步子,手机却振动起来。我掏出手机,看见微信群里的小伙伴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上没别的,只有一排放满了奶粉的货架,像是刚刚在超市里拍下来的。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要是再不动手,他连这货架上的奶粉都买不起了。
好吧,那就动手吧。我狠下一条心,跑出韦驮殿,穿过空荡荡的庭院,直直朝着半山腰里的灵骨塔狂奔而去。刚跑到伽蓝殿门口,不过短短几分钟,我全身上下就已经被雨水淋得透湿,好在是那偏殿里的人们还在吵闹不止,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这佛门禁地,来了我这么一个偷骨灰的贼。随后的意外,发生在我推开伽蓝殿的后门奔向后山之时——门一打开,我赫然看见,山坡上几棵菩提树之间,有个人影静静地站着,在冷冷看着我,让我遍体顿生寒意,忍不住打起了哆嗦:难不成,这白鹿寺里,我之前见到的风平浪静,其实都是高人早就布下的迷魂阵?一念及此,我便慌乱回身,想要夺路逃走,又忍不住回头,再去偷偷瞄一眼。好在是,一道崭新的闪电正在落地,借着闪电的光亮,我看清了对方。其实,那不是什么人影,而是灵骨塔右侧的一尊石佛,滑落至此,充作了拦路虎,另外的一尊石佛,还好好地站在灵骨塔的左侧呢。想来是,雨水太大了,灵骨塔矗立的地方已经产生了滑坡。可是,我又有什么法子呢?微信群里,又传来另外一个小伙伴发来的照片,照片上是一碗快吃完的泡面,他的意思也再明显不过:我要是再不动手,他连泡面都快吃不上了。如此,我便只好双手合十,嘴巴里默念着“得罪了,得罪了”,硬着头皮,从石佛和菩提树之间挤过去,一步步,往上爬,一步步,去靠近那座在雨幕里影影绰绰的灵骨塔。
所谓灵骨塔,其实就是寺院里供给信众们在死后安放骨灰盒的地方。按理说,这白鹿寺不过是座新建的寺庙,既没什么了不得的渊源,更谈不上什么风水宝地,天知道那林平之的骨灰盒怎么会被放置到这里来?要知道,他可是我们这座城市最著名的老板之一,单是他身后留下的资产,就足以令他的三亲六眷,还有任我行、绿竹翁和刘正风们,直到此刻都还在那偏殿里吵闹得不可开交——对,此番前来,我要偷走的,正是林平之的骨灰。容我多说他几句:因为喜欢金庸的小说,他给他企业的高管们都起了诨名,这些诨名,全是《笑傲江湖》里的人物,除了任我行、绿竹翁和刘正风,当然也还有仪琳、任盈盈和蓝凤凰。即使如此,我也想不通:尽管他原本就姓林,可是——《笑傲江湖》里的林平之,虽说也有过一些高光时刻,说到底,终究是个由正入邪的可怜虫——他为什么就非要拿这个名字来当自己的诨名呢?所以,有那么几回,喝酒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都问过他其中原因,豪爽如他,暴戾如他,既没有痛快作答,也没有马上变脸,只是伸出手指,挨个将我们指点了一遍,意思是,别他妈废话,赶紧地,喝酒。
好不容易,我总算来到了灵骨塔前,片刻都没耽误。我喘着粗气,径直去推开塔门,哪里想到,平日里都是虚掩着的塔门,现在却被一把铁锁给锁得死死的,这可怎么了得?要知道,自从我和小伙伴们打听清楚,林平之的骨灰即将安放在白鹿寺里,一连好几天,我们都带着无人机,轮番前来踩点,这寺内和寺外,连同我此刻所在的这一道山冈,就没有一处不被我们打探得清清楚楚。即便今天,天擦黑之前,林平之的三亲六眷齐聚在这灵骨塔前,目送着寺中的住持悟真大和尚将骨灰盒送入塔内,再分头下山,以待明天早上的法事。整个过程里,我还斗着胆,将无人机隐藏在山冈上的密林里放飞了一遍,彼时,我通过无人机传回来的视频看到,塔门并未上锁。到了现在,如此十万火急之时,塔门却被人锁上了,这怎不叫我再一回陷入天大的疑惧:莫非,一场高人布下的迷魂阵,还是早早就为我和小伙伴们准备好了?莫非,此时此刻,就在这重重雨幕里,一只巨手,抑或更多的巨手,正缓缓举起,在朝我逼近过来?情不自禁地,我打了一阵哆嗦,再瑟缩着,掏出手机,对着塔门和铁锁,拍下照片,发在了微信群里,转瞬,之前发给我奶粉照片的小伙伴便回复了语音:“……砸了它!”
他说得倒是轻巧,砸了它,可是在我眼前,遍天遍地都是雨水,连块石头都找不见,我能拿什么砸了它?要命的是,紧接着,另外一个小伙伴也发来了文字:“砸了它!砸了它!砸了它!”
更有那个发来泡面照片的小伙伴,先打出一连串哇哇大哭的表情图,再冷冷回复我:“你要是就这么回来,我就杀了你……”
我只有听他们的,其实,我也是在听自己的。在塔门口,我缓缓蹲下,探着身体,再伸出手去,指望着从雨幕里摸索出一块石头来。摸了好半天,倒是摸到一块石头,却有半人高,我连抱都抱不起来。也不知道怎么了,这时候,我的心底里莫名就生出了一股怒意。这怒意,既向着铁锁和雨幕而去,更向着已经变成了一堆骨灰的林平之而去:我跟我的兄弟们,不过是为了吃口饱饭,不过是想把欠下的债给还清了,你们又何至于如此来对待我们?这么想着,我干脆放弃了找石头去砸铁锁,反倒迎着不停往下奔泻的岩砾沙土,朝着山冈上的更高处爬去。只因为,我早就知道,这座三层石塔的背面,其实层层都有一扇小窗户,只不过,这几扇窗户,平日里都是从塔内将它们关死的,但无论如何,砸开一扇窗户的力气,总比砸开一把铁锁的力气小得多吧?果然是,苦心人,天不负:等我爬到塔背后,连闪电们也在帮我,它们密集降下,让我看得明明白白,一楼的那扇窗户,可能是风太大,竟然将它给刮开了。可是——且慢,它明明被风给刮开了,一愣神之间,再去看时,怎么又重新关上了?这是在闹鬼吗?要知道,这灵骨塔里安放的骨灰盒,足足有好几百个,谁敢说没有一个什么冤魂从哪个骨灰盒里爬了出来,正在这塔内呼喊游移?只是,到了这个地步,管它们有多恐怖,也吓不住我了。厉鬼与冤魂在上,你们听我说,在下,小的,我,除了偷走林平之的骨灰,早已无路可走,所以,倘若我莽撞闯进来,惊扰了诸位,也请你们看在奶粉和方便面的份上,原谅在下、小的和我的小伙伴们吧。
随后,我横下一条心,猛推着窗户,窗户之内,果真有一股蛮力在阻挡着我,来回了好几番。毕竟,我才是走投无路之人,最终,那股蛮力败在了我的手下,窗户洞开了。我生怕再出什么变故,深吸了一口气,一跃而起,钻进了窗户,再跳入塔内。此前,从窗外扫射进来的雨水早已使塔内的青石板地面湿滑不堪,我趔趄了好半天,还是摔倒在地上,头也磕在放置骨灰盒的石壁上,生疼了好一阵子。但我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腾地起身,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越过众多颜色各不相同的骨灰盒,直直照向左侧石壁的第九层:是的,我的无人机早已探明,天擦黑时,悟真大和尚将林平之的骨灰放在了第九层的第五格。我记得,当时之我,还嗤笑了两声——这能“度一切苦厄”之地,难道讲究的还是九五之尊?可是现在,当我的手机直直照往那里,却被吓得呆立在了当场:第九层第五格里,空空如也,黑洞洞的,什么都没有。这下子,我真的被吓傻了,愣怔了一会,赶紧逐层逐格地去找,找完了东边的石壁,再去找西边的。这座塔原本就不算高,又逼仄得很,没花多久,第一层的通体上下,我就找遍了,结果却是,那些小小的洞窟里,每一座都是满的,唯有独属于林平之的那个绿松石颜色的骨灰盒,活生生地没了影子。
“大哥,你到底得手了没有?”偏偏这时,微信群里的小伙伴发来了文字,文字背后,又是一连串问号。紧接着,几乎所有的小伙伴都跟着他,各自打出了一连串问号。
显然,我根本就没法回复他们,只好对准那左侧石壁的第九层第五格,拍下一张照片,发到微信群里。结果是明摆着的,有人继续回复我问号,有人则干脆直接发语音问我:“大哥,你可不能这么对我们!好歹,我们都跟了你这么久……”
我知道,发来语音的这个兄弟,将我当成了大难临头自己飞的人,他肯定以为,那个骨灰盒,犹如囊中取物,早早就被我拿下了,我之所以拍下那座空空如也的小小洞窟,无非是要独占那骨灰盒,再也不管他们的死活。兄弟们呐,你们冤枉我啦,我简直快要被你们给急死啦!只不过,当此之时,我又该怎么办,才能让你们不冤枉我呢?更要命的是,就在我全无方寸的时候,猛然间,一阵歌声却在我头顶上响了起来:“都说那爱情美呀,我却无所谓,我为爱情流过太多的泪……”随即便戛然而止。稍后,又一阵声响隐约传来,那声响,好似是被故意压低了的脚步声,一点点变轻,一点点变轻。一下子,我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下意识地死死盯着通向二楼的那条窄窄的石梯:这塔中,难道真的躲着什么厉鬼和冤魂,刚才的歌声,就是其中的一个唱出来的?对了,对了,之前,我在推窗而入的时候,一直就有一股蛮力在与我持续作对,现在想来,这蛮力只可能来自于厉鬼和冤魂们了。可是,还是那句话,我本来就走投无路,再加上小伙伴们又把我架到了火上去烤,所以,哪怕就在转瞬之内,僵尸和吸血鬼,《画皮》和《惊情四百年》,诸如此类,全都被我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不管了,闭上眼睛,横下心,踏上了石梯。与此同时,我也压低了自己的脚步声,让它们一点点变轻,一点点变轻。
……
责任编辑:许阳莎
李修文
1970年代生,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武汉市文联主席、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长篇小说《滴泪痣》《捆绑上天堂》及多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山河袈裟》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花城》2024年04期
End
编辑:梁宝星
视觉设计:邢晓涵
原标题:《李修文:灵骨塔 | 2024 · 4 · 花城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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